【苦恼意识2021】霍布斯知识论中的激情
前言:本文系“苦恼意识2021:网哲邻人部第一届哲普征稿活动”苦恼意识奖稿件,详见完结公告:https://zhuanlan.zhihu.com/p/430517722

霍布斯知识论中的激情
作者:豪杰
关键词:霍布斯;知识论;运动;激情
作为马基雅维利之后最重要的现代政治哲学奠基人之一,霍布斯以其政治哲学闻名于世。学界普遍关注其政治思想,认为其知识论缺乏原创性,不足以表现其思想深度。实际上,霍布斯整体思想的基石和出发点就在于知识论,在其代表作《利维坦》与三卷本巨著《哲学原理》中,知识论或自然哲学都居于首位放在首位。霍布斯的知识论延续了培根重视经验的特点,同时创造性地批判并改造了经院哲学和笛卡尔的学说,否认天赋观念,强调运动的连续,坚持一种运动论的基本原则,一以贯之地建构其哲学体系。其中,被众多近代哲学家视作人类理性绊脚石的激情,却被霍布斯认为是知识发生的动力。本文试图阐明霍布斯的激情概念,并通过激情重构其整个知识论体系。
激情:两种运动之间的张力
“运动”是霍布斯的理论起点。首先需要明确的是,“运动”概念在近代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主要可以分为两种解释:一种是亚里士多德主义传统的解释,即一种涉及各个方面的变化,另一种则是伽利略-牛顿经典物理学体系的“位移运动”,即一种空间上的变化。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后者明确地包含在前者之中,但必须承认,后者是亚里士多德着重关注的一种运动变化。
霍布斯的著作中有明显的反经院哲学姿态,他也在担任家庭教师旅欧期间受到伽利略思想的吸引,但他并没有抛弃亚里士多德的运动概念。霍布斯的“运动”概念,可以简单概括为变化。这种变化几乎等同于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离开自己的自然位置”。这里的“位置”不是空间位置,而是事物本身的自然状态或倾向。因此,霍布斯才说“生命只是肢体的一种运动”。换而言之,生命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倾向。但霍布斯否认了亚里士多德的终极目的,他认为,如果运动有目的,那就仅仅在于维持运动自身得以延续(和扩张)。
有运动,就有静止。对霍布斯而言,运动不可能突然中止,即便有他物阻碍运动的发生,也只能逐渐削弱。但是,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运动。尽管霍布斯屡次强调,感觉才是一切现象的根源,但他所指的根源仅仅是一种运动在我们肢体的开端。感觉是自觉运动(也称动物运动)的开端,还有另一种运动,即生命运动。后者包含了血液流动、呼吸、消化、肌肉运动等等,即一系列我们很少察觉的变化。霍布斯进而宣称,在动物运动的开始,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开端,他称之为“意向”。这一意向实际上就是激情,欲望是趋向于某物的激情,而厌恶则是回避某物的激情。
值得注意的是,霍布斯将“意向”归于动物运动的开端,但这就使得“感觉”与“意向”两个概念相冲突。笔者认为,在给“感觉”和“意向”下定义的时候,霍布斯一定程度上混淆了两者的用法。他明确指出两者均发生于肢体运动的开端,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是同一个东西。
感觉作为一种运动序列在肢体上的起点,也就意味着在感觉发生前,该运动序列尚未撞击到肢体。但肢体运动并不单纯是物体的运动,肢体运动的条件是生命运动。因此,感觉不单单是运动序列的撞击,这一撞击必须伴随着生命运动。那么,生命运动从何而来呢?
生命运动不同于感觉运动,它不是偶然闯入肢体的,而是持续发生在肢体之中的。霍布斯倾向于认为,运动序列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其原因,这个原因并非形而上的本原,而是发生的原因,即该运动序列的前一个环节。因而事物运动的原因不可能是其自身,只能来自于推动它的原因,而原因又有其原因。但他也没有追究这一无穷倒退的尽头,因为他明智地指出了人类的有限性。既然感觉是动物运动在肢体上的起点,而这一运动不能无端地自这一起点直接产生,那就必须有原因。但可以想见,这一原因不在肢体之中,因为肢体只经历了这一运动的局部,而运动是无限的。
由此,霍布斯的运动概念可以归结为以下几条原则:1.运动序列是无限的;2.运动中,每一事物的运动都有其原因,这一原因就是在这一运动序列中,推动它的前一个事物;3.运动的目的就在于维持自身运动下去;4.运动绝无可能骤然停止。
对于肢体来说,感觉是偶发的后天运动的起点,其原因外在于肢体因而也无从得知。而生命运动作为肢体的运动条件,其原因不同于偶然感觉的原因,但也同样无法之知晓。两者的唯一区别就在于,生命运动就肢体而言,始终先于任意感觉所在的动物运动。那么,意向或激情就应该被理解为生命运动与动物运动之间的张力。
进一步来说,激情就是生命运动在动物运动撞击肢体时,所表现出的趋向或回避。霍布斯也认为,感觉是肢体各感官所遭受的压力,压力经过内部运动,到达心脏和大脑,引起反抗与自我表达。在此,反抗可以被视为对生命运动原有律动的维持,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回到和坚守本来的位置”的倾向。“表达”是一种修辞性的说法,指的是在动物运动发生时,生命运动的反应是否有利于维持自身运动。
激情实际上蕴含着一种动力,这种动力源自于生命运动本身,正是这一动力促使肢体对不断来临的动物运动做出反应。同时,生命运动对运动本身的维持也为这种动力提供了明确的方向。
三种动物官能中激情的运作
在霍布斯看来,感觉、想象和想象序列是人与动物所共有的三种官能。换而言之,人在自然界看似拥有的优越地位,并不是因为人较之其他动物,有天赋上的差别,而是因为人类后天的努力,产生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和知识体系。当然,霍布斯的知识论同他的政治哲学一样,以一种去历史化的方式写作,因而他没有提供人类超越动物的历史性说明,仅仅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理论模型。在此,有必要考察知识构成的三种基本要素与激情的关系。
感觉作为外部运动(动物运动)的起点,之所以被称为幻象,并不是因为霍布斯人为地为事物本身和表象之间画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康德的物自体与表象。如前所述,推动感觉的前一个原因不在肢体之中,也就没有理由认为肢体能够对其有所感觉。感觉就是该运动序列在肢体的起点,起点之前是什么是无从知晓的。另一方面,被推动的事物也不是对其原因的模仿。用刀切西瓜,西瓜裂开,但刀本身没有裂开。事物受动的方式,不受推动者的施动方式的限制,因此,感觉的样貌与其原因可能截然不同,在这个意义上,感觉不是对施动事物本身的表象。霍布斯并不是在一种主客对立的模型中处理事物与表象的,他强调的是运动本身的连续,指责他知识论的开端存在不可弥合的割裂是一种误读。
明确这一点,是为了处理另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即诸感觉的同时发生。霍布斯显然意识到,不同的感觉可能同时发生,只要它们本身不冲突。这是一个常识,人们通常认为自己同时看见、听见、碰到,还闻到。不同的感官接受不同的运动,但这些感官能够组合为同一事物的知觉,又为什么有时候充耳不闻的场景,回忆起来却音画同步呢?
霍布斯指出,回忆是衰弱的感觉,也就是感觉所在的运动在肢体内继续振动,只不过频率不变,幅度衰减。可以理解为,在诸外部运动与生命运动的斗争中,外部运动受到了生命运动的吸收或抵抗,不断削弱。尽管阻碍是相互的,在大多数时候,生命运动作为肢体运动的条件,总是能够维持自身的,直至生命终结。感觉的渐次衰弱,正是因为运动不息生命。此外,诸感觉所在的运动序列之间也可能互相阻碍。
同时发生的诸多感觉,仅仅意味着有诸多运动序列经过肢体。不同的施动方式与不同的受动方式决定了感觉发生的场所。霍布斯认为,人们虽然同时得到各个感官的多重撞击,但在同一时刻,只能意识到某一种感觉,通常是视觉。这是因为,这一感觉相较于其他感觉更占优势。
霍布斯并未对“占优势”这一概念作过多说明,他也在同一个意义上使用“注意”一词,但如果对此不加说明,就很难解释感觉如何能够成为整个知识体系的根基。在“论想象”中,霍布斯提出,“人在清醒时感觉的衰退,原非感觉中发生的运动在衰退,只不过是被障蔽而已”。他承认,同时发生的感觉有很多,但只能感受到占优势的外部运动撞击,其他运动撞击切实发生了,但并未被肢体注意。
如果我们遵照一种教条的说法,将霍布斯的理论归于唯物主义一元论,那么注意与未被注意的感觉就打破了这一体系应有的统一性。实际上,霍布斯更像是一个运动论者(motionalist),而非唯物主义者(materialist)。肢体是活的,生命运动为肢体提供了活力。而运动无处不在,不断撞击着肢体,同时发生的诸感觉只有一个被注意,剩下来的就被“轻视”了。霍布斯认为,轻视要么源自于生命运动下的激情既不是欲求也不是厌恶,而是无所谓的状态,要么是肢体对此尚无经验。
第一种情况容易理解,第二种情况似乎表明,初次发生的感觉是不会引起肢体注意的。这似乎是反常识的。一方面,这暗示了肢体的某种能力,能够把握相似性。但另一方面,初次的感觉无从激发生命运动做出反应。
这些并不构成困难,反而更进一步解释了激情的作用原理。面对外部运动的撞击,生命运动同时只对某一个予以回应,该运动序列是对生命运动影响最大的,不论影响是正是负。这便使得这一运动序列在肢体上的起点——感觉——占据优势。需要注意的是,这一运动不可能初次发生,因为感觉仅仅是一个起点,生命运动只能在运动中受到影响,激情所呈现的趋利避害并不是后天的,但对于诸运动的好坏判断却是后天习得的。生命运动恰恰是在与渐次衰弱的感觉斗争的过程中,领会了不同运动的性质。而激情固然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倾向性,但这一倾向性的强度,反应的方向却是在肢体不断遭受外部运动撞击的过程中慢慢养成的。这也符合霍布斯的一贯认识,每个人都有经验性的差异,只在先验结构上不可避免地相似。
对于“注意”概念,霍布斯还指出,梦境不像清醒时那样,能够长时间地进行连贯的思想。也就是说,占优势或注意不仅是点状的(在某一时刻的),还能够在时间的连续中连贯地把握住某种次序。问题变得复杂了。诸多外部运动在一段时间内,不断撞击着肢体,不断有感觉被注意到。如果外部运动本身是由原因传递到结果,在推动下一个环节,那么感觉中的序列也会以相同的次序排列吗?
答案是否定的。一方面,感觉并不是对造成感觉的原因的模仿。另一方面,在一段时间的连续中,诸感觉不以链状的方式逐个排列下去,而是束状或絮状地交缠在一起。不论最终受到注意的各个感觉是否以某个特定目的排序,总会形成一条特定的思维序列。由于感觉总是当下的,因此,形成序列的只能是衰退的感觉,即想象。诸想象的连续与运动本身的连续无关。
霍布斯区分了两种思维序列,即迷走思维与定向思维。迷走并非诸感觉的残余在肢体内做布朗运动,而是自由联结,没有特定目的,但这种无规则的排列仍然会形成一条序列。生命运动没有对思维序列所在的诸运动做出整体的反馈,激情只是点状地发生着,也许还与那些仍维持了一定强度的外部运动共鸣。突然的回忆、发呆时的自由联想和梦境都是如此,霍布斯形容这种状态就仿佛乱弹琵琶、荒腔走板,失去了和谐。
定向思维则对激情提出了新的要求,这一要求类似于将简单的回忆重组综合复合想象。复合想象要求一种整合能力,将原本散落在不同思维序列中的回忆串联起来,被串起来的新思维序列是肢体不曾直接经验的。要使得这一综合得以发生,就需要借助两种运动之间张力的变体,不同的外部运动之间也存在相互吸引和排斥,外部运动相较于生命运动的引力总是更弱,但这些运动的联动将会使得这些残留在肢体内的运动更容易占据优势。
同样,定向思维的重点就在于这种思维序列受到“某种欲望或目的控制”,比迷走思维更恒定。诸多感觉的残余被一种激情引向某个特定方向,该方向由生命运动本身所规定的。生命运动必须在此之前与这些散落的回忆所在的运动有所照面,而这些外部运动之间也由于自身的特点相互吸引,才能够形成这样的思维序列。也就是说,定向思维的趋向仍旧是生命运动的自利自存倾向,但思维序列的形成是诸运动之间偶然的联结,而这一联结又整体上与生命运动相互作用,从而产生特定的激情,例如对于某一类事物的恐惧或亲切感(而非恐惧或亲切感本身)。可以说,定向思维展现了激情更为复杂的运作机制,同时也暗示,激情本身没有促成思维序列的直接形成,但是巩固了定向思维的排列组合,以便生命运动能够更为明确而强烈地吸引或排斥这些外部运动的撞击。
需要反复强调的一点是,运动序列和思维序列不是同一种意义上的序列,前者是事物先后推动所形成的运动因果链,是自然形成的序列,后者则是受到激情影响,因为占据优势而被串联在一起的序列,被串联的诸回忆作为感觉残余,通常来自于不同的运动序列,但也不排除来自同一序列的可能,只不过思维序列的形成并不自然,而是由生命运动决定的。
激情下的语言与理性
作为近代认识论中最为关键的要素,语言和理性始终相伴而行,共同构成了人类知识体系。一直以来,近代哲学家们被普遍认为是高扬理性的启蒙者,而激情要么别丢在一边不予理会,要么置于理性的对面,是需要克服的对象。但苏珊·詹姆斯指出,激情问题实际上在近代备受关注,延续并发展了中世纪的相关论述,而霍布斯这位反经院哲学的旗手更是为激情张目,将激情摆在教理性更高的位置。
如前所述,激情指引着感觉与思维序列,何者受到注意,絮状的序列丛中哪一条思维序列会占据优势,都受到激情的影响。但我们同样看到,复合想象与定向思维的综合或联结并非激情对序列施加压力,而是这些序列自身与生命运动之间的吸引或排斥。激情既不是两者互相影响的原因,也不是两者相互作用的产物,就是这一交互作用本身。那么,复合想象的组合形式,以及定向思维的固定次序,就不是生命运动与诸外部运动之间的张力,而是诸运动序列之间的合力了。
但是,不论诸运动序列之间如何能够自然形成共鸣或排斥,肢体面对的这些外部运动的撞击总是偶然的。思维序列的形成有赖于诸感觉一段时间内的不断发生,特定秩序的形成虽然具有运动序列间的某种内在相合性,但使得特定秩序在肢体经验中发生的条件却是偶然的。因此,各类特定秩序就只能碰运气得到,这便是人类与动物共有的自然状态。孔狄亚克曾经细致地对语言起源假说进行了分析,认为有三种信号(sign),偶然信号、自然信号和制定信号。粗略地说,偶然信号对应于感觉或想象,而自然信号则对应于激情或生命运动对那些偶然信号的反应,这也同样是偶然的。只有制定信号,才超越了自然本身,抓住了特定秩序。对霍布斯而言,定制信号就是语言。
语言不是人类的特有官能,而是通过后天训练,对现有官能进行开发利用的结果。作为语言的字符或音节,首先以感觉的方式呈现出来。在使用这些符号的同时,说者与听者同时受到了一种外部运动的撞击,对于说者而言,这是某一外部运动在激情作用之下的结果,既然运动不会无故中断,那这一运动必然会推动后续的事物,不论是否在肢体之中。嚎叫和语言的差别就在于,后者是不断重复的。这并不是说,语言提供的感觉是必然的,在霍布斯看来,一切感觉都是偶然的。但人们通过不断重复,训练和教导人们,使得这一感觉或这一系列感觉所形成的感觉序列更占优势。
霍布斯解释了语言如何标记个别回忆,符号如何串联起一个或多个思维序列。既然现有的人类语言不再是亚当语言,那么名称与事物,语言与运动序列之间就不存在某种特定的内在联系,那么使之紧密相连的就是重复,通过人为地在特定感觉后制造符号,比如指着苹果念“苹果”,这便是教育的起点。语言所在的运动序列撞击肢体后发生的感觉,因为高频发生而获得优势,以至于原本对此“轻视”的生命运动以激情巩固这一特定序列。在思维序列后加上一个语言所形成的新序列,提供了一种可逆性,语言能够唤起该思维序列,而思维序列同样能够唤起语言或名称。这背后仍是激情在推动。换而言之,这些特定秩序由于语言的作用,而在生命运动中打上烙印,激情只不过根据这张唱片上的痕迹,播放音乐的本能而已。
这样一来,语言的使用就从超越自然进一步地成为自然,并且为自然扩大的范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已经是第二自然,也就是人类社会的真正起点。
至此,理性已经呼之欲出了。理性不是别的,就是对特定秩序的把握,或者说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方法。近代哲学家们高扬理性的一大特征便是,几乎所有人都十分看重方法。霍布斯并不认为哲学是全部的知识,哲学甚至不是事实的知识,而是关系的知识。但他认为只有使用严格的方法,得出一种可靠的有关序列的知识,并以此付诸实践,才是哲学。哲学是通过特定方法排除谬误,对关系的正确认识。方法不是人为捏造的,而是自然运动的内在秩序,经院哲学家们凭空抽象得来的只能是玄想与荒谬。
在思维序列中,就有两种理性的最初样态——回溯性的慎虑与预见性的慎虑(后文简称为慎虑和预见)。简而言之,慎虑就是抓住了尾巴找身体,在现成经验过的诸多特定秩序中,找寻当下感觉所在的同类秩序,当然未必唯一,但总是已知的,不会出错。但预见就不一样了,预见是抓着脑袋找身体。通过当下的感觉,寻找可能的身体和尾巴。霍布斯认为,预见是可错的。因为人的经验始终是有限的,而预见朝向尚不存在的未来敞开,这是一个可能性全集,人能做的不过是假设而已。思维序列尽管与运动序列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思维序列受到生命运动的引领或排挤,也是无限进行下去的,因此,人们所能够得到的特定秩序只能是片段,也就是说,人的理性是有限的。
不论如何,慎虑和预见都试图将某一序列把握成特定秩序,激情一方面巩固了特定秩序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又推动着慎虑和预见的发生。语言为这种原始的理性提供了进步的空间,这种进步又是不可逆转的。如前所述,语言通过一系列符号串联起诸多思维序列,就像激情引领下的诸多回忆在运动之间的内在相合中形成定向思维,有组织的语言实际上就让特定秩序从形式具体化了。虽然特定秩序本身不是孤立的,它也与实际的运动参与紧密相连,但语言将原本运动之间的内在联系外在化,通过符号外挂于原有思维序列的尾端,一方面使得纵向的思维序列增生,另一方面这些增生的语言符号本身横向地构成了一条新的序列。这便是语言的中介功能。
霍布斯也注意到,语言的中介化是可以叠加的,他指出语言的第四种具体用法就是为诸多名称命名。同时,他也看到,语言的中介功能会被滥用,既然运动之间的内在联系可以被外在化,那么缺乏内在联系的诸运动之间,就可以人为地制造外在关系,这便是他眼中经院哲学的教条。由于语言自身就是感觉,又可重复,那么胡言乱语只要说得人多了就能够占优势,而且,消除这些讹谬是困难的,外在联系是不可逆的。
那么激情在这方面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霍布斯没有解释谬误形成的直接原因,即为什么有人要创造出不存在的联系。此前已经提及,没有内在联系的诸运动参与,在肢体内会引发生命运动个别的关注,从而形成一种迷走思维。迷走思维自身也具有特定的秩序,只是这一秩序未必能够重复,诸运动间也不见得有什么内在联系。霍布斯始终强调,除了感觉和回忆(简单想象),人们所拥有的其他知识,都不是事实的,而是有条件的关系性知识,在每个环节上都是可错的。但这不妨碍他同时提出,一个活人不可能总是无动于衷,生命运动的自利自存使得激情总会做些什么。
由于语言的使用,思维序列及其增生不断扩展,而慎虑和预见本身又呈现出多重可能性,这就需要激情予以决断。霍布斯将认识意义上的思维序列中断称为决断,激情序列的中断称为意志。通往决断和意志的过程则是犹豫和斟酌。生命运动不可能无限地等待某些思维序列持续地展开,它总是直接当下地做出反应。因此,在激情之下,理性思考来回翻转,每一种思维都含有某个特定秩序,与生命运动相吸引或排斥。这些思维之间不是互相孤立的,后一个总会与前一个相连。从经验的角度看来,斟酌和游移中,人们总是将先前的可能性考虑在内,在欲望和厌恶的反复中,激情应对的是逐渐叠加的思维序列。而最后促成意志和决断的未必是这些激情,毕竟生命运动所面对的是时刻发生的外部运动撞击。
理性判断在霍布斯的知识论体系中让位于信念,因为他不承认普遍良知存在。这样一来,知识就变成了一种脆弱的共识,而非真理。正是在第二自然中,在一种包含着语言的自然运动中,每一个肢体的生命运动才能够在自利自存的原则指导下,勃发激情来达成共识。人们自利自存的结构是一致的(尽管仍是一个假设),慎虑和预见的倾向也为激情所引导。如果说,人是有理性的,那么理性就是形式上的倾向。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根据霍布斯的观点,语言和激情自身也可以被主题化。前者实际上就是语言命名的方式作为一种特定秩序被语言所中介化,也就是各门语言中的语法。后者则相对复杂,霍布斯在论及语言时特意强调符号的两种用法,除了对内在联系的外在化,还有对激情的表达。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激情不同于生命运动对外部运动做出反应的张力,而应该被理解为情绪或情感。这一点从霍布斯对激情的具体讨论中就可以看出,他首先解释了激情运作的机制,随后又用经验的眼光指出各类情感在语言使用中的确切名称。某种特定秩序所引发的激情本身,因为中介化而形成新的特定秩序,从而引发新的激情。这就使得人们可以欲望欲望,厌恶厌恶,思维激情的后果,或者因求知或担忧而盘算未来。
结论
霍布斯的知识论体系以运动为基本原则,通过生命运动与外部运动的张力来推动,精密而连贯地构建起来。激情并非知识生成的障碍,而知识也非绝对真理。前者基于生命运动的单纯目的,而后者则诞生于诸运动间的内在联系。激情与理性在两种运动的交互中彼此交缠。与其将霍布斯的理论成为机械论,不如说他构建了一套以运动为原则的整体性学说。相较于后来的一些语焉不详的有机论,霍布斯的认识论没有太多的神秘色彩。尽管他的知识论难免令人感到一种无力,因为这一切仿佛都被决定了,人的意志显然并非自由的。这也为理解其政治哲学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入口,假如霍布斯的哲学起点就取消了自由意志,那么他谈论的自由是何种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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