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秘事
1
陈安想,我大概是11月中旬遇到她的。
2
陈安,男,一名在校大四学生。他不准备考研、考公务员,不着急写毕业论文,也没交女朋友,对电子游戏更没多少兴趣。除了偶尔和同学打打球或在电脑上看会儿电影,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图书馆。陈安也不是爱学习。图书馆里,他这儿呆两天,那里坐一星期。这完全取决于附近书架上他感兴趣书籍的多寡。
那阵子,陈安想看哲学书。虽然看不懂,他还是看得起劲,觉得好玩。图书馆是一个有四层楼的大型建筑,哲学书在其二楼的东北部。陈安方位感不好,推算了好久,觉得应该就是东北。除了哲学书,那一区域还有心理学美学和政治学法学书籍。就是在政治学的书架间,陈安看到了她。准确地说,她在靠近大过道的第二个和第三个书架间。
陈安穿越那片书架,到对面水房去接开水。他东张西望地看到了她。陈安想,可能前两天我就看见她了,这次只是我明确意识到。他发现,她是一个女生。她坐着,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弯腰看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的书,背后一根洁白的方形柱子从书架间露出一小部分。她戴着顶深灰色圆软帽,上身深色毛衣,下身黑色宽松长裤。至于她的鞋子,他始终想不起。陈安想,她可能穿着双深颜色鞋子。
他觉得,那一次是他预谋已久的看见。要不然那一瞥而过,怎么可能看到她的那么多。陈安是假装去接水。又或者,陈安的记忆篡改美化了事实,把本是多次看到的她合一。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真的看到了她。
3
那之后,陈安意识到自己总是看她。
他利用到开水房接水、上厕所、去书架取书、离开图书馆去吃饭或没有任何理由,去看她。陈安觉得自己看她看得越来越频繁,虽没有恶意,还是继续这么做。他的眼光透过书架的间隙,找到她的位置,然后尽可能近地从她的四面八方路过。陈安倒想一直站在她身边,只怪脸皮不够厚。他都是走着从她身旁经过,看她。
几天观察下来,陈安发现,她都是在学习。她也许是全图书馆唯一一个大部分时间都活动在书架间的学习者。学习者们大多在桌上看书或看电脑,偶有几个在楼梯间背书,就算出现在书架间也只是偶尔,或者找到想看的书便也会离开。陈安觉得,她在书架间学习定是看上了那里人少又安静,即使走来走去,也不会打扰任何人。他发现她总是默默的,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他想,也许她是在准备考研,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陈安觉得她很有气质,做什么都缓慢轻柔,像古书中走出的大家闺秀。她在纵横交错的书架间走来走去就像仙女漫步于仙境。她手里总是捧着书或平板,在熟记、默背那些内容。她不在时,只留她孤零零的椅在书架间。陈安看到,那是一把深蓝色布料的折叠椅,不是太大也不小。
他看到她,他满足。他没看到她,他便失落。由于他看得过于频繁,有几次,他们竟对视了。她也看到了他。陈安转过头,闭紧嘴巴,生怕心脏欢呼尖叫,并加快步伐走开。
4
11月16日,陈安怎么也忘不了,那天发生了怪事。
那天是星期二,差不多十二点,他上完两节课,来到图书馆。一上到二楼的东北角,陈安便看到她在政治学书架外的大过道走来走去看书。他把书包放在桌上,快快取出水杯。他看见大过道里,她没了。陈安立马窜进两列书架间的纵道,假装是有好奇心的儿童往书架间看。她在大过道边第一行和第二行书架间走来走去学习。他原路返回,为了看她。她坐在第二行和第三行的政治学书架间的她的折叠椅上低头看书。他放回水杯,又假装去与政治学书架并排的哲学书架间找书。她捧着平板,在两列书架间的纵道上来回踱步学习。一点半,他准备去食堂吃饭。陈安去书架间看了看,她的折叠椅立在那里,和往常一样。他知道,她大概一点钟去吃午饭。陈安想,还好我等会儿回来又能看到她。他来回走路和吃饭都是快快完成。陈安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每一步都跨两级台阶。他个子不高,穿得又多,像是个圆球小学生在爬楼梯,劈叉着上楼。上方的人先看到的一定是他的膝盖和小腿。陈安兴冲冲地站上二楼楼梯间,却看见她也站在那里。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那时间很短,陈安却觉得好长。他像是遇见辅导员的迟到大学生,短暂智障后,溜进门内。下午,陈安看到,她在二三排书架间走,或把平板放在书架上,微微弯着腰看,偶尔还碰触一两下和做笔记,等等。
当时,陈安不觉有丝毫奇怪。后来想起,他才惊奇地发现,每一次她的状态都在改变。至少跟前一次相比,是的。站着变成坐着,在一二排书架间变成在三四排书架间,走来走去变成静止不动,又或从两列书架间的纵道变到二楼楼梯间平台,等等。
5
那天晚上,发生了让陈安觉得更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他感到肚子有点胀。陈安灵机一动,何不趁机去上厕所。他隔着厚厚的衣物摸了摸肚皮,像是抚慰懂事的小孩。陈安先起身,往书架间瞄了几眼。她正在两列书架间的纵道上,往大过道的方向慢走着看书。陈安飞速窜到大过道上,靠近纵道便转头看向她。她刚好抬起头,她不经意地看到了他。陈安拐进楼梯间,又拐到厕所,在厕所里象征性地蹲了一阵子就出来了。他走在大过道,向书架间扫视。她的侧脸隐约在第二三行政治学书架间游移。陈安满足地回到座位看书。
他无意间侧转脸看向书架间,竟看到,她在远处看他。陈安怎么也想不到,不只他在偷看她,她也在偷偷看他。她立马转过身,装作是在纵道上走来走去学习。他也立马下意识转回头。陈安不时转头,或用余光瞄,想看她会不会又来看他。那里却总是空无一人。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巡视这片区域。陈安看到,有四五个小声背书者在书架间游移或不动,还有两三个望向书架上找书的人,以及她孤独的深蓝色折叠椅,没有她。他有些烦躁,觉得这里人多了许多,变得嘈杂。陈安想,自古以来,那一带都是也应该只是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学习的场所。
十点半,他本想再看她一眼,却不得不离开,等会儿有中国队比赛。
他一脚跨进楼梯间。突然,陈安看到,她坐在左侧角落的铁皮凳上,仰着头,似乎在默背。他和她再一次看见对方。陈安清楚地看见她的面貌、表情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烦躁,有渴望,有无助,有想要振作,有迷茫,还有难受、想哭,有坚持,有某种向上的坚定的清澈的东西。
陈安没敢再转回头,与她擦身而过。他还是想再看她一眼。
6
第二天,没有她,连她的深蓝色折叠椅也不见。
陈安不时在那片书架间寻找,还是没看到她和她的折叠椅。他想,她肯定是有什么事吧,像是她今天有课、要听学院安排的讲座、身体不舒服、想睡个懒觉或者和同学打游戏去运动,等等。陈安并不能释然。
陈安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更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他想,她为什么频繁更换位置以及变换身体姿态,而且多发生在我偷看她以后,还有这一天的对视数量差不多达到以前的总和,质量更是之前无法比拟,她扬起的脸以及那脸上的一切,到底给我透露了关于她行为和内心的什么信息。
陈安想,她的确看见了我,她肯定发现我时常看她,她可能对我也有点好奇,她便有一两次忍不住偷偷看我,这让她心烦意乱、坐立难安,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专心致志地学习,再加上那些突然出现在那一带的嘈杂人群,都让她心神不宁,她想要摆脱这一切,重新回到考研复习的状态中,她觉得自己没用,害怕越陷越深,只有离开图书馆,去到某个能让人感到安静的教学楼的自习室学习。
他觉得,他的想法是在美化自己,却也是最合理的猜测。
陈安在张望、在等待、在祈祷她回来,在发呆,看不进去书。他想,她要是回来,我一定不打扰她学习,少看他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甚至只是偶尔看下她那把深蓝的折叠椅就好。那群变态的家伙真恶心,能不能不要打扰她学习,滚到别的地方。
7
陈安就是我,我就是陈安。
那晚,你还没有回来。我决定找到你。二楼开始,我从东北看到东南,再由东南张望到西南,又从西南搜索到西北,最后由西北寻回东北。上到三楼,我一样窜进书架林,游荡在书桌的人群,逃出书架森林,走在大过道。我来到四楼,照例游荡一圈。你不在,也没有发现你的深蓝折叠椅。
我走出图书馆。在路灯光照着暗雪的路上,我安慰自己。图书馆的其它地方也没有你,说明你不是因为讨厌我而离开,是你今天真的有事。
每一天醒来,我都祈祷等会儿看到你。我紧张地屏住呼吸,径直地走进二楼东北的书架森林。那里总是空空如也,死气沉沉。我取出水杯,再一次穿过书架间,祈望刚才看错了。我还是没看到你。我从书架取下正看的那本书,阿德勒的《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依旧没有你。我有气无力地回到座位,强迫自己看它。没看几页书,我便忍不住想你。我不时晃动脑袋,希望能专注在书页。每隔不到一小时,“你在书架间”这个想法便变得无比强烈,难以遏制。我走到挨着大过道的第二排和第三排哲学书架边,往书架间的深处看,看第二和第三排政治学书架间的空过道,空柱子。那是你深蓝色折叠椅曾经一直在的地方。你不在,我回到座位。过几十分钟,我又去看你。我觉得,你在那儿。我在食堂吃饭时,你在那儿。我走过大过道时,你在那儿。我想你时,你也在那儿。只有我看你时,你不在那儿。你是量子力学人,我的观看导致了你的坍缩消失。我总是想,等我吃完饭,等我接好水,等我看完这两页,等我一觉醒来,等到天黑后,等我一进图书馆,你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天,我假装在图书馆散步,锻炼身体。我走遍每一个角落,心想,你会不会藏在桌子底下。我越发觉得,图书馆是墓地,一排排书架是高耸的墓碑,众多的学习者就是吃了你的恐怖恶鬼,我说不定还是主食者。
你在哪儿,你快回来吧,就让我看你一眼就好。
8
不知过了多久,你终于在书架间的老地方出现。
我有些站不稳,双手扶着书架,额头靠在众多书脊。我不时转动脑袋,偷偷看你。你一直盯着手中捧着的书,平静,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你坐在你的折叠椅上,身后还是那根显露不多的洁白方柱。你一直戴着那顶圆圆的软软帽,深色毛衣,黑色宽松长裤。你双腿并拢,膝盖弯曲,双手捧着书放在大腿上看。你的注意力全在那本书上。
你跟之前一样,大多走来走去,少时坐着,多在书架间,偶尔出没于楼梯间平台。我想要可持续性地看你。更不能让你发现,我又在看你。我可不想再一次吓跑你。我远远地快速掠过,瞄你一眼。我躲在远处,透过书架间星星点点的缝隙,看你的侧脸、帽子和背影。
我尽可能少地看你。我觉得生活充实。
9
这阵子,我持续性地感冒和鼻炎,流鼻涕、打喷嚏、鼻子不通、咳嗽等症状交替或同时出现,有些难受。我路过你时,都强忍着不发作。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病秧子。
一次,我看到你远远地在前方走来走去,就在紧靠政治学书架的大过道边。我感到鼻子有点痒,心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走向你。我小声吸了吸鼻子,又用指背碰触它两三下。我终于走到你跟前,却再也忍不住了。那个喷嚏的轰隆如火山喷发般爆裂,震耳欲聋,把我的眼镜都甩飞出去。最丢人的是,我还下意识地“哎哟”一声。我发现,你竟低下头微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我想让你更多地笑。我也想看到你脸上更多的笑容。我依旧强忍着喷嚏、咳嗽,变成走到你身旁再爆发。甚至,我将喷嚏、咳嗽演奏成一小段乐曲。我看见,有几次,你竟对着我笑。我觉得,你喜欢笑,也不讨厌我。我胆子更大了,便更常去看你。
之后,我用假装看你看入了迷撞到物上来逗你笑。这样,我不仅让你笑,还能光明正大地看你,看你的笑脸。我撞到墙壁,撞到书架,撞到桌子,撞到保洁阿姨,撞到凳子,撞到摄像头,撞到高大学习者的怀里,撞到桌角,撞到玻璃门,撞到电梯门,撞到铁门,撞到烧开水的机器,撞到天花板,撞到插座,撞到窗帘,撞到书角,撞到膝盖或鞋,撞到扶手,撞到楼梯,撞到老鼠,撞到灯,好多次。我满身是包,看起来壮实了不少。我发现,不管我撞到什么,只要配以蹩脚夸张的动作、神态或声音,你就会笑。
有一次,我朝图书馆中心走去,佯装要坠落到一楼大厅。你早早转过头,不看我,好久才看向这边一眼,接着便盯着书离开。
我想,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再也不拿我的生命开玩笑。
10
你间歇性地短时间消失了。我再一次搞砸。
我对此感到恐惧,更无力应付恶化之后的局面。你的第一次长久消失,我还历历在目。每每想到,我都心脏发凉。我不能重蹈覆辙。我要牢牢地看着你,一直盯着你,让你一分一秒也不离开我。
我跟踪你。这比我想得难得多。我要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你才行,一个走神,你就可能无影无踪。我不能太明目张胆地长久看你,会被误以为是变态的罪犯。正义的人可能告发我,我将被图书馆当局投入地下室的监狱。更主要的是,你行踪无常,神出鬼没。我似乎没有一点跟上你的能力。至今,我还从没跟着你走出过图书馆。最多下行至一楼楼梯,我便发现,你竟不在我的前方。我觉得我无能,跟丢了你。
我发现,跟踪并不能使我更多地看到你。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是每天都能看到你。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我停止跟踪。
11
一天晚上,在回宿舍之前,我想看你一眼的愿望无比强烈。
我蹑手蹑脚地在二楼东北部逡巡,只看到你的深蓝色折叠椅,没有你。我来到楼梯间平台,没有你。我往开水房里瞅,没有你。我到男厕所小便,没有你。我洗完手,三个洗手池里,没有你。我决定把四层楼细细搜索一遍,一定要找到你。我下到一楼楼梯间途中,没有你。我走进一号多媒体室,没有你。我来到二号多媒体室,熙熙攘攘的学习者的脚边,没有你。大厅整齐的桌下,没有你。几台电脑旁边,没有你。两位门卫阿姨的嘴里,没有你。每个花盆的泥土里,没有你。上百幅中国画和油画里,没有你。一大一小两个活动室里,没有你。我上到二楼楼梯间,没有你。我走进书架的迷宫,没有你。能插电和不能插电的无数桌下,没有你。那排空置的书柜里,没有你。我掀开放灭火器的红箱子,没有你。我翻开的每一本书里,没有你。我爬上三楼。楼梯间的铁皮凳子上,没有你。我往垃圾桶里看,没有你。我把手往青花瓷花瓶里掏了掏,没有你。我渐渐怀疑,你在躲着我。每一面镜子里,没有你。同学们的各式各样的书包里,没有你。各种帽子和手套里,没有你。这是有可能的,你关注着我的移动。老鼠的心里,没有你。我刚来到四楼。图书管理员便催促学习者离开。悉悉索索的收拾书包的声音里,没有你。你是移动的你。你可能已经离开图书馆。我一定已在哪个地方错过你。图书管理员让一块块黑暗降临。每一块黑暗里,没有你。那些黑暗连成一大片,我在那里面,没有你。
今晚,我不想离开图书馆。一来有些累,二来觉得这样仿佛是做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为你。我摸到二楼的座位,喝干水杯中的水。水杯里,没有你。
我取下眼镜,枕着双臂,决定趴在桌上睡会儿。
12
黑暗中,我醒来,看了表,1点37分。我戴上眼镜,看到书架间有亮光。
我扶着桌椅,小心站起身,以免弄出声响。我向光亮走去,悄悄走进书架间。黑暗中,你挨着你的折叠椅,站立在书架边,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握笔放在书角,偶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写或翻到书的下一页。你在就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看书。我多想告诉你,手机里有手电筒,会光亮得多,别伤了眼睛。软帽帽公主,你还是那么认真。
不久之后,我看到你伸了个懒腰,拿起折叠椅上的那本书,看起来挺薄的书。你翻开书的封面,轻轻地撕下一页,并竖着对折了一下两下。你两手握着折好的纸,一点点往嘴里送。你的嘴巴微微动着咀嚼,咔哧咔哧,像是在吃一长片饼干。微光中,我看不出你是高兴,还是难过,更像一个面无表情的吃书机器。我吃着每天的饭,也是这样,觉得多此一举,又不得不做。你一共吃了三页,打了个银铃般清脆的饱嗝。你又开始看书。
我醒来时,天都亮了。我发现,我的身上各处盖着十几本从中间打开的书,大大小小,五颜六色。
我想,是你把它们盖在我身上,你不想让我着凉感冒。
13
我决定再也不离开图书馆,跟你一样以书为食。
我告诉室友,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晚上就不回来了。有事的话,我让他们用QQ、微信跟我说声。他们笑着问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我笑着没有说话。我没再去上课,心想,期末去考试就行了。就这样,我便日日夜夜都和你在图书馆里。
每分每秒,我总是与你保持五六米的距离,像是你远处的影子,一直看着你。你也不再躲着我。我想,你觉得我知道了你的全部秘密,没必要再对我藏着掖着、躲躲藏藏。我跟着你离开二楼的东北部,来到三楼的座位。我终于知道,你离开那里,假装去吃饭,原来你到了别的楼层的别处。你为的是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你总是身着同一套装束,也许你只有那一套衣裤帽。我猜,你是临时起意决定生活在图书馆里。黑夜里,我跟着你在书架间站立漫游,像专心学习的两个小偷。我跟着你走向楼梯间,那里有开开水、温开水和自来水,足够你我洗漱。你在前,我在后,一起走向不远处的沙发。那是相对五六米远的两个两人座沙发,我和你分别蜷缩着侧睡在各自的沙发上。月光下,你和我面对面地睡去。你有规律的作息,凌晨三点整睡觉,天亮起床。我也一样。
每天,你只在夜间进食一餐,每餐二到五页。看来,书是高营养、高卡路里食物。我算了一下,我一个月最多吃150页,一年撑死十本书,就算再活60年,我一生将吃下六百本书。区区几百本书,对这浩瀚的书籍宇宙来说,尽可以忽略不计。我学你一本吃完再吃下一本,而且都吃那些冷门无人借的书。说实话,书比饭好吃。
这些都大大增强了我在此生活下去的信心。我与你一起在图书馆里生活。
14
我发现,我的视力在渐渐下降。
说来不可思议,我看书、看其它东西,并不觉得视力有变化。我的视力下降只显现在你身上。我怎么也看不见,你穿的是一双什么鞋,它是何种颜色。就算我再刻意,趴到你脚边的地上,我也看不到它。渐渐地,你的手,是长是小,是薄是厚,是红润、雪白还是蜡黄,亦或戴着手套,我也看不见了。准确地说,本来该你的双脚、双手所在的位置,却空无一物。它们真的消失了。更可怕的是,后来,你的耳朵,你的鼻子,你脸上的皮肤,我也依次看不见。我想,它们一定还存在于你的身上和脸上,是我得了某种局部性视力衰退症,原因可能是光照不足或饮食单调。你毛衣的颜色,你衣裤的材质,你的笑容,你微微动着默背的或吃书的嘴唇,我也好久不见。我时常站在窗边看太阳,晒阳光,期望我的视力好转,没有丝毫的迹象。
我看见,你的身体被你裤子的黑颜色和毛衣的深颜色撑起,悬在半空的你的两只眼睛时隐时现,你的一缕头发和软帽漂浮更高点的空中。
我清晰地看到,你整个人的全部都在渐渐模糊,只有你眼中的光存在。我记得,它带给我的感觉。
许多个白天黑夜,我在图书馆的各处转悠,很少再看到你。
15
好多天,陈安没有看见她。
中午,他站在图书馆四楼的大玻璃前晒太阳。陈安想,她考上了研究生就不来图书馆了,也许她一直在图书馆,只是我们同一时刻不在同一个地点。他的脸上浮出笑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一点三十七分,陈安把看完的书放回书架,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