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运河而居
前言:我家在四十里河之北的田畈间。那是一座小小的孤丘村堡。在民国年间的老地图里,它只有三个字——“番薯地”。不知在民国的哪一年,三个同姓的小年青走出世居的山岙,来到当时的上虞县城西北谋生,继而定居下来。到了1980年代,这三个人的村庄已变为22户,89口人。这一段小小的平民的历史,却反映了先辈从闭塞的深山老岙间向交通更为发达的四十里河迁徙的过程。
小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条河有多么了不起。它只不过比其它河流稍宽而已。但现在这条河已经成为了世界遗产,它的另一个名字或许更为著名——浙东运河。
上虞丰惠自唐长庆二年(822)始成上虞县治以来,千百年间向为浙东名邑。1954年,上虞县移治百官以后,丰惠便成了隐没在虞南群山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政治命运的失落,却换得了一片相对完整的旧迹山河。
对丰惠来说,最为重要的地理要素是中部横穿而过的浙东运河。曾经的繁华富丽和政治文化地位皆是运河的恩赐。它甚至可以说左右着丰惠发展的生死。可谓成也运河,败也运河。这都是由丰惠的山川地理结构所决定的。
丰惠是一个被南北山群夹持,中部低平的带形丘陵地。因为这条运河在姚江上游,所以这片区域又是姚江河谷的一部分。河谷中山水交织,河流、湖泊、溪流极为发达。从运河主干到支流次干再到更为细分的溪沟,村落随着水流的树形分叉散落在丰惠地域的角角落落。这种以河为聚的村落整体分布形态仍延续至今。
自然地貌也被一条条河流切开。每一条河流上都点串着一个又一个有意思的村落。这些村落即便不再拥有太多旧迹,但由于它们经过了千百年的发展演变仍然沉积着非常丰富的原生聚落的生成经验。一片瓦,一棵树,一个水口,一座庙或祠堂,都牵系着集体或个人关于时间深处的记忆。

浙东运河到了丰惠段,一支在西黄浦桥附近斜拐入城,成为横贯县城的主水道;另一支则直接从古县城北面环绕而过。这两个分支又在东黄浦桥附近合流,之后向东抵旧通明坝汇入姚江。这一线自梁湖坝而始,至通明坝而止,东西横亘四十里,因而在历史上和民间皆被称为四十里河。在落马桥附近,又有一支水脉从四十里河分出去,通过新通明堰,至余姚江口坝入姚江。这条航道即是十八里河。由于四十里河七里滩处常淤塞,因此十八里河才成为明清以后的越明孔道。
沿线村落依托运河之利,发展出丰惠地域最具规模的运河村群。大部分村落都以水利得名。渡、桥、塘、堰、坝、闸等因运河而生的水利要素最后都融入在村落的内核中,成为解读它们的密码。
渡,原初是为跨水而设的。渡头有定时的摆渡船和摆渡人。久而久之,人口向交通方便的渡头集聚,这便诞生了渡村。华渡桥原为华家渡,它因运河而置渡,后废渡设桥,渐生村落。桥的东西两岸,一名大岸,一名小岸,分别建有大华渡村和小华渡村。运河在这里也来了一次90度的大转弯,让原本在村阴之河变成了村阳之河。
运河上因桥而生的村落是最多的。有的村直接以桥名村,如落马桥畔有落马桥村,五云桥畔有五云村,谢家桥畔有谢家桥村。而丰惠这一地名亦来源于丰惠桥。作为水陆转换中心的一座座运河之桥自然是村落选址中极为看重的地旺。它是丰惠人向运河而居的证明。市集、祠堂、茶亭和庙宇等村落的公共建筑皆傍桥依运河而凝结成村落的向心力。一座桥并非简单的对象化的构筑物,而是一个联系山川村落、地域文明的节点。许多名桥都是古代官道系统的一部分。

桥是丰惠的陆路节点,而堰则是丰惠的水上枢纽。通明堰即是浙东运河“七堰相望”中的一堰。它有南北两堰,都设在水位落差极大的山水交汇处,是丰惠崛起的一大经济动力。古代常在堰边设营,收过堰的牛埭税。所以此堰是古代上虞财政的一笔重要来源。两旁舟船络绎,甚至会形成堰塞江河的局面。
依托堰而生的村落也便随之形成了。四十里河与姚江交汇处的通明南堰边有南北两村。堰上由清水闸、通明堰、过船坝组成的复合功能坝体,也成为两村的合心力。运河未因申遗拓宽以前,南北两村都有巨大的凹入式的水湾。它曾是托堰而存的驳船港口。堰处运河忽然缩窄,形成两村互锁水关的格局。繁忙的过堰情景自北宋景德中始置通明堰开始一直到了20世纪七十年代才停罢。
南村的聚居形态尤其称妙。运河在北,潮河在南,钱家埭河南北纵穿,实乃水汇之地。当我走进这样一个运河大村时,那种繁忙热闹的气息仍然飘荡在南村水塘上。不同于北村的团形,南村由几个大宅依水塘分散展开。另有朝西屋,朝南屋独立于村南田畴中构屋结栋。老当、朝南屋、朝西屋、忠孝道地等大宅至今仍整体性保存。这既得益于运河之利,也是通明钱氏迁居至此多代人经营之成。

通明北堰在十里河与十八里河交接处,因它晚于通明南堰而建,因而得名新通明堰。新堰头村即以堰为原点,形成跨十八里河的村落。
十八里河附近的大小渣湖之畔,背依萝岩诸峰,面朝大小查湖,是一个村落集聚的秀美之处。十八里河和与之并行的上虞至余姚的官方驿道作为水陆两线交通深深影响着这里的村落分布。这里的村庄多似串珠一般,串接在这条水陆干线上。夹塘原是渣湖中的塘堤,因两湖夹塘而得名。塘堤逐渐发展为官道,又逐渐扩展成沿塘堤的带形村落。村因塘而得名夹塘村。现在渣湖已消失,但仍能大致看到两河夹塘,中穿干道的结构。
至于运河沿线的闸村当以孙家闸为名。孙家闸建造在孙闸直河上的姚江入口处。姚江为潮汛河,在此处建闸是为了挡潮蓄水。水闸增强了人对水的控制力,从而使农业能稳定发展。傍闸的孙家闸村便是依托闸所带来的农业之兴而生的。村被孙闸直河南北纵穿,是最常见的一水两岸结构,而闸即在村庄的中心。
运河之畔的另一水利工程是埭河系统。它实际上是潮汛河与运河之间竖向连接的人工河。埭河在潮汛河出口处设土坝,以控运河水位。十八里河与姚江之间,分段设有九埭。旱时,姚江向十八里河补水;涝时,十八里河向姚江排水。每一坝附近都有村集聚,并以坝名村。如下葛坝附近即有下葛坝村、俞家坝附近即有俞家坝村。埭坝工程不仅解决了水利问题,也将水引进了姚江与十八里河之间广大的腹地,从而大大促进了姚江河谷农业的发展,这大概就是以埭河和土坝为原点建村的内在动力。
丰惠古城东门外有一条与四十里河并行的潮河。这条直通姚江的潮汛河,是运河在水利上的有效补充。潮河沿线皆平畴沃野,一座座村庄各自成团点缀其间。花园畈、车畈、夏王畈、高田头皆以周居田畈的地理环境为村名。这里除了潮河还有它的支流——横河。这条河从潮河上游引水,下游再汇入潮河,是典型的让水流向田畴腹地进一步渗透的人工之渠。水域之发达也致使桥梁分布密集。还珠桥、郎桥、上桥头、新桥头既为桥名又为村名。
这一带的村落多为傍水聚落。花园畈、上桥头、下桥头都以河流为村庄的一侧边界;还珠村被横河横穿;东王村与夏王畈夹潮河而立两岸;郎桥村内部被T型水系分割为三岸;包村四水环围成岛型。
潮河沿线的开发与潮河上多处水闸的建造有很大关系。孟宅闸、还珠闸、芦黄寺闸和新安闸的开凿把潮河流域从水旱交困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丰惠一片适宜定居的水网交织的沃土。这其中的标志性事件是明万历二十年潮河出姚江口位置的新安闸的建成。为了纪念当时建闸的县令胡思伸,闸又名胡公闸,闸畔再建胡公祠以祀之。闸畔包村亦因闸而兴。
古城西门外亦是水泽之乡。湖池泾港,破碎细密。它们都以西溪湖为中心。“三十六溪导其源,东西二泾承其委。”西南诸涧之水汇入西溪湖,再通过东西二泾抵四十里河。因此西溪湖水是运河的水源之一。
西溪湖畔三面环山,东与古城相接,山水交织,风光旖旎。它是运河南岸一片隐居之地。前半湖村、中半湖村、后半湖村三个大村分散于东界。与东门外水泽村落不同的是,这三村皆依孤丘建村。
在水网群中建村选址多依高阜之地,既是一种风水观亦是防患水灾的一种现实需求。郑家堡村择址于鲫鱼山之南,而贾塔村则选择于大青山余脉之东。它们都选址于山体与平原交织之地。前抵河后屏山成了这两村的主要特征。
西溪湖南面与群山之尾相接。山体褶皱多变,小凹谷众多。山涧发于山谷,最后导向西溪湖。几乎每一个小山谷中都有溪涧穿过。一个又一个以岙为名的村落便在溪涧旁诞生了。南岙村、何岙村、徐家岙村、湖岙村即是其中的典型。其中前两村在两山夹持的凹谷中,溪涧穿村而过。后两村则在三面环山的口袋型山谷中。

丰惠段运河沿线,最大的聚落即是上虞古县城城池及古城外延的村落。北面五葵山五峰罗列屏案县治,南面百楼山为朝山,东西又有山脉相拱,构成一个经典的理想型城址环境。城池的具体落位又体现出“因形势、就地利”的准则。城池之北依山为城隍,南面则跨长者山,构成起伏错落的城池边界。
让运河水以最曲折的方式流过城池,大概是最大化运河之利的一个主要办法。四十里河从西黄埔浦桥斜拐入城,横贯城池东西,又从东黄浦桥出。这条后来被称为街河的运河主干是聚居最密集处。城池内以街河为中心,构成经典的一河两街模式。西门外的吴弄村和永庆村皆依运河带形展开。东门外的东郊村亦夹运河而成两街。街河过孟宅闸后,村落主要在北岸分布一直延续至东黄浦桥下。可见,运河沿线聚落密度之高。
城池内的另一条支干是西南门街河,这条河出通泽门外与郑家堡面前河相接,然后北折在华渡桥附近与四十里河相连。因此这条河亦可看作运河的一条支线。村落多聚于西南门街河北岸,也同样延续到西南门外。

这两条河流在八字桥附近相交。它们构成了古城Y型的运河主次骨架。细考光绪年间的上虞古城图,主要的聚居范围多在这一水网附近。通过其它的次要水系与运河相接亦是另一种方式,这便造成了城池南面大量复杂错综的水系。而在城墙边缘,那些运河难达之地则是城池的剩余空间。田畴代替了稠密的房屋。
丰惠地域可谓山水交织,聚落多在河流、溪谷和湖泊之滨。这些水网又通过支河与运河获得紧密的联系。尽管每一条长河,每一个大湖孕育着相对独立而封闭的聚落斑块。但运河又让它们获得一种难能可贵的外向性。每个人都可以借着河湖之便走向运河,走出浙东,直抵省城,再达京城。

历史上进入成熟期以后的汉民族的聚居我以为可以分为矛盾的两面。这便是“出山”和“入山”。走出故乡、闯荡世界抑或隐遁山林、老于林泉是个人的志向,但也是一个村庄的聚居理想和未来选择。这会决定一个村庄的气质,也会影响那一方人的命运。很显然丰惠这些向运河聚居的村落都试图在寻找“出山”的路途。曾经的运河就是那数代丰惠人走出去的清晰“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