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有关画的故事
很久以前读过一本土耳其作家写的《我的名字叫红》,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似乎事关一场谋杀,但主要聊的却是土耳其细密画——波斯艺术的重要门类,始于《古兰经》的边饰图案,是一种用来装饰书籍的精致小型绘画(百度)。书中提到一位细密画大师毕萨德的画。后人在看他的画时会赞叹“这实在太毕萨德了,甚至不需要签名。”根据书中大师的说法,毕萨德也明白这个事实,因此从不在画中某个秘密的角落暗藏自己的签名。而且,在这一点上,“毕萨德隐约带着某种难堪及羞耻感”。在细密画家看来,“惟有真正高超的艺术技巧,才能让一位艺术家既画出无可匹敌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迹。”因为细密画家看到的是安拉看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应该是同一的,不应该因某位画家的独特风格而产生差异,当然更不允许有个人的签名。
这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很难在表达上完全隐藏自我的痕迹,绘画如此,书写亦是如此。在如今这个追求个性的时代,隐藏自我就变得有点奇怪了,但是不管你承不承认,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你试图隐藏自我的各种方面,可能是舆论环境,可能是隐私,可能是虚荣,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无懈可击……。如果说所有的表达都是一种记录,那就都可以看作是历史的一种形式。而既是表达,便无法摆脱个人的观点立场风格,所以历史就会有千种面貌。比如绘画,在大宋有流民图,有千里江山图,有人说从清明上河图里能看到北宋衰败的前兆,都城的防卫空虚,张择端在画里表达了他的谏言,可惜皇帝视而不见。
最近看了马伯庸的《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和黄仁宇的《汴京残梦》,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照,小说家写的历史和历史学家写的小说互为佐证,可以看到一些重叠部分。马伯庸的小说可读性很强,可以直接搬上电视屏幕,黄仁宇的文字就有点艰深。
小说家马伯庸在《古董局中局》中虚构了一个古董鉴别世家“明眼梅花”五脉,目前有四部,每一部都是五脉和制赝高手老朝奉之间的对决,其中第二部是关于故宫的清明上河图。主人公是五脉后人许愿,他一路追查故宫清明上河图的真伪,虽然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关于此画的所有分析和争议都各有来源。
历史学家黄仁宇写了北宋书画局徐承茵参与清明上河图的绘制,由此连缀北宋徽宗年间诸人诸事,一直写到靖康之变。记得从前看他写的《万历十五年》,觉得很新奇,历史也能有这样的写法,可以跨越时空,把看似并不相关的人和事放在一起,找出其中的某些关联,可能未必都有道理,但却给了我们不同的视角和逻辑。当然黄先生也遭到了来自史学界的批评,这可能是为什么他在《汴京残梦》里一开始就声明,这是一本历史小说。我个人觉得历史学家写小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一边想着要无一字无来历,一边又要有小说的虚构和想象,想必是有些纠结的。
举个例子来对照一下这两本书。清明上河图的“清明”到底是不是指清明节? 黄先生通过徐承茵告诉我们: “这画卷已定名为《清明上河图》,取其‘清明在躬’之意,只表示城中一种意态,并不一定所画限于清明节那天的情事。(P72)(如果是一本学术著作,此处就应该列举所有的争议和出处。)
而马先生是这样表现的: “戴海燕没容我思考,又指向了画面上的第三处。这是画卷中的一座大拱桥,这桥叫作虹桥,没有桥墩,桥身圆拱如彩虹,是汴梁城外横跨汴河的一座木结构的桥。桥上熙熙攘攘,人车拥挤,桥两侧都是商贩,十分热闹。 ‘看到没有?那几个小摊贩的案上摆的是什么?’她问。 ‘切开一半的西瓜。’我回答。 ‘你说宋朝有没有大棚温室?能不能在清明节吃到西瓜?’戴海燕的目光锐利无比。” (许愿和戴海燕都是虚构的人物,但是质疑是真实存在的。类似的争议在小说中还有很多,很有趣,相当于把学术著作中的枯燥文字巧妙地转换成了大众语言。)
有关清明上河图的故事有很多,黄先生的书里提到,这幅图张择端其实画了正副两个版本,“一幅被焚,一幅则给金人掳去。也不知道哪一幅是哪一幅。”(P251)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猜想的空间,也是马作家灵感的源泉。他在小说最后借老朝奉之口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清明上河图》上没有张择端的署名了吧?他原本名气太小,没有署名的资格,等到天子御笔签题后,他就更不敢补名了。”原来清明上河图并没有张择端的署名,所以看到有署名的必是赝品,这倒是容易鉴别。
听学艺术史的朋友说,其实唐宋画家在画上署名的不太多,到明代开始比较普遍,和美术市场有关,艺术商品化了。我猜想,不署名的原因肯定跟土耳其的细密画家不同,也许是跟绘画这种艺术的地位有关吧。不知道故宫何时会再次展出清明上河图,想去看看那切开一半的西瓜和轿旁的小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