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活绝望时，我采访了两位年近80岁的老人

画家罗中立油画—《父亲》

1、

这是我爷爷奶奶的故事。

书面语习惯打下这句话，其实四川话里不叫爷爷奶奶，我们叫「爷爷婆婆」，在我们农村这边又日常称呼「爷婆」，所以地道的说法该是，这是我爷我婆的故事。

该怎么介绍我爷我婆呢，我爷今年78岁，我婆75岁，借用他们的话说，已经是黄泥巴埋到脖子的人，他们一辈子的经历，还是借用他们的话说:“我们这辈子经历的啊，给你娃儿讲三天三夜不歇气都讲不完！”

想想那就用我们现在喜欢的方式介绍吧——职业身份。

我爷我婆他们是地道的农民，不是课本里拿着麦穗总是带着丰收喜悦笑语盈盈的那种农民，而是画家罗中立笔下看了让人想哭的《父亲》这种农民，辛苦两个字像是刻在他们脸上的，「饱经风霜，沟壑纵横」描绘的意象，具体点就是他们脸那样的，一看就知道这人这辈子肯定吃了不少苦。

他们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在泥地里刨食吃，丰收的喜悦应该是有的，但我从小看到更多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以及一年四季抢种抢收抢晒，靠天吃饭的无奈。

在我还不会写“面朝黄土背朝天”时，听我爷给我们念叨我以为是句诗，想象那场景应该是美好的。等到了可以下地干活的年纪，顶着太阳掘着屁股在黄土地捡花生时，才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跟什么诗意完全不沾边，没完没了的活干得人倒是想有死意。

如果是生在现今的社会，当农民应该是很幸福的，不交粮不上税完全自给自足，国家还给补贴鼓励种地，偏偏他们生在农民最不受待见最遭人践踏的旧社会，做最苦最多的活却过最穷最惨的生活。 小时候听他们讲“那两年”的事，翻来覆去全是惨的。出生在动荡慌乱的年代，没有吃没有穿，山上野菜树皮都扒光吃完了，很多次饿死又还魂，活出人来是个奇迹。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们还都幼年早早没了父亲庇佑，孤儿寡母受尽人欺负。

社会给他们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他们信奉的「神佛」也没能让他们好过。中年他们失去了疼爱的小儿子，痛到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从悲痛中走出来，老年又失去了一手带大的小孙女，又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度我陷在失去妹妹的痛处里，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痛过来的。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每次一想到这些都忍不住为他们哭一场，真替他们鸣不平啊，要真让我看见命运的咽喉，我非得一把掐死它个狗东西，为什么要这样编排人?

有时候觉得日子特别难，我都在想，我爷我婆他们一辈子到底是怎么把哪么多「难」过过来的啊? 他们身处的社会恶劣到足够让人死几遍了，更何况命运一再加之于他们的悲痛，活着才更是折磨吧。

2、

“小时候听你们讲了很多「那两年」的事，像集体生产吃大锅饭呐，饿死很多人，还有自然灾害霜冻，漫山遍野冻死很多人，总之都是很惨的事。

说老实的哈，很多事放到现在我的身上，我可能真的就选择不活人了，太难了，所以我想知道就是你们经历了那么多，面对那些困难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这是第一次向他们抛出这样的问题，我并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比方“信念”、“毅力”、“决心”、“梦想”，诸如此类在面对生活之难时，我已经听惯的答案。

“娃儿，我们那个时候那有啥子想法，就是逃命，囊开才把这个命逃的出来，把人活出来！1960年吃大锅饭，一个人一天只有8钱米（40克，一个女生的手抓一把米的量），人家还要偷嘴（拿不够）。我们一辈子野草、地瓜根、苞谷核核这些都是吃尽了的，有个啥子想法?就是活命，社会过关你也莫奈何。

后来，伙食下户自己煮了吃，那个时候有个啥? 锅灶都收完了，盆盆碗碗都莫一个，白手起家，又才来买锅碗。集体生产土地分配的又少，你还要跑快点（多干活），那个时候我们5个人吃一个人的园子，能干个啥？吃佐料都不够。一个人园子有好多？只有6丈，我们这个屋这儿到这儿。”

我爷比划了「6丈」园子的大小，大概就10个平方。我婆补充了这块地的方位，在我们老房子的后面，是块边角料，碎石子渣渣多，树挡着也不向阳，就是这「屁股那么大」一块地要养活一家人。

我：“那就是你们碰到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像爷说的你们那个时候是社会过关。比方说我们现在社会有很多情绪问题，抑郁症啊这些很多时候都不想活了，你们那个时候那么难，有没有想过呢？” 我爷：“那个时候虽然莫吃的，但那个都想活命，囊开（怎么）才能把命活出来！”

我婆：“都想活命，那个不想活命？那草根子、烂红薯皮都拿到河里去淘，把苦水挤出来就拿来吃，苦得摇脑壳那也要吞点在肚子里，才有养活！肚子饿起来那是过不得日子！”

婆提起了死去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幺爸，他也问过我爷婆同样的问题「你们是怎么把人活出来的？」，冷场了。对这个话题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每次只能沉默或者像我的朋友安慰我外婆去世一样：要往前看，往好的看。

我怕又让他们想起更多不好的事，开始继续问。

3、

我：“换个问题哈，就是你们马上快满80（岁）了，听了你们讲很多惨事，你们回忆下有没有啥特别开心的事？”

这个问题对他们似乎很难，我婆重复了几遍我的话「哈哈，开心的事」，似乎在回想，我爷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或许此前从未有过人问过他们是否开心，毕竟他们的年代人能活着就不错了，开心嘛，不重要。

说真的，这个问题真挺为难他们的，一方面他们的一生是真的吃尽了苦，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也认为苦难更有教育意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们习惯了自己的苦命人生，也习惯了在我们跟前讲苦难，警示我们要好好学习，不要再像他们一样在地里苦一辈子。

我非常相信他们不是故意在制造一种贫瘠感给我，他们是无意识的讲述，只是我也高敏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听进去了他们很多话，对他们的经历感到抱歉。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畅快的花钱，不论是以前拿生活费还是后来自己工作赚钱，买一件东西前我会不自觉衡量，“这件衣服的钱够我爷婆花一个月了吧？”，随即会觉得愧疚自责，“还没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怎么可以这么大手大脚花钱。”这种不配得感也延伸到其他方面，好事落自己头上都是运气而不是自己努力，做事第一时间想到无数坏结果。

不是抱怨他们什么，我知道他们可能也是受害者，他们的爷爷婆婆或许也是这般的，有意无意向他们诉说一些苦难，以期他们能“懂得家里不容易，要发愤图强出人头地”，他们也学习下来这种教育方式罢了，这并没有什么错。

我能领悟且一直都能领悟他们的好意，但我不想他们一直泡在苦里，不能自拔。

现在我通过刻意练习可以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我可以用自己学到的专业知识强迫自己多去找开心事而不是老想不如意，我是可以改变的，他们呢？

很难改变。「就算爷婆改变不了固有的思考方式，至少我知道他们为之开心的事，下次他们悲伤的时候我也知道从哪里下手，也可以让他们宽心些吧！」

这是设置这个问题的原因。

4、

在听我婆讲了大概十分钟旧事后，我大概弄清了她的开心事，就是「娃养大了，结媳妇了」，顺带知道了我爸妈、二爸二妈怎么相亲在一起的。

我爷在我婆「啰嗦」完后才坐下来说：

“我这辈子开心的事简单。第一个，我这一辈子是个文盲，小学都没毕业，只读了一个四年级下册，六年级下册，五年级都没读，那时候吃集体伙食莫得办法，我感觉我这一家人都是文盲。

后来我的儿子都只读了个初中，你二爸那个时候考起了高中，莫本事家里读不起，高中都读不成，他们这辈人耽误了。最后到你们这一辈，基本上都超过了（上一辈），一般的都是大学。往年我都说了，我啥子都不高兴，最高兴的就是家里少了文盲，“扫盲”了我是最高兴的！

第二个，现在在我年老无用的情况下，我高兴有一双好儿子，孝顺！你看团里团转好多五孽不孝的，你们爸妈每个月自己不吃都要按时把钱给我们寄回来，担心我们吃不饱、穿不好、没钱用，他们好啊，你们以后要发扬他们的精神，好好孝顺你们爸妈啊！所以呢，我开心就开心在有这么对好儿子、儿媳，高兴的是晚年幸福。第三个，就是社会的发展、形式好，我们晚年幸福。”

我爷的回答彰显了文化水平，就算小学没毕业，认识几个字，说话都是有条理的。其实我没想到我爷他能一口气说出三个自己开心的事，更没想到他能跳脱出家庭局限为社会的发展而开心。

只是到这，我想到了我的“不开心”，我没能如愿考上好大学，甚至是很差很差的，他们是有过失望的，至少我记得高考完那个暑假我爷叹了很多声气，成绩最好的女子考得稀巴烂。

我爷又叹气了：“现在走了一个大学生，唉，又打了我一棒......”

我婆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我爷，示意他不要再说妹妹的事，“要过年了，说点好的。”

和往常许多时刻一样，我依旧不知道该顾我的难过，还是他们的难过。

“还有好几个问题哦，喝点水休息哈不？......”

后记：

本来以为一篇就可以写完，没想到我们聊了4个小时，后面听录音又有了更多想法，所以现在得再写几篇。

这篇可以叫“人生篇”，还有“事业篇”、“婚姻篇”......，当然这些都是我给划分的，提问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设想，就是对他们有好奇，加之自己遇到了这些问题就问了他们。

问他们怎样面对人生的难，其实也是我自己遇到了难，非要准确地说这个难，其中之一就是找不到职业方向了，其中之二就是被催婚了。

跟他们所经历的相比，不能轻飘飘的说我这个难又算什么？更年轻的时候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确实也有一定疗效。

「他们的难」是真切的，「我的难」也是实在让我痛苦的，我们都一样，都在找一条自己的「出路」。

真要有什么不同，就是他们对人生的追求表现为「这辈子怎样才能活着？」，我的表现是「人这辈子该怎样活着？」，比起我爷我婆来，我至少还有一种叫选择权的东西。

他们职业没得选——只能当农民，婚姻没得选——只能听父母的，所谓的两件人生大事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职业他们想选，社会不允许，婚姻他们想选，社会也不允许。

现在社会至少允许一些的吧，考研没考上就继续工作，厌恶上班就攒够「fack you 基金」，结婚很烦但婚姻不是必须的......尽管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但留在眼前的至少不是死路一条。

我爷我婆的经历让我更珍惜现在自己拥有的选择权，不管是职业还是婚姻，这权利来之不易。 另外，我还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个心态，就是每当觉得有个坎快要过不去，难到活不下去的时候，问自己：

「要饿死了吗？下顿吃不上饭了吗？」，能吃上饭就能活命，能活命就能改变，我爷我婆就是这样过来的。

这也是我失业+单身女青年在家，还有闲心写不赚钱的零零碎碎的定心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