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写于2015年)
亲爱的朋友, 当你路过这里的时候, 如果汗液仍未流尽, 请就着残留的力气, 帮忙拨开藤蔓与荆棘, 再垂下几颗悲悯者的泪滴。 因为一个烧死鬼长眠于此, 而他的父母妻儿尚不知情。 二十年前我回到故里, 他正将鲜艳的樱桃盛满撮箕, 浸泡在秦岭南部的东方水乡, 淌着小蟹的流沙里慢慢清洗, 二十年前河中央的他, 肌肉可以反射阳光, 眼睛则遮挡住无限生机; 等他闹腾累了, 便润泽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 裸体向岸上缓缓踱去, 仿佛是位新生的河神, 又恍若刚出浴的那喀索斯。 我拨开人群振臂高呼, 声音铿锵有力,穿透天际。 他向我微笑着张开双臂, 郑重地如同面对目的地。 两人在水旁拥在一起, 环绕我们的是灿烂的珍珠; 肮脏的泥土爬上他的脚趾, 我脚下映出被打湿的足迹, 岸边的人群或鼓掌,或叹息。 他接过我递来的衣物, 边穿边告诉我, 他的母亲沉睡在河底, 八百年才睁开一次眼睛; 父亲则早已化为腐朽, 让我不必担心。 于是我收拾好行李, 领着他踏上省际公路。 接下来的这些年, 我们经过很多土地: 走到富士山脚旁搞浪漫, 在蒙古草原上驱赶马匹, 靠着艾尔斯巨石看日出, 爬到总统山顶打闹嬉戏; 日落时又被毒贩子追杀, 竟然跑出大半个贫民区; 跳入威尼斯污水中游泳, 然后奔向纳古鲁湖洗浴。 最后他娶了位摩洛哥女人, 生下个大胖小子叫阿里。 既然已经成了家, 他就向我表示歉意并作别, 我挥挥手并不在意—— 一个人的旅途依旧有趣, 不过会少点探险与新奇。 可转折来的正是时候, 正当我扭头走出小木屋, 两位西装革履者便步入这里。 他们自称是未来的我们, 要带领自己走向正确的旅途。 他说不必了, 这里有木屋,有妻儿, 有树荫,有水花, 有神秘果,有葡萄架, 有数不清的牲口, 也有酿不完的麦芽。 西装革履者斩钉截铁道: “不行!这不是你的生活。 二十年后,你将成为资本家, 你将坐在摩天大厦中, 接受卑鄙者的馈赠, 享用谄媚人的精华。 你会拥有镀金的劳斯莱斯, 你会拥有三层的流水别墅, 你的妻子喜欢收集奢侈品, 你的儿女长着金色的头发, 他们都将有大把的钱来花。 我寒酸地抱住手,低下头, 不知该不该听信他们的话。 他却平淡地说:“我和你们走。” 安顿了妻子,抚慰好阿里, 他拖出一个盛满香瓜的袋子, 一人分了一个, 又抬出一个装着陈皮的木桶, 每人抓了一把。 西装革履者将陈皮塞入裤袋, 贪婪地啃起了瓜肉, 丝绸领带又重又紧, 可他们的表情却像吃了蜜。 我痛苦地跟在三人身后, 看他咀嚼着干枯陈皮, 听他们吹嘘光辉事迹, 直至走到公路牙旁, 他说:“我就送到这里。” 西装革履者异常愤怒, 拖住他的手就要离去, 他迅速掏出火柴, 擦着后扑向其中的高个子。 大火燃的太快, 如同飞掠的羽翼, 眨眼的功夫, 驱散掉高个子的身体, 他也蜷缩为一团焦躯; 天空随之下起了樱花, 可迎面而来的, 并非春天的味道, 只剩下腐臭的气息。 我这才想起, 那香瓜浸泡着汽油, 那陈皮撒满火药微粒。 亲爱的朋友, 当你路过这里的时候, 如果汗液仍未流尽, 请就着残留的力气, 帮忙拨开藤蔓与荆棘, 再垂下几颗悲悯者的泪滴。 如果你捧着鲜花, 请挑出最萎靡的那枝, 将它丢在石碑边; 如果你驮运粮食, 请抓一把虫蛀的大米, 将它撒在泥土上; 如果你手持农具, 请将这座坟墓掘开, 不需要四处寻找, 你抬起头看不见我, 因为我正坐在大厦中看你。 所以大胆地掘开吧, 抛弃掉良知与勇气, 别考虑道德与仁义, 尽情地挖吧,砸吧, 安心接受属于破坏者的荣誉; 而我只想看清楚, 这坟墓下面埋着的, 究竟是纯真的灵魂, 还是残缺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