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老屋
外公显露出的疲态愈发明显,动作逐渐变得缓慢,与人交流的反应速度大不如前,常常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也许是上了年纪,又或许是经过岁月沉淀后习得的安静,大部分时间里外公总是沉默。陌生人会误以为其不善言谈,但实则不然,往前三十年外公可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之人,闲暇时光总有三三两两的老友上门拜访,除了切磋象棋技艺以外,更多是聚在一起胡吹海侃。
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外公脸上便多了几分愁容,逢年过节他总会站在屋外的街道上,遥望着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期盼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对他轻声的说一句“我回来了”,可是羁绊越强烈,由内而生的孤独感就越浓厚,每每他都会黑着脸,一声不吭走回屋内。
外婆走后的第一个春节,老屋内新添了一张淡黄色的矮桌,桌上摆放着鸡鸭鱼肉,以及一瓶35度的稻花香,儿孙们自觉倒酒跪拜。
前几年外公辗转的在几个子女家中寄宿,面色较之前也红润了些许,眼神亮堂了起来。可不管在哪里居住,外公总会觉得不够自在,最长不超过三个月便吵嚷着要回他的瓦房老屋,享受独处的快乐。舅舅是家中独子,婚后即搬到距老屋百十公里的城上,虽说有私家车,但也只能周末来回一趟,除了与外公吃一顿饭,还得赶到丈母娘家串门。
照看老人的责任理所当然落在了各个女儿身上,住得近的晚上收工可以捣鼓一顿晚餐,吃完饭还能陪着一起看电视嗑瓜子,外公有需要添置的日用品也能及时送到。但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成了家,孩子也都年纪尚小,很难做到不间断照看。偶尔有些天外公需要一个人呆着,一锅白粥从早上吃到隔天午后。

二
外公出事那天,天气闷热得像是孙猴子打翻了炼丹炉,外公一动不动地坐在漆黑的瓦房里,眼神呆滞的盯着桌上发出馊味的饭菜。倘若不是邻居偶然经过并出手相助,外公估计难逃此劫,留守老人最大的悲哀既是无人问津的孤独,日出日落只得影子陪伴,墙上挂历显示着季节变化,也在倒计终点的日期。
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为营养不良,长期摄入单一食物而引起的体质虚弱,得知问题根源后,子女们愁坏了脑袋,照顾老人起居成了该阶段的重中之重,只是如何合理的分配时间成了一个难点。外人异样的眼光可忽略不计,但自我良心上的不安却无法得到赎罪,像是锥子不停戳着痛处,让人好生难受。
外公脸上的皱纹见证了岁月的无情,随着年纪增长的除了外貌变化,还有身体上各部零件的老化,延迟的神经总是让人显得力不从心。外公老了,这是一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时光不会为了谁而停滞不前,也不会有谁愿意永远只吃糟糠和馒头。
大约2年前,大姨发起了每人每月固定金额的集资活动,用于外公突发事件,或是生活上衣食住行的支出。直到现在,这笔钱除了购买日用品以外几乎没怎么挪用,存至今天也有一笔可观的数目。经过商议之后,凡是照顾外公的人每月可领取固定工资,费用从集资款项中扣除,采取“轮班”制度。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外公的“情人”来电,主动提出要给外公养老送终,无需支付任何报酬,只需提供两个人日常支出的费用即可。舅舅委婉的拒绝了这一桩“好意”,告诉外公只是某个远房亲戚打来的慰问电话,让老人家无须费心。
其实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此女来者不善,近些年外公不断给予她物质上的帮助,却不曾向她要求过回报。家人劝告外公不要陷入太深,两人年龄相差20余岁,本质上就是一个错误,但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外公,不断的将退休工资往外输出。为此舅妈还曾抱怨过,声讨外公弃自己孙子不顾,却在花钱养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是学费、生活费都大手笔支出。
孤独是原罪,情欲是催化剂。
与其说是老年人对黄昏恋的憧憬,倒不如解读为长期独居所孵化出的幻想,上了年纪的老人容易被感召,否则社会也不会催生如此多的保健品公司。在子女轮番教育之下,外公答应不会再和该女子密切来往,从此分清楚你我,偶尔见面点头招呼便是。也不曾有人用“骗子”一词称呼谁,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个几乎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老人,怎么会有一个如此“死心塌地”的恋人呢。
三
老屋曾经承载着一家人生活中的苦辣酸甜,随着岁月变迁如今变得破败不堪,墙上石灰掉落一地,门外石板长满了青苔,一扇几十年来未曾更换的单木板门,打开时会有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呀声。同排邻居也都所剩无几,曾经人丁兴旺的矿区,如今只有一片虫鸣的荒凉,被世人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里。
外公长期居于此般环境,想必是容易患上抑郁的,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即是搬离此地。比起养老院,可以换一个地方居住,外公更是期待不已,至少无需面对了无生气的夕阳社区。而由此提议衍生出的系列问题,诸如搬到哪?各家分摊多少钱?以谁的名义购买?房子后期归属权?等等较为现实的顾虑全都搬到了台面上。
正方在赡养老人与中华传统美德之间切换,反方在老人年龄与投资回报比中游走,仿佛是一场辩论赛,势均力敌的对抗精彩绝伦。在经过长达三个月之久的激辩后,大伙儿终于决定要在镇上置业。新家选在某个新建小区步梯房一楼,老人无需爬楼即可回家,小区外是一个公园,闲暇时光可供散步,偶有退休老人扎堆下象棋,成群大妈扭着鬼步舞,热闹程度堪比老年大学。新家进火仪式定在了大年三十早上8点整,大姨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参与,外地家人提前购买车票,以免耽误了行程。
进火当天,外公凌晨5点便起身,对着外婆的照片喃喃自语,深邃的双眼藏不住的思念,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倾泻而出。外公从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取出一双对戒,那是年轻时与外婆的定情信物,时隔六十载依旧闪耀着美丽的银白光芒,点缀着破败不堪的老屋。外公将戒指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小心翼翼的用布包好,轻轻放回铁盒中,顺手取出一本羊皮笔记,缓缓翻到空白页,用心的在纸上一笔一划勾勒着遗憾与愧疚,像是农夫在熬过寒冬以后,总结得失之时所产生的情感,时不时发出声声叹息,惹人怜悯。
早上8点整,进火仪式顺利完成,大伙坐在客厅中嗑瓜子看电视,愉悦的笑声充斥着整间屋子。外公一言不发悄悄走到门外,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点燃打火机,烧掉了先前写好的信件,待到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外公转过身长叹一声缓缓离开,角落里的纸灰则被风刮起,随着外公的思念飘向了未知的远方,轻轻化成外婆的模样,对着外公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