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自述
我还是从废墟中逃了出来,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不可能一直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每次上班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发现鬼鬼祟祟的踪迹,每晚都得借着夜色的庇护才回到废墟上。废墟上没有人活动的迹象,反而经常遇见流浪猫,在舔舐低坑中清澈的积水,以及在杂草丛生的弄堂里穿梭打闹,见了我,如临大敌,都一溜烟消失在断瓦残垣中。这一点倒是很贴合我孤僻的性格。就是我住的环境糟糕透了,总有一股霉味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浸染着我的被褥、衣服和肉体,每天上班就像是一次冒险,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闻到我腐败的气味,进而污蔑我。寒冷的冬天最是难熬,和夏天的蚊子一样使我难受,我必须穿着很厚的衣服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再盖一件厚衣服,才勉强入睡,而不至于半夜被冻醒。我一连几个月不洗脚,也不洗贴身内衣裤,头发总是油腻腻的沾在头皮上,实在受不了,我才拎着淡蓝的塑料罐子,去屋檐下的低坑中舀水,在第二天上班前的半小时前,把冰冷刺骨的水一股脑浇在头上,随便洗洗,用废墟上捡来的衣服擦拭,就火急火燎地翻过围墙,骑车上班去了。对了,废墟上一无所有,除了霉味肆虐的空气、被褥,以及身处霉味中浸,染上浑身霉味的我。 每晚下班后,我都不急于回到废墟上,而是独自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消磨时间,喝饮料,耍手机,甚至就呆呆地坐着,等到凌晨了,困意连连,才躲进夜色的弄堂,蹑手蹑脚地翻墙,钻入霉味的被褥睡觉。如果不幸遇见了深夜游荡的人,我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散步,等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就像凌厉的夜猫一样翻过围墙,回到充满霉味的被褥。废墟上有一堵低矮的墙,我有时在废墟上发现人活动的踪迹,有时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有时是一滩恶臭的大便。因此初来废墟时,我总是担心被某个居心叵测的翻墙者发现我的被褥。初秋的天气依旧炎热,我住的废墟越加肮脏恶臭,于是我搬到了废墟的高处,不曾想某个夜晚回来,我那充满霉味的被褥竟然被人掀翻了,一片狼藉,于是又到那个充满恶臭的废墟上。后来,墙被加高了几十厘米,高到难以翻越,外面的人很难进来废墟,我也放弃了这堵墙,转而依靠了另外一堵墙。 另一堵墙不临街,临近另一个废墟,因此,很少有人活动的痕迹,除了五百米外的居委会,时不时聚集着一帮闲谈的中年人,站在路中间聊天。这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我有矫健的步伐和凌厉的身手,在他们还未察觉时,我早已翻过围墙,骑车上班了。后来,墙外多了一两个身穿黄色衣裤的男子,整天用铁锤敲敲打打,没过多久,另一个废墟竟然出奇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间间陈旧的石库门房屋重见天日,门上还挂了一把把黄灿灿的锁。一天夜里,我摸黑回到墙下,发现屋外的晾衣绳上挂了四五件衣服,在寂静的夜晚似鬼魅般飘在空中。翻新的废墟住了人。因此,我每天更加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行踪,得提前起床,预备下足够的时间和墙外发生的一切周旋。有时正好墙外有人站着聊天,我得站在墙的另一面忍受着他们百无聊赖的闲扯,心里不断诅咒这该死的聊天为什么还不结束。有时我偷偷瞄向墙外,发现只有一两个人在低头做事,我就迅速翻越墙头,装作游客误入了这片废墟,急忙忙地消失在他们眼前。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天,这堵墙也被加高了几十里面,墙头还装了许多玻璃渣滓。或许我的踪迹被他们发现了,面对这样的高墙和玻璃渣滓,只能无奈摇头。于是像被血淋淋的杀戮吓慌了神的士兵,丧家犬般一遍又一遍地走在夜晚的废墟上,企图寻觅另一堵墙。 我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像个毒瘾发作的下流胚子寻求着废墟上的出口。我几乎把废墟翻个底朝天后,又寻见了一堵墙,这堵墙不高,容易翻越,而且不临街,位于一处有人际活动的弄堂尽头。弄堂里住的都是一些底层的打工者,清洁工、保洁阿姨、饭店端盘子的妇女,工作时间往往都是十几个小时,只要累不死,就一直干,干到干不动了,她们会被无情地辞退,回到荒凉的农村,反正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他们的作息时间完美地错开我翻墙的时间,于是我有一次窃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于是,我又一次重复着废墟里的生活戏码,翻墙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功课,就像躺在发霉的被褥里自慰一样自然。 一天夜里,当我翻墙进入废墟时,废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发现废墟上又有了人活动的迹象。于是我敛声屏气地躲在一个角落,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矮小的男人,披着从废墟捡来的腐烂被子,蹑手蹑脚地从我身旁几米远的地方走过,然后翻墙出去了。他出去很久了,我才胆战心惊地回到发臭的被褥里。我原以为废墟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废墟肮脏破旧,腐败发臭,蛆虫横生,谁会在乎废墟呢?我愤懑异常,一拳一拳地击打着胸口,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我,即便是我苟延残喘的废墟,别人也会侵占和掠夺,我已经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的人了。那夜之后,我又几次遇见了那个矮小的男人。有一次,我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想捅死他,在刀子向他劈去的瞬间,我又像个落水狗般消失在夜色中。我是一个懦夫,杀人的事明显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于是,我变得更加神经兮兮的,每日睡不安稳,常常做着被人从废墟上驱赶的噩梦,我的情绪也越来越差。 这影响到我在医院太平间工作了。我越来越沉默,吃饭时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上卫生间也怕遇见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他身形和年龄与我死去的父亲差不多,平时我就和他说几句话,也仅仅止于礼貌搭讪的范畴。我每日必须和尸体打交道,这是这份工作赋予我的职责。我看过很多尸体,有被车撞死、脑袋炸裂的男子,跳楼摔得面目全非、稀巴烂的中年男人,溺水而亡、身子肿胀的女子,患癌症而亡的老人,被强奸致死的少女。此前,我一个人住在废墟,没有人的叨扰,我活得很好,情绪稳定,有人来认领尸体,他们都会哀痛欲绝,眼泪哗啦啦地流,我还会去安抚一会儿,说一些节哀之类的话。平时上班也接触不到女人,唯一的女人是食堂里脑满肠肥的大妈,我见了她邋遢的嘴脸就恶心,所以平时我很少吃食堂。有一次,我搬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长着瘦削的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即使灿惨白的死亡肤色也掩盖不了她的美。凌晨一两点,是我精神振奋的时刻,太平间阴冷恐怖,睡也无法入眠,看多了尸体,我也不害怕。我打开太平间的门,拉出那个女子的尸体,解开白色的裹尸袋,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仔细地看着这具完美的尸体,秀美的五官,鸽子一样的乳房,丰腴的阴部。终于,我的下体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赶忙把尸体放进冰库,跑到厕所自慰去了。 但是,自从废墟被矮小的男人侵占以来,我的情绪越来越差,我渐渐对这些失去了兴趣,面对哭丧的人,我冷眼旁观,还时不时讥讽。我也不再和扫厕所的老头说话,每次上厕所都绷着脸。我不再偷看年轻的女子的尸体,也不再躲在厕所自慰。我对存在的一切开始了深深的厌恶和唾弃,甚至连我的领导,我也敢于嘲讽和辱骂,之前,我对他一直唯唯诺诺的,即使被无理克扣工资,我也言听计从。一天,我嘲笑着来认领尸体的一对老人,说连自己的儿子都被他们逼死跳楼,还假惺惺地哭丧,真不害臊。他们告诉领导,说我不尊重他们,辱骂他们。于是我被他训话了,我顶撞了他。有时,我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太平间的尸体,他们躺在哪里,还有人认领和哭丧,而我呢,就算立刻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一天夜里,我又被那个自以为是的领导骂了,他说,我像一个阎王派来的无常鬼,摆着一张僵尸脸,杵着一根夺丧棍,伸着血淋淋的舌头到处要人命。我反唇相讥说,你才是无常鬼,你只知道在下属面前耀武扬威,以此来弥补你那可怜的自卑感,在我面前,你才稍稍获得一点做主子的尊严,在上司面前,你就是一只哈巴狗,摇尾乞怜,生怕他那天不高兴夺了你可怜的饭碗,像你这样肥的连走路都成问题的猪,离开了这里,啥也不是,连乞丐都比你强。我说得他怒不可遏,大声叫喊着,滚,给我滚出去。我骑车回到废墟的路上,我一直狂笑,为这次精彩的发言而窃喜,这是我自废墟被侵占以来,第一次狂笑。这天夜里,我没有看见矮小的男人。我钻进充满霉味的被褥里,开始毫无节制地自慰,我也不知道我多久没有自慰了,持续的时间长到离谱。 第二天,我照常钻出被窝,用手理了理油腻腻的头发,扣了扣眼屎,穿上冰冷的皮靴,准备翻墙出去上班。我到了那堵墙,发现墙被加高了几十厘米,顶上铺满玻璃渣滓。我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一脚又一脚踢着高高的墙壁,不知道踢了多少次,终于精疲力竭,蹲在墙角抽泣起来。我的墙翻不过去了,没有办法去上班了,我要饿死在废墟里了。我想起了矮小的男人,于是气冲冲地来到他废墟里的窝点,发现他已经彻底离开了。我开始咒骂他,肯定是他的行踪暴露了,这堵墙这样隐秘,不会那么容易发现的,一定是他暴露了,如果能活着出了废墟,我要杀了他。可恶的杂种,孬种,杂碎,我一边抽泣一边骂骂咧咧的。难道我真的要死在废墟里吗?我可不想比肥猪一样的领导先死,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不知道那儿来的勇气,一次又一次试图飞奔起来抓住满是玻璃渣滓的墙顶,一次又一次冲击,都失败了。于是,我把我充满霉味的被窝,我舀水的塑料罐子,废墟上能增高的东西全部搬了过来,垫高再垫高,终于够上了墙顶。我双手握住玻璃渣滓,玻璃渣滓如针尖刺进皮肤和血肉,血一滴滴地流满手心,粘稠濡湿,钻心的刺痛感如烈日灼心。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使劲一越,终于逃出了废墟。 我用用贴身的水果刀从衣服上割下两块布,简单包扎后依旧骑车上班。不过还是迟到了,被领导看见了,他又一次呵责我,你怎么又迟到了,昨晚去找你妈玩了,还是被人搞屁股了,你这个月满勤没有了,奖金没有了,再又下次,连工资也没有。我心里的恶魔终于展现出了毁天灭地的能力,我健步冲上去,死死按住了他,一拳又一拳击打着他,我完全顾不上他的苦苦哀求,我把他的脸击打的血肉模糊,他终于不再动弹了,我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等我意识到我的行为后,我撒腿就跑,跑出了太平间,跑出了医院,跑过了废墟,跑过了城市,就一直跑啊跑的,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