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地》,2022年,我还能不能看到这么好看的书了?
马来西亚作家的书,我看得不多,黄锦树的《雨》看了两章,弃了,张贵兴的《猴杯》《野猪渡河》存在书单里,一直没开始。2021年底被安利了黎紫书的《流俗地》,买了纸质书。
沉浸的、沉静的、专注的阅读体验,好像可遇不可求的“良人”,美好。
看完以后,我有一种惆怅。即是书中人物的命运让人唏嘘,也有一种拥有过美好事物却不知道是否能够长久的隐忧:唉,“良人”难求啊?
《流俗地》以马来西亚锡都怡保为背景,围绕着盲女银霞,写了三代锡都人在时代、命运中沉浮的人生故事。
银霞和印度理发师家的儿子拉祖、父亲早逝的细辉是青梅竹马的三个小伙伴,拉祖聪慧,细辉孱弱,银霞坚韧,三个人生活在被称为“楼上楼”旧街场近打组屋。围绕着三家人,小说徐徐展开了一副充溢着馥郁潮湿气息的热带风土人情画。
各种神佛相安共生
各种神佛相安共生。
南天洞太上老君坐镇,玉皇大帝西皇母观音佛祖关圣帝君大伯公各居其所,何门方氏向九天玄女娘娘问觋,巴布理发室供奉着象头人身的印度智慧神迦尼释,遇到难以解释的梦去翻阅《万字解梦图》。流俗之意是地方风土、市井人生,也暗含伧俗不文之意,神、佛、巫、鬼(传言中)、人,都在此地相濡以沫、和谐共生。
市井人物命运多舛
市井人物命运多舛。
文中细辉一家的故事占据略多笔墨,细辉的父亲奀仔开载货罗厘车,翻车死去。姑姑莲珠辗转打工,给拿督冯做了外室。哥哥大辉长的帅气,是个不负责任的情场浪子,在近打组屋害得女学生跳楼,一尸两命,远走日本后依然惹出不少麻烦,回到怡保,和蕙兰结婚,每一份工作都做得不长久,最后抛妻弃女,不知所踪。
拉祖天资聪颖,学习第一,跑步第一,下棋都很少输。中五会考,取得优良成绩,富亲戚赞助奖学金,去都城受高等教育,做了律师,锄强扶弱,最后惨死寻仇者长刀之下。
银霞,呵,银霞啊,这个让我心疼的盲女孩,好强、倔强,就是从秋千架上摔下膝盖流血也忍痛不言。她和拉祖、细辉童年铁三角的关系在时光的成长中渐行渐远,银霞和细辉之间从不曾言明却昭然若揭的情愫也让人感叹一声“命运弄人”。待到银霞因在盲人院学习打字,遭遇横祸,之后打胎、沉默多年,去德士电台做接线员,这个凭记忆背下了所有城市道路的盲女孩,似乎也有一种俯视自己命运的豁达。
结尾,银霞和退休的顾老师结为连理,顾老师的年长、宽厚,温柔地包容了银霞半生的残缺与孤独,我不愿把这个当做小说作者恻隐之心的happy endding,我更愿意当做命运还是笃厚的,它总要慈悲地补偿一点给人们。
女性生长的沉重与力量
女性生长的沉重与力量。
书中的男性,或孱弱、或自私、或浪荡、或无能、或懦弱,而三代女性,却各有各的精彩。
银霞不用说,银霞辛苦劳碌默默心疼女儿的母亲梁金妹,丈夫去世,养大儿女小姑的何门方氏,漂亮、明艳,取舍有度的莲珠,爱而昏头的蕙兰,刻薄、虚弱的婵娟,从婚姻中逃出生天的马票嫂……这些精彩的女性,从沉重的泥淖中生长出来,身负黑暗,努力向光、向温暖。她们的命运如泡沫沉浮,只不过是这幅浮世绘上最不起眼的色彩,但她们的坚韧、自得、抗争,自活出一段段风流婉转的女性故事。
举重若轻的语言表现力
举重若轻的语言表现力。
黎紫书是个会讲故事的作家,小说开篇就是大辉归来的情节,伴随着对大辉归来的疑问,银霞、细辉、巴布理发室、蕙兰、婵娟、莲珠……如戏台上登场的人物,一一亮相。
“现在”“过去”两条线交缠着向前,读者在作者的牵引下,在不同的时空中跳跃,仿佛拼图一样,由全书40章的章节一点点拼凑出每一个人的命运际会。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细腻有表现力的语言了,作者太会比喻,太会写心理。
她写梦,写睡眠:
——婵娟不察觉有异,直至她在卖印度什锦豆的摊档前碰见那个面孔长得像锥子一样,眼距很宽的女生,婵娟才意识到这是个梦。
——几乎每一次梦见这个女学生,婵娟都是这么仓皇地逃离,宛如壁虎断尾,又像壮士断臂,硬生生将梦折断。
——那睡眠仿佛海洋,起先极浅。
——像是被一只手于混沌中牵着,越走越急,逐渐深入迷宫一样沟壑纵横的梦里,终于又回到了旧时的学校,见到那长相怪异的女孩。
——然而梦是说不得的,说了犹如摇晃一壶浊水,,倒出来时所有的细节便都混淆了。
——那晚上,银霞浅眠,梦用极薄的 羽翼护住了她。
——雨势倾盆,她的梦浅薄,又像是破了洞,挡不住哗啦啦的雨声。
她用通感:
——马票嫂打开前门,阳光如一群撒欢的飞鸟朝她飞扑过来。——迪普蒂低着头,墙上那象头神画像散发出的幽光如研碎的姜黄纷纷撒落,照亮她头顶发分在线的抹红与画在眉心的吉祥痣。——塔布拉的鼓声有点急躁,密如骤雨;萨朗吉的琴音略显沙哑,却始终慢条斯理,有蛇一样的节奏优美而缓慢地穿梭在喋喋不休的鼓声中。两种乐器仿佛结缔多年的夫妻在一个屋檐下各说各话。——女孩的绰号变成一颗乒乓球,在教师们的办公桌上弹跳不止,都说“那个长得像ET的学生自杀了。”
她写人们的心理:
——她感觉大家忽然都从昏睡中醒来,屏着声息在聆听她讲话,就连驾驶座中间那望后镜里的一双眼睛,也有意无意地瞟向她。——蕙兰卸下她的背包,这才忽然发现它的沉重——重得要等它被卸下,她的肩膀和腰背才敢呼痛。
她用比喻:
——前尘往事如漂浮过来的浮木,一一围上来,撞击她。——当时费了些神却想不起来原话出自何人、何地、何时,仿佛记忆是个浩瀚的百子柜,它从某个塞得太满的抽屉里掉落,因无凭无据而无法归位。
……
黎紫书的语言变现力,像万花筒,稍微摇一摇,就变幻出无穷炫目的图像,又像树树繁花,开到春深处,绿意葱茏中铺垫色彩斑斓。
我惊骇于她那么容易就写出了人内心深处百转千回的情绪,那么形象就写出一个人累、愤怒、迟滞、被强暴时的真实状态,写出人的执着与堕落,也写出黑暗中透出的明媚星光。
:后记中,作者写自己写作时的状态,说往往在长篇小说写到一半时,她就会遭遇莫名的病症:眩晕、呕吐、尖锐的耳鸣……《流俗地》几乎有一大半就是在这种诚惶诚恐、死去活来的状态中完成的。
我没有那么虔诚的入定状态,但是我非常理解这种状态,思考是件太损耗元气的事。等到自己想要写点东西的时候,我为自己之前没有发觉到的眼高手低而羞愧,为自己过去漫不经心阅读过、臧否过的书籍道歉,因为,写作,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能读到一本惊艳的、愉悦的小说,是那么的幸运,如同遇到一个跟你情投意合正含情脉脉、执手相看的良人,每一刻的时光都幸福得想叹气:
唉,2022年,我还会不会读到这么好看的小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