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童的深蓝色夏天
2018年的夏天,叶童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两个月后的某个炎热的下午,他和母亲站在锈迹斑斑的站牌旁等待开往市区的大巴车。他背着高中时代的斑马纹书包,低头双手在和谁打字聊天。站在站牌下的母亲揉着两只膝盖。一个月前她刚做完肾积水手术,炎热的夏天只有她穿着一条洗到发白的牛仔长裤——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看见藏在裤子里的尿袋。
“我不能站久了。我得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母亲皱着眉头微微弓了下腰。
叶童放下手机,松开行李箱的把手推了过去。“坐在这上面,轻松点。”
“我怕坐坏嘛。”
“坐就是,只要轻点就行。你别整个人坐上去就行。”
母亲最后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红土砖,用手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她也热,所以她卷起长裤。阳光顺着她腿上的水渍反射出微光。“过来,坐会儿,那儿热。”
“马上车就要到了,我不坐,你坐就是。”
“你怎么知道车就要来了?”
他忙着和微信另一头的女生解释自己为什么刚刚说出那种话。“什么?”他没听清母亲说的话。
“我说你怎么知道车马上就要来了。”
他没作声。他的双手敲得飞快。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大巴车在他们前面停下。他让母亲先上去,自己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上了车。刚才的那番动作让他感到皮肤冒出了一层油腻的汗。车上没有开空调,他烦闷地叹了口气。母亲选了一个中间位子,坐在窗户边的是一个棕发女人,她友好地对母亲点头示意,母亲也抱以同样程度的微笑给予回应。他只好坐在靠在走廊的位置。母亲叫他把行李箱放进来,他说没问题,他一直注意着的。
微信那头的女生不再作声。叶童本想双方冷静一下,但实在没忍住内心的冲动。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她。
“你不要不回 好吗”他打字道。
“我说了我也没有办法 当初不是都说的好好的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你也要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行不行 当初我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你妈妈在住院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僵 可那也不能说明我就答应了呀”女生回复道。“一个在最北,一个在最南,这叫什么啊”
“哪有这么夸张 也就四百公里啊”
刚刚母亲叫他,他抬头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让他把箱子放进来。“我说了我看着的,不会有事。”他皱着眉头说道,然后继续低头敲打键盘:“现在的问题需要我们两个人共同面对,而不是总想着逃避,我们能逃几次呢?”
“谢天谢地了简直 我可不想和你还扯什么逃几次”
“等我到火车站了再跟你发消息好吧 我现在玩手机有点晕车”。发出这条消息后,他靠在生硬的座椅上小憩一会儿。没等他睡着,车就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加油站。司机让乘客都下车活动活动。叶童准备下车,可想到车座旁的行李箱又觉得不放心,所以他返回车上把行李箱搬下车。
母亲下车去加油站的厕所给尿袋放尿。过了一会儿,司机抽完烟上车,按了三声喇叭示意乘客上车。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四处都能听见清脆的蝉鸣。叶童坐在位子上戴着蓝牙耳机小憩一会儿。他敲了一下耳机,切换到一首爵士乐。
他突然睁开闭上的双眼,原来他这才注意到母亲还没上车。他着急地叫司机停下,说自己妈妈还没上车。司机只好又点了一根烟,等烟烧过一半时,司机扔下烟头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这么多人等着呢。周围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多,他低下头不敢看他们。
他拿出手机给母亲打去。“你倒是接啊。”他感到快要窒息。司机准备发动汽车,叶童透过车窗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正一路小跑从公共卫生间走出来,她很想跑快点,但她必须一只手要捂住裤子里的尿袋。她朝着司机慌张失措地挥舞双手,示意让大巴车停下。
等母亲坐稳当后,叶童问她这么久在干嘛,她只是望着窗外像是没听见,然后继续低头整理包里的东西。晚风吹动她额头前的一缕缕头发。
“袋子里面装的什么?”叶童又问了一遍。
窗外的风使劲搅动附近一带的梨树林的清香,再热情地泼进车里。叶童躺在座椅上,意识似有似无。他想如果时间不是很紧,那他倒是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抱有兴致。裤裆里粘稠的汗让他根本睡不着。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身旁隐约传来一阵动静。
他睁开眼取下蓝牙耳机。就在这时,坐在窗外的棕发女人不知道在小声嘀咕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的动静越来越大。
“我东西不见了!”她大叫。“我包里的钱不见了!”
她让母亲打开她刚刚提上车的包让她看看,母亲拒绝了她,说凭什么怀疑我。女人说又没说你偷了,你就把包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母亲说不行就不给看,哪有随便就翻别人包的道理。女人动身去抢,母亲把包护在自己怀里。女人力气很大,她拼命地扯着包上的肩带往外拽。母亲整幅脆弱又敏感的身体快被她拽过去。
“滚远点,别动我妈!”叶童推了一把女人,没想到却引来周围沉默许久的不满。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的高个子男人起身大骂:你想你mb怎么着?偷别人钱还欺负人是吧?棕发女人靠在车窗上失声痛哭,说自己欠了别人钱,这次来密州专门给人家还钱,总共三万块。
“我也不是欺负你,你就看看你那包里是不是刚好有三万两千四百块钱,你就打开就行了。”女人抹了抹眼角的泪。
“我说了我没偷,刚刚我还在你前面下车呢,我怎么可能偷你钱!”母亲试图说服周围的人。“我真的是在她前面下的车。”
“不是的。”有个年轻的寸头男生站出来,指了指刚刚走过来跟他说悄悄话的老婆婆。“这位老奶奶说你下去了然后又上来了。她说她亲眼看见你又上了车。”
叶童的额头布满了汗。他浑身都在颤抖。对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来说,面对一群指责的手指头,他竟头一次感到想要昏过去。他不是没打过架,可最重的拳头也不及这里的任何一根手指头。他甚至都不能完整表达自己,说一句完整的话。这时车停了下来,司机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有人跟他说明了情况。
“你不是找我说你要回车上拿东西吗?”司机对着母亲说。“我说什么东西,你也不说清楚。你记得?”
母亲喘着粗气。此时她还紧紧抱着那包东西。她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说了我真没偷她钱。我只能这么跟你们说。”
“借过一下,我要和我妈妈单独说话。”叶童拉起母亲准备下车。“你们不会想着跑吧。”周围的人大声惊呼。“不是,我东西还在车上面,你们放心,我不会跑。”
叶童把母亲拉到路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母亲的脸色随着暗淡的夜色快要模糊不清。
“把包打开给我看看。”他伸手就要去摸包。
母亲后退一步。“不是我,我真没偷她东西。”
“那你现在这样,别人怎么会信?”叶童冲着母亲怒吼道。“那你倒是把包打开啊,包里藏的是什么?黄金吗?那就算是黄金你也要打开啊!”
“我说了我没偷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问你,之前在家里是不是你叫我不要担心钱的事,我问你这是不是你说的话?”
“我只是这么一说啊。”
“我真的是服你了!我真的是服你了!做什么事都不想想后果。现在是讲面子的时候吗?你偷了别人的钱,别人要告你的话你准坐牢你知道吗?”叶童的声音传遍不远处的寂静山谷。“每次都是这样,做事从来不动下脑子,我真的服你了!”叶童边哭边对母亲吼道。他委屈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去年的夏天,他也像现在这样失声哭了。母亲记得,他更记得。那天上午母亲陪他去拍身份证照片,排队的人一直排满整个大厅。母亲挤在最前面插队,他躲在队伍后面戴上耳机看美剧。母亲的声音从最开始的急切变成最后歇斯底里的谩骂:
“叶童!你tm聋了吗?”
叶童这才听清楚,他愣在原地长达三秒。体内的血液为接下来的迸发做足了准备。三秒后,他大声地说怎么了,语气中藏着不满。
“我叫你过来拍照!”
他不耐烦地扯下耳机,然后低着头走过去。这时队伍里的人纷纷指责说你怎么插队啊,哪有这样的啊,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凭什么插队啊。
指责越来越激烈,叶童从没觉得插队有什么,虽然他很少插队。真正让他羞耻的是母亲那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于是他借着人们的指责,或者说利用人们的指责,又指责起母亲。
“你排后面不行吗?”
“快过来!搞快点!”母亲不顾后面人群的抱怨。
“排队啊!”这是叶童对母亲为数不多的吼叫。
母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冷静地说:“所以今天还拍不拍?”
“排队!排队就拍!”
“我在前面拼死拼活给你抢个位置,你在后面玩手机,你这叫排队?你是个什么东西呢?”
“你个窝囊废,没出息的东西。”母亲转身离开。她冒着被骂的风险为儿子开一条路,儿子却为了脸面跟她翻脸。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夜色的宁静衬托出蝉鸣的悦耳。她看见儿子不愿意看她,他一直望着脚下,态度坚决,坚决不抬头。她弯腰整理了一下藏在裤子里的尿袋。然后她上了车,叶童也跟着她上了车。车上司机说自己不会管这种事,反正等会儿进了市区所有人都别走,他要直接开到警察局。
母亲挤了进来,站在狭窄的走道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包。母亲从包里拿出一条湿润的牛仔裤和一条黑色的内裤。那条原本发白的牛仔裤被尿液染成了海一样的深蓝色。她一拿出来整个车内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尿味。
“我就这些东西。”母亲说。
“你刚刚是不是丢在外面了?”有人说。
“那咱们就下车看看,不要平白无故冤枉人。”
“看看你儿子的行李箱。”叶童急忙把行李箱打开,翻开一件件衣服给他们看。女人没找到钱快要崩溃。她一个劲儿地说就是她偷的,就是她偷的。母亲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人们逐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互相揣摩钱到底去哪了。有人说她儿子的包里还没搜呢。又有人说那女人自己坐车坐迷糊了,估计是自己弄丢的。
过了一会儿,车重新发动。又过了十五分钟,车终于上了高速。车内又恢复了以往的烦闷和枯燥,还有不那么宁静的黑暗。有人打起微鼾;有人瘫痪在座椅上,无所事事地刷着短视频,屏幕的强光照在他们油腻困倦的脸上,视频里性感卖弄的女人他们也提不起多少兴趣。外放的做作笑声和鼾声在黑暗中并存。坐在窗边的女人关上窗户。刚刚她在自己座椅后背找到了挂在上面的挎包,里面装着三万块钱。她站起来朝后面的座位望去,那是一个空座位,也许人家早就下车了。她大声对着也许是空气,也许她也不知道是谁说,找到钱了,但是只有三万块。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回应她:找到就行。司机望着前方的路说小偷可能早就跑没影了,就当花个零头买个教训吧。
叶童打开手机戴上耳机随便放了一首歌,红树梅乐队的《那些愚蠢的人和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哭声,很小。他以为是副歌里面自带的声音。
他取下耳机,听见母亲坐在座位上捂住嘴巴哭出声。她很想忍住不哭,但时不时的抽泣还是惊动了他。黑暗中,母亲的哭声悄无声息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那是他们最熟悉的声音。好熟悉,他们心想。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声音。有人被哭声吵醒不满哭声,烦闷地叹着气。叶童把耳机塞进耳机盒里。
睡前他打开微信,有十条消息,都是女友半个小时前发的。
“我不知道你又在忙些什么 就这样吧 不想回就不要回了”。这是最后一条。
“好的”他回复道。
有时候低下头安安静静做题目,就会听见上空那划破天际的声音。飞机引擎每次都像是快要散架一般,听得真让人心跳加速。讲台上的老师丝毫不受影响。他向台下的同学们抛去无数个例子,只有三两个有回应。习惯了,习惯了。老师也习惯了,学生也习惯了。所有人都习惯了在间教室过去发生的,现在正在发生的,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叶童看着逐渐倾斜的飞机朝着更蓝更远的天空刺去。他还没坐过飞机,但他坐过公园的空中飞椅。这没什么区别。但是他很讨厌失重的感觉,那种脚底踩不踏实的恐惧一直藏在他心里最深处。所以他也排斥坐飞机。但是他又对自己说:我又没坐过,怎么知道坐飞机的感受呢?母亲年轻的时候到处玩,自然是坐过飞机。她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说坐飞机就跟坐车一样,飞机上的风景也还不错。叶童说,那好,咱们就买机票,反正也贵不到哪去。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为了能拍一个拿得出手的照片,他特意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飞机起飞前的那段路程他的心跳的很快,却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想让母亲看到他情绪激动的样子,这让他感到很丢脸。
递增的加速度使飞机在地面的速度达到一个极值。这个速度超越了叶童过去十八年所体验过的任何速度,他甚至能觉得快和他心跳的频率保持一致。对于他来说,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整个过程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是静静体验着美妙旋律般的气氛。机身开始慢慢倾斜。他透过窗户看见了高中的操场。等他意识到要拍照时,操场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他想到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想到他们脸上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而自己的人生即将翻篇,自己正奔向另一座更大更繁华的城市,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这就会是一种很奇妙很神奇的体验。
他们穿过白天,抵达黑暗。远方的天空和地面擦出一道美丽的红痕。机翼尾端擦出的雾白色水汽不断发生形态变化。此时他们距离脚下的城市不过两千米。他趴在窗前努力朝下面的城市望去:如同森林里数不尽的萤火铺成的草坪。自己成长了十八年的城市恐怕也只是这其中一颗。他选好照片然后又修改了一下马上要发在朋友圈的文案。
他和母亲下了飞机,却在候机大厅迷路了。母亲叫他去问问工作人员,但他不好意思开口。还是封闭久了啊,连和人沟通交流的勇气都没有。母亲埋怨他读书读到最后连问个路都不敢。他不服气,找到了一个面善的阿姨。阿姨的语速很快,手势也很多。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见,但还是着急说谢谢。
误打误撞他们竟然找到了机场出口。一路上他看见了很多在老家根本看不见的外国人,看样子应该是北欧那边的男模,个子很高很俊朗,整体气质阴柔。他以为外国人都是那种壮硕的男人呢。
他和母亲终于走到门口。眼前拥挤的人群和车流格外嘈杂。这就是自己未来四年为之奋斗的城市啊。他心想,心中满是期待和希望。门口的司机像来接亲戚的熟人一样向他们招手。他和母亲坐上其中一辆。的士沿着比以往更宽的大道行驶。
“修桥了啊。”母亲感叹道。她所指的是那座横跨两个河岸的跨江大桥。河对岸古老的钟楼在尊贵的光耀下显得更加神圣。钟楼旁的古老建筑群却是清一色的现代化金融大厦,强烈的反差给叶童留下很深的印象。
“你来密州玩的时候桥还没修吗?”
“没吧,我记不清了,应该没有。”
叶童没放过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他都想记在心里。他想起当年那句响彻整个大西洋的名言:我是世界之王!整座城市仿佛被他买了下来。它的国王虽然挤在一个起步价就要十块的破的士里,但却关不住他那股急躁欲动的力量。这座城市也有让他伤心的小细节:比如高大宏伟的商业大厦,附近却挤满了各式各样风格口味的平民小吃摊。这和落后的家乡没有任何区别。他甚至能想象出大厦厕所那股樟脑丸清香,想象人们的排泄物流经海拔一百米的自成体系的下水管道,在煤气罐下方的那条主排水渠汇聚。
开学的前几周打乱了他的节奏。他也是头一次理解了“报复性”的深层次含义。所谓的报复性是指人在长期缺失必要的感官体验后,一旦触发,就会产生极强的依赖性。一些被困在塌方工地的工人被救出后,会将每天排出的尿存着喝。叶童不喝尿,也不像有些人一上大学就在网上报复性地约人开房。他的报复性行为是全世界最正经的:努力使自己从外在和内在变得比以往更优秀,然后再找人开房。
然而过了两周,他的时间全浪费在了距离学校只有两个地铁站距离的麦当劳。他既没变得优秀,也没找人开房。这个信念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有一个女孩染了一头灰蓝色头发,身材修长,怎么看也不是出身平凡的人。她跟叶童说,帮我请个假,可以?叶童说好。连续几周没见到她人。有天她穿着紧绷到可以看见臀型的牛仔裤,拿着脏毛巾走到叶童面前说,你的毛巾。叶童正找着呢。他说谢谢。女孩说不用谢,我帮你把那边的桌子都擦了。叶童说谢谢,女孩说不用谢。女孩离开时一直在扭头看他,过了一会儿,女孩走过来装作在看手机,她说下午店里的人要聚会吃饭,你去吗。叶童说没什么好去的,我都不认识。她说好吧。
在回学校的地铁上,女孩发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表情包,给他们的聊天起了个头。他没法拒绝,主要怕之后相处尴尬。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没有变得优秀,但是可以先把开房办了嘛。他大可礼貌大胆点。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毕竟如果有人主动找上你,不管借口是什么,只要两人以后还继续聊天,只要你对她也有意思,最后都会聊到床上去,也许需要一个月,也许只需要半天,也许需要三两年。但他不想这样,他也说不出来,或者说他不想和她这样。身材修长,皮肤细腻,长相中偏上。他也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是瞎了。
他切回主页面,看见陈方舟学长半个小时前发的消息。陈学长客气地说出自己的宏伟蓝图:下周五部门聚会吃饭,在校门口旁的酒馆集合,我来组织。他打出一行字然后删掉,打出一两个字然后又删掉。最后他回应:好。
李书凡和叶童同一天进的部门。初次见面两人都很客气礼貌。陈部长正和老师聊的火热。陈部长性格好,阳光开朗,在部门说话也很有分量,最主要的是他说话有人听。在和李书凡交待完工作后,他注意到李书凡的裤子,于是他指着他的裤裆说:“你的裤子怎么破了个洞?”
叶童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的都是男人,所以大家说话也不避讳。“哎呀。”李书凡拿着刚打印的表格遮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怎么注意,我是说下面怎么有点漏风呢。”
“晚上可别穿出来了,有女生在呢!这样穿你是不是觉得很省事啊?”难怪大家都很喜欢陈部长。老师笑骂了他一句没规矩。李书凡歉意地打开门就要走。叶童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笑出声。走出办公室后,他们商量着一起去食堂吃饭。叶童点了三个菜。他找了个座位,时不时还要抬头示意李书凡自己的位置。
“晚上你去吗?”李书凡找到位子坐下。叶童看见他的盘子里只有一碗水煮肉片。
“不知道,看情况吧,我晚上还有课呢。”
“晚上还要上课?”
“对。烦死了。不过我可以逃,但我觉得不值。”叶童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菜碗说,吃,来,一起吃。李书凡把碗推回去说你快吃你的。接着他把饭倒进汤里拌饭吃。
“你知不知道陈方舟的一些事?”
“怎么?”
“我听上一届的说。”对于这种事李书凡从来都是抱着绝对的执念。“他跟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上过床。”
“看的出来。”叶童不觉得惊讶。“第一次开会你在场吗?如果在场你就知道他那眼睛都快镶在那个女的身上了。”
“哪个女的?”
“姓郭吧好像,一天到晚她都要穿着她那件低到能看见沟的衬衫。我是说你想引起别人注意那也不用天天穿吧,没衣服穿吗?”
“今天黄的,明天穿黑的,后天穿紫的,反正天天就穿低胸的。”
“对。”
“我知道了。”李书凡擦了擦嘴。“那个sao货啊,不过身材的确还不错。”
晚上陈方舟组织一群人在操场上玩游戏。即使是陈学长这张可以颠倒黑白的嘴,也有带不动的气氛。他伸了一个懒腰,准备玩下一个游戏。看得出来其实大家都很有兴致。尤其是李书凡。随和幽默的讲话让他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笑声。有一个女生的笑声很有感染力。气氛也随之被抬上了顶点。陈方舟在一旁只是低头笑了笑。他抬头望向李书凡的裤子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叶童此时正低头和麦当劳女孩打字聊天。每次都是她先主动联系。这次叶童的话倒是多了些,他们什么都聊,上到大学行政管理体制,下到个人情感经历。
“哎,李书凡!”陈方舟笑着叫唤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有女生在嘛。”说着他的眼神对准他那破洞的裤裆。“太明显了啊,李同学。太明显了哦。”
大家默契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裤裆的破洞上。气氛一下子被抬升至高潮。大家的笑声并没有恶意,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李书凡和陈方舟的关系如何,他们以为他们两人关系很好。做做贡献,牺牲自己提供点乐子,开开玩笑他又不会介意。李书凡双腿闭拢捂住裤裆,脸上的笑容背后更多是无助。他抿着嘴,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有识相的人看出不对劲,没再继续笑了,但大多数人只是换了只手捂住嘴而已。
叶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在他的脑子里,李书凡中午吃的那碗水煮肉片一直挥之不去。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生气。他收好手机,站了起来,然后挑起了下巴。
“我就这么说了吧。陈方舟。你连你mb畜生都不如!”
“以为我真不敢吗?”李书凡紧握的手中啤酒瓶。站在他身旁的男生们都在起哄,说他是个废物什么都不敢喝。地板上洒满了酒水。女生走的差不多了,只有三四个女生坐在座椅上一会儿玩玩手机,一会儿笑着看戏。没人邀请叶童喝酒,事实上有很多人埋怨陈方舟竟然会邀请他参加聚会,既扫兴又坏气氛。但是毫无疑问,在陈方舟长辈似地开导下,他们领悟到了团结的真谛,于是他们又怀着百分百的热情和炽诚继续去热爱他。
叶童走出去接了个电话。是麦当劳女孩打过来的。女孩在那头说自己搬家东西太多,又不想花太多钱请搬家公司,想让叶童过去帮帮忙。叶童说好。
穿过走廊时他看见陈方舟正扶着郭莹的肩膀,她快要站不起来。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头晕想回宿舍睡觉。陈方舟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于是她站起来趴在他身上,像是一阵阵抽泣。
叶童走进包厢喝了点酒又走了出来,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装作什么都看不见。陈方舟不知道去了哪里。郭莹正趴在窗边,外面的江风在给她醒酒。叶童走过去问候了一句。他说你赶紧叫个女生送你回去,你不可能不知道陈方舟那杂种吧。她没有搭理,看样子像是没醒。叶童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准备给刚刚回学校的女生打电话。这下郭莹醒了,彻底醒了。
“你tm能不能先做好你的事,嗯?别多管闲事,行?”
叶童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内心的羞耻塞满嘴巴,最后硬是没说出一句话。他这才明白原来搞半天自己才是那个瞎胡闹的人。原来这就是他如此令人讨厌的原因。原来是这回事啊。他心想。没打一声招呼,他走下楼拦了个的士直达麦当劳女孩那儿。在车上,他给陈方舟转了一百块钱,并留言道:走了。发完消息后,他握紧拳头气的发抖。
他单手撑着下巴。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勇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就是觉得内心的某块地方很难受,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去了趟便利店买好by套,把它握在手里。夜晚降温很快。他站在便利店门口走来走去。实在是煎熬啊。他心想。
他又想到了刚刚发生的事,真是可笑啊。一想起这件事他就很气愤,于是,借着这股气愤他终于迈出沉重的脚步,按照她给的地址走了上去。
顺其自然地,一切注定好了。他走进她的出租屋,接着两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会儿天。女孩问他吃了没有,她说她下午吃的牛排和罗宋汤,如果饿了她就去热点。叶童客气地说吃了,不用这么麻烦。
“东西呢,收拾好了吗?”
“明天再收拾吧,现在太晚了。”女孩说。“我先去洗澡。”她拿着内衣走进卫生间,留下叶童一个人继续苦熬。出租屋后面隔着十米的距离住着一户人家。他们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计时器,计时器边缘是一圈深蓝色的LED灯,灯光刺眼绚丽,叶童望着那光心想:真的要这么做吗?不会出事吗?要弄多久呢?怎么干呢?她不是处女吧?她应该很会吧?越想越烦闷。他掏出手机刷了会儿短视频,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看进去。我如果干了我是不是就要负责啊?她是认真的吗?这些想法完全占了他大脑容量的百分之七十六。女孩这时也洗完了。她站在门口用毛巾搓揉她那蓝灰色的头发。
她像是踩着石头过河一般走到客厅,然后关上灯。客厅里一片漆黑。叶童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女孩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再不采取行动,她就要飘走了,飘到窗户外边去了。于是他抱住她,使劲吻她的脖子和嘴巴。女孩甩掉碍事的拖鞋,不断用力靠近他,迎接他所有的吻。这时一阵抽泣声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
她以为她听错了,于是她继续吻着他。她伸进他的裤裆,那里就像一块刚炼成的钢铁。哭声越来越大。这次她没听错,她很确定就是从他那儿传来的。她低下头用额头蹭他的嘴,小声带了点气泡音说道:“怎么了?”
“cao。”叶童哭喊出来,哭得越来越大声,完全像个孩子一样。“我他妈完了,我他妈完了。”
“怎么完了?你不舒服吗?”女孩以为他射了出来,于是她又伸进裤裆摸了一下,那里全是油腻的汗。
叶童使劲锤了下沙发,把她吓了一跳。他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身边流逝,沿着他的皮肤滑走。整个房间也有东西从窗户缝溜了出去。女孩正坐在他的身上。她抱住他,干净清香的皮肤现在全是油腻的汗,但她不管这么多了,叶童的哭声在她温柔的怀抱下碎成一颗颗细小的砂石。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完了,我完了”。每重复一遍他哭的就越狠。她抱得更紧了,像抱住孩子一样抱住他。房屋后面的深蓝色LED灯光透过玻璃,最后在木地板上,在墙壁上,在他们的身上挑起一层层深蓝色波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