Не смейтесь над мертвым поэтом / Снесите ему венок 关于曼德尔施塔姆
康斯坦丁·墨丘利斯基(Константин Мочульский)
奥·埃·曼德尔施塔姆
奥西普·埃米里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这位自勃洛克后最著名的,也是最宝贵的俄国当代诗人去世了[i]。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有这么两行诗句:
为着呼吸与生存宁静的快乐,
请告诉我,谁值得我感谢?[ii]
(汪剑钊 译)
这份“宁静的快乐”一直洋溢在他的心间,填满他身心的每一个角落,被他小心翼翼而不无庄重地呵护着。
他像个孩子一样容易轻信他人,弱小无助,是个幻想家与怪人,缺少“健全理智”所具有的一切特征。他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一天天地被“毁灭”。他总是碰上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意外,经历异乎寻常的奇遇,事后怀着真诚的惊讶与置身事外的幽默感来讲述这些故事。他就像普希金笔下的奥维德,
如孩子般弱小而羞怯[iii],
但他总受到庇护,屡经生活磨难后还能安然无恙。而且,同普希金笔下的奥维德一样,
他拥有妙不可言的歌唱天赋…
他身形瘦弱干瘪,细长的脖子上支起一颗窄窄的脑袋,长着绒毛似的头发,有一个削尖的小鼻子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走起路来总是踮起脚尖,这副模样令人想起好斗的公鸡。他会突然出现,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讲述新近遭遇的倒霉事,接着突然沉默不语,猛地站起来,神秘兮兮地悄声说:“我写了几首新诗”,把头向后一仰,向前伸出尖下巴,闭上双眼(他的眼睑薄得像层纱,像是鸟类的眼睑,格外纤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发出高亢昂扬,令人惊奇的声音,拉长的吟诵声像是某种咒语或者祷告。

他一读起诗来就深陷入“末世的梦境”,陶醉在声响与节奏中,而当朗诵结束后,他则难为情地睁开眼,仿佛刚刚睡醒一般。
奥西普·曼德施塔姆于1912年[iv]考入彼得堡大学语文系。他当时必须通过一门希腊语考试,我表示愿意为他提供帮助[v]。到上课时,他夸张地迟到了大半节课,但当希腊语法的奥秘在他面前揭开时,他整个人变得亢奋而激动,挥舞着双手在房间里奔跑,一边用拖长的声调朗诵单词的变格变位。荷马的诗篇令他如痴如醉;副词,后附词,代词在梦中也紧追他不放,他似乎私下里与这些词汇保持着某种神秘关系。当我告诉他,动词Пайдево的过去时形动词是Пепайдекос时,他兴奋地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当天没法再继续学习。下一堂课时,他抱歉地笑着说:“我什么也没准备,但写了一首诗”,紧接着就放声朗诵,连外套都没脱下。我只记得其中两个小节:
动词词尾的钟声
向我指明远处的道路,
我在朴素的语文学者的修道室中
摆脱忧愁而得以歇息。
忘记了重负与悲伤,
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是:
不定过去时中是否需要过去时前缀
而Пепайдекос处于什么语态?
奥西普·曼德施塔姆直到我们的课程结束也没能答上这个问题。他将语法变成了诗篇并坚持称,荷马的诗歌越是不可理解,就越是美丽动人。我非常担心他会不及格,但命运庇佑了他,他奇迹般地经受住了考验。曼德尔施塔姆没能学会希腊语,却猜透了它的真谛。他后来写下了有关金羊毛和奥德修斯远行的天才般的诗句:
离开海船,用尽了海洋上的亚麻布,
奥德修斯归来,浑身充满时间和空间。[vi]
(汪剑钊 译)
这两行诗句中的古希腊文化比博学多知的维·伊万诺夫所有古希腊主题诗歌中加起来的还要多。
在希腊语考试的几年之后,我们在阿卢什塔[vii]的“教授角”相逢。他一边抓着葡萄狼吞虎咽,一边向我解释他复杂的经济状况(他从来都没有钱),躺在沙滩上还不忘寻找红玉髓。岩石遍布的达夫里塔[viii]对他而言就是埃拉多斯[ix],一座座“鬈曲”的葡萄园,古老的海洋和蓝色的群山为他提供了灵感。伴着喧嚣的拍浪声,他用低沉的嗓音为我朗诵了一首绝妙的诗歌:关于达夫里塔的排排山丘,那里布满了巴库斯的祭司,关于白色的房间,那里停驻着梭子一般的静谧[x]。
曼德尔施塔姆喜欢眺望远处的苏达克[xi]群山,浓雾笼罩的梅卡诺姆海岬[xii],他写下过关于它们的诗句,神秘而充满魔力:
一团团幽暗的乌云
奔跑得多么快捷,
在随风飘动的月亮下,
黑玫瑰花絮在飞翔。
而死亡与悲泣的飞鸟,
记忆巨大的旗帜,
在柏树的树梢上
划出一行哀悼的花边。
逝去岁月伤心的扇子
在一片沙沙声中缓缓张开,
伴随黑色的颤栗,指向
护身符埋进沙滩的地方。
我的灵魂冲向那里,
经过多雾的梅卡诺姆海岬,
葬礼过后,黑色的帆船,
又从那里返回![xiii]
(汪剑钊 译)
那时候生活中的灾难一件接着一件。有一回,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受人所托去阿卢什塔买一罐可可粉。在回来的路上,他在《教授角》写下一首诗,漫不经心地吃完了所有的可可。几个债主事后威胁过他,他装模作样地做过一些解释。但相比于1916年他在克里米亚夏末经历的那些真正的痛苦,这些艰难都不值一提。我记得,他怀着怎样的兴奋写下一首诗,这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之一:
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我们在墓地漫游。
“你要知道,大地的每个角落
都让我想起那些山岗。”
而第二小节的末尾两句突然转入气势恢宏的语调:
那里,在黑暗而沉闷的大海上空,
俄罗斯为自己掘出一道壕沟。[xiv]
(汪剑钊 译)
至于这一小节的头两句诗,它们却始终未能出现。
曼德施塔姆重复末尾两句,寄希望于它们会自然而然地引来缺失的韵脚,但这都是白费功夫,缺失的韵脚并未出现。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绝望。他说:“我只听得见这两句,‘那里,在黑暗而沉闷的大海上空/俄罗斯为自己掘出一道壕沟。’但前面是一片空白,就像眼珠上生了白翳,什么也看不见。”他天真地请求朋友们帮他添上这两行诗句。它们当然没被写出来。在诗集《Tristia》中,相应的地方被画上了两排省略号。
就文辞技巧来说,曼德尔施塔姆与丘特切夫颇为相似。我记得他有一首关于死亡的诗:
生命-普绪刻[xv]降临到阴影中间,
在半透明的森林里,跟随佩尔塞福涅[xvi]——
一只失明的燕子摔落在脚下,
口衔绿色的树枝,胸怀冥河的温柔。
而最后的一节诗句:
在这温柔的纷扰中,不知如何开始,
幽灵辨认不出透明的橡树林,
对着镜子呼一口气,推迟
从雾蒙蒙的渡口递出一枚铜钱。[xvii]
(汪剑钊 译)
在俄语诗歌中,这是绝无先例的句子,它们令人惊叹:一个个单词发出奇特的,非同寻常的乐声,仿佛是用外邦的语言写就,古老而庄严,好似品达[xviii]的语言。
曼德尔施塔姆在写作时,往往表现得艰难而紧张,写出的作品不多;他同“材料”角力,克服文辞那“碍人的沉重感”。他出版过两本薄薄的诗集:《石头集》与《Tristia》,还有一本小书《时代的喧嚣》。
[i] 曼德尔施塔姆于1938年12月27日去世于Дальстрой的迁居点。
[ii] 出自曼氏1909年诗作《我赋有这肉体》,见曼德施塔姆诗全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6页。
[iii] 指普希金1824年的作品《茨冈人》
[iv][iv] 曼德尔施塔姆于1911考入彼得堡大学。
[v] 墨丘利斯基就读于彼得堡大学罗曼-日耳曼语分部,于1914年毕业。
[vi] 此处是曼氏1917年的诗作《从瓶中倒出金黄色蜂蜜》的末尾两行。见曼德施塔姆诗全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66页。
[vii] 阿卢什塔是克里米亚半岛上的一座城市。
[viii] 克里米亚的古希腊罗马时期旧称。
[ix] 古希腊人对其国家的自称。
[x] 此处还是指曼氏1917年的诗作《从瓶中倒出金黄色蜂蜜》,但作者却认为曼氏是1916作此诗。
[xi] 克里米亚地名
[xii] 克里米亚东南岸的海角,在苏达克与科克捷別利之间。
[xiii] 曼德施塔姆诗全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67-68页。
[xiv] 同上,第60页
[xv] 普绪刻,古希腊神话之中的灵魂化身。
[xvi] 佩尔塞福涅,冥王之妻,谷物与丰收女神。
[xvii] 曼德施塔姆诗全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83页。
[xviii] 古希腊著名抒情诗人
译后:
曼德尔施塔姆在同时代人的回忆录中总是一副受欺负的小孩子模样,他天真敏感,与社会格格不入,在生活中四处碰壁。墨丘利斯基在这篇回忆中刻画了一个典型的曼德尔施塔姆形象,一个孤独而滑稽,类似于堂吉诃德的天才诗人,他荒诞的行为总是引起周围人的嘲笑与不解。这并非作者对曼氏的嘲弄与讽刺,相似的形象也出现在阿尔图·卢里耶(Артур Лурье), 格·伊万诺夫(Георгий Иванов)的回忆中,甚至在《曼德尔施塔姆夫人回忆录》中,多多少少也能窥见这一形象的影子。
而在曼氏的诗歌中,我恰恰能感受到他对社会,对群体的恐惧,一个深刻的自闭症患者,一个白银时代的悲伤骑士,无论是在《石头集》还是《Tristia》中,他越是寻求石头一样的静谧与沉稳不变,中世纪独有的各居其位,就越是沉入封闭的内心,害怕外界的波动。他对外宣称,阿克梅主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渴望,可我相信,古希腊罗马世界与古代文明是他私底下克服恐惧的坚实土地,就像大地之子拉泰俄斯一样,他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可当拉泰俄斯被赫拉克勒斯高举在空中时,曼德施塔姆就失去了他的依靠,在彼得堡,莫斯科,沃罗涅日的恐惧岁月中,白银时代的堂吉诃德被耗尽了,就像墨丘利斯基所写的,他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一天天陨灭,直到1938年12月27日,这位骑士在远征中死亡。今天,人们都像卡车一样疯狂,我想念孤独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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