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王——詹姆斯克拉维尔
章宜像一颗镶嵌在新加坡岛东端的珍珠,在热带的天空下散发着彩虹一样的光芒。它坐落在一个小丘陵上,环绕它的是一圈绿树丛,绿树丛之外,稍远的地方就是蓝绿色的海洋,海洋无限延伸,直到地平线。 近处看,章宜就失去了它的美丽,它是令人厌恶的险恶的监狱。牢房区由太阳炙烤的高墙耸立的庭院包围着。在高墙内,在牢房区,重重叠叠的是容纳两千个囚犯的囚室。现在在囚室里,在过道里,在每一个角落和缝隙里生活着近八千个男人。英国人和绝大多数澳大利亚人,少数几个新西兰人和加拿大人——远东战役武装力量的残余部队。
这些人也是罪犯,他们罪无可恕,他们战败了,但是他们却活下来了。
囚室的门是开着的,牢房区的门也是开着的,连劈开高墙的大门也是开着的。男人们可以进进出出——几乎是自由的。但是仍然有禁闭的,患幽闭恐怖症的味道。
大门外是一条环绕的沥青路。这条路向西几百码外,一个倒刺纠结的大门把它隔断,在这个大门外是卫兵的住所,征服部队的那些武装杂碎住在这里。过了这一道屏障道路继续欢快的向前奔跑,最后消失在新加坡连绵不断的城市里。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道路向西走到几百码外的主大门就结束了。
向东,路沿着高墙,然后转向南,再次沿着高墙。路的两边都是成排的长长的“仓库”——这些简陋的棚屋被称作仓库。“仓库”都一样——六十步长,编好的椰子树叶子粗粗地钉在桩子上就是墙。茅草屋顶也是由椰子树叶子铺的,一层发霉,再铺一层。每一年都添一层新的,或者应该添一层新的,因为太阳,雨水,昆虫都折磨着茅草屋顶,使它崩溃。门和窗都是简单的洞。棚屋顶上长长的椰子树叶伸出来遮挡阳光和雨水。棚屋都建在木桩上以避免洪水、蛇、青蛙、蛞蝓、蜗牛、蝎子、蜈蚣、甲虫、臭虫——各种爬来爬去的东西。
军官们住在这些棚屋里。
路的南面和东面是四排水泥平房,二十间一排,背靠背。高级一点的军官——陆军少校,陆军中校和上校住在这些房子里面。
道路往西转弯,还是沿着高墙,通向另一排聂帕果材质的棚屋。这里给监狱里容纳不下的人提供住宿。
在这些棚屋里面的一间,比绝大多数棚屋都小,住着美国的分遣队,二十五个应征入伍的人。
这条路再次往北拐的时候,靠近高墙的地方是菜园的一部分,菜园剩下的部分(给这个集中营提供绝大部分食物)位于更远的北边,翻过路,在监狱大门的对面。这条路继续穿过小块一点的菜园两百码处,在卫兵住所前面到了尽头。
围着整个劳作区,半英里长半英里宽都是带刺的栅栏。很容易把栅栏撕开,很容易通过,几乎没有守卫,没有探照灯,没有架机关枪的支架。但是一旦出去,下一步怎么办?家在大洋的另一头,地平线外,隔着无垠的海洋和危险的丛林。外面是灾难,对于出去的人,对于留下的人来说都是。
到了现在,1945年,日本人已经学会了把集中营留给囚犯管理。日本人下命令,军官们负责执行。如果集中营不给日本人麻烦,它什么也得不到。索要粮食是麻烦,索要药品是麻烦。索要任何东西都是麻烦。他们活着都是麻烦。
对这些人来说,章宜已经不是监狱。章宜是再次创世的开端。
第一章
“就是死了我也要抓住那该死的混蛋。”格雷中尉很高兴,终于大声说出了长久以来纠结在心里的话。格雷话音里的恶毒使中士马斯特斯从沉思默想中回过神来。他一直在想着一瓶冰镇啤酒、一份上面放着煎蛋的牛排、他在悉尼的家、他的妻子还有她的胸脯和她的味道。他懒得顺着中尉的眼光向窗外看。他知道是谁走在带刺的铁丝网边,走在泥路上那群半裸着的男人之中。但是对于格雷的发作,他很奇怪。通常章宜的宪兵司令嘴巴都紧闭,像任何英国人那些难以接近。
“省点力气吧,中尉。”马斯特斯干巴巴地说。“日本人很快会修理他。”
“去他的日本人,”格雷说,“我想逮住他。我想让他在这间牢房里,当我收拾完他的时候,我想让他待在欧南路的牢房里。”
马斯特斯惊骇地抬头看着他。“欧南路?”
“对。”
“我发誓,我不懂你为什么想收拾他,”马斯特斯说,“但是,嗯,我也不想你收拾任何人。”
“他属于那地方。那也是我想安置他的地方。因为他是个贼,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一个骗子手,一个蚂蝗。一个靠我们其他人养肥的吸血鬼。”
宪兵的房屋闷热,格雷起身走近窗户跟前。他挥手赶走从地板上一哄而起的苍蝇。大中午的阳光照射在挤满人的土地上,他眯缝起眼睛抵抗反射的刺眼光线。“凭上帝的名义,”他说,“我要为我们所有人复仇。”
祝你好运,伙计。马斯特斯想。你要能收拾鼠王的话,任何人都可以。你已经在你体内积聚了适量的仇恨。马斯特斯不喜欢军官,也不喜欢宪兵。他特别看不起格雷,因为格雷从基层得到晋升,却试着把这个事实隐瞒起来。
但并非只有格雷一人心怀仇恨。整个章宜的人都恨他肌肉发达的身体,蓝眼睛里清澈的光。在这个半死半活,没有生死界限的世界里,没有哪个人是胖的或是身体精壮的,或是圆润的,或是皮肤光滑的,或是不胖不瘦的,或是身板厚实的……只有大部分面孔被眼睛占了的脸,只有青筋暴露,瘦骨嶙峋的身体。他们除了年龄,脸和体重之外再没有区别。而在这整个世界里,只有鼠王像个人一样的吃着饭,像个人一样抽着烟,像个人一样睡着觉,像个人一样做梦,而且看起来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