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摘抄*
1
在孩子们看来,人类的痛苦常常是个抽象的概念,但动物的痛苦就另当别论了。
2
我相信我们的未来吗?
我慢慢转了一下头,目光掠过人群,仿佛一台摄像机在拍长镜头,然后半闭上眼睛,仔细观察脑中的画面。
这些人都相信人类的星际未来吗?这些被交通问题、不规律的供暖、定期限电和昂贵的食物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他们需要星际未来吗?宇宙能给他们什么?除了对其他世界的恐惧、对地球母亲勉为其难的自豪感——何况这自豪感还来自地球的飞船,来自银河系中最快的飞船。
3
“爱和利益是一回事儿,别佳。对我们贫瘠又疲惫的大脑来说,相信自己能爱并被爱着,是更加有利的选择。母亲爱着儿子;祖国爱着它的子民;你女朋友爱你。但实际上……爱要么是一种本能,要么是算计。一般来说,两者都有。我们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只取决于个人的工作能力 ,取决于给周围人、给社会带来好处的能力。我们也清楚,这种能力不可能永恒不变。所以我们才给自己投了份保险——这就是爱,它源于恐惧、源于病痛、源于忧愁。”
4
在空间内部穿梭的能力,给了人类一种强大的错觉,唤醒了人类虚幻的希望,让我们开始穷兵黩武。而我们本应该悄悄地、恭顺地去掌握整个宇宙的全貌,去了解那些我们并不需要占领的星球。人类的确还是孩子,这不是一句文字游戏,而是事实。我们在深不可测的天穹下、在黑暗无边的深渊中长大。每个漫漫长夜中,我们都在巴掌大的、扁平得像张桌子样的地球上跌跌撞撞。众星就在我们头顶闪耀,那么令人向往,又那么遥不可及。但我们却想方设法触摸到了星星。太早,还太早了。我们过早地触到了那些诱人的星星。
人类的双手就这样被寒冰包裹的星星灼伤了。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不是你我掌中之物。
5
“我总是在说什么自由,什么应当做自己。但我们天生就不自由,我的孩子。我们是奴隶,是被爱操纵的奴仆。……我太爱地球了,爱着我们这个可笑的世界和我们不幸的国家。我爱俄罗斯比爱地球更多,但我爱自己的家比爱国家还要深。因为只有这份爱,是从幼年时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从那些可笑的傻事;从第一次接吻的门廊;从第一次打架的院子;从第一份找到自我的工作而来……重要的不是自由,别佳,而是爱……”
6
个体不仅意味着独一无二的基因类型、个人掌握的知识以及语言交际体系,更重要的是,它还凝聚了一个人对待周围事物的方式,是人用一生的时间塑造的反应机制的集合体。其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一套自洽的价值逻辑,人们用这套价值观去评判身边的一切现象。它应该在不带偏见的孩童时代自然而然地形成,然后逐渐变成贯彻一生的准则,无须证明也不必怀疑。没有这套自洽的准则,人就会陷入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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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给女人买花,花什么都能掩盖。就连墓碑都能盖住。”
8
“别佳,上了年纪后,这样小小的不便,比如僵硬的关节、失明的双眼或者寄居在一具外星人的身体里,在生存面前都不值一提。”
9
【别佳】: “不管在哪种专治暴政下,总会有与之抵抗的社会力量。这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世界还是被氛围充满敌意的外部层面和家庭般温暖的内部层面,就会永远存在两套逻辑、两种行为模式……甚至三种。两种体系对撞时,就会形成糅合了社会性和自身遗传特性的个体,这样一种形式能赋予人自由。但一个像几何学家这样取缔了家庭的世界,将会坚如磐石。没有任何冲突;没有双重道德标准;没有……可能也就没有了那种自由……”
【爷爷】: “当乌托邦与现实相撞时,总会导致一点儿失真和变形。乌托邦会发生扭曲,但……”
【别佳】: “不,爷爷。不是乌托邦扭曲了,而是现实。”
10
如果一个人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那他也绝不可能得到任何东西。许多人已经印证了这一点——从地球上的政客到几何学家的的导师们。而一个所有人都只为他人着想的世界,就会像个巨大的蚁丘一样。不过,这也不是我该谈论的话题,这问题该留给在写作中不断进行训诫的列夫·托尔斯泰,或者留给那个喋喋不休谈论如何培养一个伟大丈夫,以及如何规训他日常举止的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
11
这是最残酷的距离、最高傲的视角——地球看起来只是一个在漆黑天幕下沉没的小球。正是在此刻,我幡然醒悟,我们的世界何其渺小。渺小、无足轻重、卑贱又可笑。我们与茫茫宇宙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地球上的大陆轮廓就在眼前,清晰可见,只要我伸出手,整个星球就会顺从地躺在我掌心。山脊会划伤我的手掌,大海将沾湿我的手指,大气层将逃逸一空,就像一只熟透的橘子的表皮,瞬间瓦解。地球就在我指掌翻覆之间。
12
【几何学家飞船】:如果能得到自由——即使身负枷锁,又有什么不好呢?
【别佳】:“那就没必要活着了”。
【几何学家飞船】:那是你自己的决定。难道你真的希望,人类的未来只是今日图景的无限循环吗?
13
【别佳】:“玛莎,你无法想象,这个星球让我感到多么高兴。它有人工供暖系统,不知来自何处的大气层,以及纯粹的荒原……”
【玛莎】:“为什么?”
【别佳】:“因为 ,这完全是人类的行为模式。如果最后我们发现这个星球毫无用处,而且是侥幸被造出来的,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俄罗斯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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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如果我是对的,那你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答案。我也不太喜欢这个答案。”
他又要故伎重演……不,我理解他,爷爷这一生都不依赖于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东西,而是依赖于自己能隐藏多少信息。暗示、隐隐的威胁、障眼法、迷雾般的语言——这些就是帮助他从书房里走出来,一头扎进肮脏的政治斗争泥沼中的东西。
但现在他明明可以做另一个自己!
15
你为什么要扭扭捏捏呢,爷爷?你一定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导师。也许我正是因此而厌恶几何学家,我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看到了你的影子。爱是多么残忍的毒品,尤其是一位真正导师的爱。不管怎么说,毒品尽管有害,但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即使暂时拒绝了甜美的毒品,甚至诅咒它,你仍会想起那感觉,在难以遏制的欲望中痛苦地抽搐,渴望再尝尝大麻带来的轻松愉悦、摇头丸带来的无所不能和酒精带来的真挚热忱……爷爷,你的教育带来的温柔爱抚也像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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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已经知道答案,这一点阻碍了我对暗影族的理解。我知道爷爷早就不喜欢暗影族,所以无法用毫无偏见的双眼看清真相。
但我仍那么渴望!我渴望到膝盖颤抖、喉头哽咽,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些童年时爷爷灌输给我的东西。我怀念简单明朗的世界和无边无际的自由,即使那自由只是取景框中的风景。我无法独立。我唯一真正伤害了的人——导师别尔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导师。”是的,也许吧。我要么永远是一只兽,要么永远是驯兽师。都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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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成了“三角洲”的飞行员——一场永恒的战争中的小小螺丝钉,但依然是剧中人。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去博得严厉又善良的加利斯大尉的信任,想要体会那种臣服于力量之下的感觉,即使他的命令暂时干扰了这一切......难道整个世界都是由这两种人构成的——导师和抚育对象?能给出英明告诫的人和乐于听从的人?而我的一生只是不断地在两个极端中间循环,从一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从一种奴隶到另一种奴隶?从孩子变成父母,从领导变成下属……哈,你好,艾瑞克·伯恩,你在某些方面比弗洛伊德高明。与甜蜜的权欲和愉悦的臣服欲相比,性欲不值一提——或者会变成二者之间的又一片战场。
18
不能让人类拥有这样的自由。我们不能把决定权交给潜意识,交给自己颅底那一小团缥缈的思绪。我们早就懂得了不能随心所欲,而要做应该做的事,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自由。跟绝对自由的暗影世界比起来,甚至完全奴隶化的几何学家世界里都有更多通往真正自由的密道。因为随心所欲,就是真正的奴役。
自己对自己的奴役。
19
但影子啊你的影子
在这面墙上
日日夜夜
注视着我的分分秒秒
可影子啊我的影子
在那堵空白的墙上
静默地
照拂着你
……
我俩的影子就像猎犬
相互追逐
你在我左我在你右
从同一根锁链上
被释放
我俩的影子就像两只
忠诚的猎犬
憎恶着你我
日复一日,愈加忍耐
日复一日,愈加饥饿
20
“彼得……你这次没给我带石头当礼物吗?”
如果他只说“有没有带石头回来?”,我会摇头。但既然他问的是礼物……我弯下腰,从鞋底抠下一粒碎石子。它灰扑扑的,跟其他石头没有丝毫区别。
“拿着吧。”
小男孩儿疑虑地接过石头,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然后望向我,眼中透出怀疑。他一定没料到自己的偶像会如此嘲讽他……但他本来就不该把我视为偶像!
“这也是一个星球的一小部分,阿廖什卡,”我说,“是一颗星球的碎片,这个星球上生活着人类。”
他沉默了。
“这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星球,孩子,”我耐心地对他说,“没有任何独特之处。它有很多水,但也有很多沙漠。云朵随心所欲地漂浮,雨点儿总是在不凑巧的时候落下来。灰尘遍地,森林萎缩……”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嘴唇虽然微微颤抖,但没有哭,而是挤出了一个怯怯的微笑。
“这颗星球平平无奇,”我再次强调,“但我们没有第二颗了,不是吗?”
孩子点点头。
“最重要的是,”我忽然压低声音,阿廖什卡向我靠近了一步,“我们不需要爱所有人,但更不应该恨所有人。”
“我明白。”阿廖什卡举起手中的石子,仿佛举起一颗阿塔西星的高净度托帕石,或者是哈尔杜伊娜12号星的透明闪锌矿石。
“这是你收藏中最重要的一颗石子,”我说,“最最重要的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