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
齿轮
一
齿轮小姐在自己模块里,咬合着自己的组件,咬合着自己的工序,咬合着,自己的命运。
齿轮小姐身材很纤颖,她是这台机床里,最娇小的齿轮,她转动起来的时候很快,却几乎没有声音。其实她转动起来还是有声音的,只是那声音很细密,只有在深夜里,绝大部分的机床组件都停止工作了,她所在的这个永不停歇的组件还在工作的时候,才听得到。齿轮小姐对面,有一个齿轮婆婆,没人知道齿轮婆婆已经在这里多久了。
她只知道,齿轮婆婆的搭档离开后,她就来和婆婆作伴了。她和婆婆严丝合缝地咬合着,彼此的转动始终保持同频同速,不差分毫,否则哪怕一秒的延迟,都会产生错位而摩擦,彼此不再是耦合的同伴,而成了碰撞摩擦的仇敌。那样的事,据说很多年前发生过,婆婆的同伴是比婆婆更柔软的黄铜齿轮,有一天她们恰好错位了,于是开始无尽地研磨。
因为一秒的误差,铁合金的婆婆把她纯黄铜的伴侣研磨了许多年,终于有一天,那个纯黄铜的齿轮再也无法咬合住婆婆,从婆婆眼前崩脱坠落了……那时候,婆婆和齿轮小姐,差不多大。
齿轮小姐看着婆婆,忽然想到婆婆也会慢慢松弛、斑驳,直到有一天,在她面前,脱落。也许这也将是许多年后,齿轮小姐自己的命运。不过那会是极其遥远之后的事了,也许在那一刻之前,她早已老而昏聩,全然无谓。
在这部巨大的机床里,机械组建震动轰鸣,齿轮小姐转动的声音微不足道,那些比她复杂得多的高等组装组建,也都有崩坏、更换、丢弃、遗忘的时刻,更何况是她——这部机床里,最小的齿轮。
齿轮小姐常常看着那些复杂的高等组建工作的样子出神:如果每一个组建最终都会损坏更换,以至于有一天整部机床的零组建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些,这部机床,究竟还是不是同一部机床?婆婆的同伴到底属于曾经的那部机床,还是属于此刻这部机床?
我们的宿命,终将何处归属。
齿轮小姐被这个问题迷住了,她问婆婆,婆婆笑笑,只说:我们,只属于此刻呀。
那一刻,她并不明白婆婆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有一日,她终会明白。
二
时间,就这么被一点点,一点点分解到一分一秒中,分解到与齿轮小姐自己转动的频率中,尽管细小,她转身的声音却非常规律地,蕴含在这部机床的深处。咔哒、咔哒,那声音,似乎成了齿轮小姐的心跳。时间就在她细密的心跳中,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最近,她越发感觉到,齿轮婆婆与她咬合转身的速度越来越不吻合,她的基座已经有些松动了。齿轮小姐必须很努力地调整自己的转角和速度,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婆婆错了节拍。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对她说:好孩子,你不必迁就我,那一天迟早会到,我老了,你还年轻,不要为了这样行将老去的我,带偏了你的节奏。我在这里,已经待得比我应有的日子,长了许多了,我很知足了。
婆婆,那你以后,会去哪里?齿轮小姐问得小心翼翼。
去一个,让我重新有光与热的地方。婆婆想了蛮久,慢慢回答到。
齿轮小姐没有再问,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齿轮婆婆伸了个懒腰,一愣神的功夫,齿轮小姐没有注意到婆婆的短暂停滞,按着以往的节奏向前转了一格,只听咔吧一声,齿轮小姐把停顿的已经松弛的齿轮婆婆,从基座里抵了出来......
婆婆!
齿轮婆婆被从机器里弹了出去,在空中划出有没的抛物线,当越过顶点,婆婆开始下坠,她回头望着齿轮小姐,眼里没有意思责怨,满是温柔。
对不起,婆婆!齿轮小姐难过地大喊着。
其实,我才是那个,本该剥落的黄铜齿轮,我要去找他了.......
那是婆婆最后的话,再后来她说了什么,齿轮小姐,听不清了。
机器停转了。
很快,车间里的工人,发现了齿轮小姐所在的部件,崩脱了一枚旧的齿轮。工人捡起那枚齿轮,顺手丢尽了残次零件的回收桶中。然后,推着那个回收桶,消失在了齿轮小姐的视线中,没人知道,齿轮婆婆随着回收桶,去了哪里。
三
很快,车间里的工人,在婆婆的位置上,安装了一枚新的齿轮,他比婆婆更坚实,更有光泽,看上去也更精密。
他是,我的新同伴吗。齿轮小姐看着近身旁,不苟言笑的他。
工人把新的齿轮安装在齿轮婆婆原来的基座里,按下启动键,一切又回到了这台机床因该有的样子。
机器又启动了。
齿轮小姐怯生生地碰了一下新齿轮同伴的手,露出善意的微笑:您好,这位先生,我们一起,工作吧。
齿轮先生倏地抽回手,冷冷丢下一句:不要碰我。
哦。齿轮小姐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觉得自己有失礼貌,齿轮先生缓和了一下语气:不管以前你们怎么工作,以后工作运转的时候,不要碰触到我,我会自己按照规程和节奏,自行转动。
嗯?那样,我们不咬合在一起转动,不会出问题吗。齿轮小姐有点疑惑。
转起来吧。齿轮先生淡淡说了一句。
从那天以后,很长时间,齿轮小姐都没和齿轮先生说过话。齿轮先生果然在与齿轮小姐没有咬合的情况下,精确地转动着,从没有一分一毫的误差,精确得有些不真实。
只是这样的日子,太过沉闷了。齿轮小姐时常想起婆婆,那时候,她想到什么都会问婆婆,婆婆总是很耐心地告诉她所知道的一切。
齿轮小姐很想和齿轮先生说点什么。也许她是好奇,也许,她是很久没人说话了。
这天,齿轮小姐又想起婆婆,她想起婆婆说的那一句“我们,只属于此刻”,便出神了,居然忘了转动,就那么一刹那的停顿,齿轮先生的轮齿撞在了齿轮小姐的轮齿上......
“啊”齿轮小姐一声惊叫,钻心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她的一个轮齿,被齿轮先生顶撞得弯起了一个扬角。
“你怎么回事,怎么不动了!?”齿轮先生大声问道。他声音虽然很大,但似乎并不是责怪,而实很关切的样子。
“对,对不起,我走神了”齿轮小姐一面忍着剧痛,一面道歉。
“工作的时候,怎么能走神,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如果我刚才力气大一点,可能就把你从机床里抵飞出去了!”他几乎是咆哮出声音来。
“对,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齿轮小姐有点委屈,鼻子发酸。
“让我,看看你的轮齿。”齿轮先生忽然不再咆哮,他微微皱着眉头,仔细看着齿轮小姐被碰卷的轮齿,“还好没有碰掉,扬角也不大,应该可以慢慢修正......”
“你终于和我说话了。”齿轮小姐忍着疼,有点委屈地嗔了一句。
齿轮先生脸红了,居然还有点害羞的样子,“你太不小心了,我要花好久,才能帮你修复。”
“那你,慢慢帮我修好了。”那一刻,齿轮小姐觉得齿轮先生不再冷冰冰的,甚至,还有一点点温柔。
四
从那以后,齿轮先生开始用他的方法,修复齿轮小姐轮齿的扬角:他将身体调整道某个角度,可以在转动过程里,当那个受损的轮齿与他相遇时,用他的轮齿轮齿给齿轮小姐上扬轮齿一个反方向的力,每转一圈,可以修正她的轮齿一点点的扬角。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但齿轮小姐却有一点点开心,因为每转一圈,她的轮齿都有一次与齿轮先生碰触的机会。那个感觉,就想是自己的指尖,点在他的指尖上。通过指尖,他感觉到,齿轮先生,不是那么冰冷和坚硬了。
时间一点点一点过去,齿轮小姐受损卷扬的轮齿,一点一点复位。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不让你碰触到我了吧。”这天,齿轮先生忽然主动说话了。
“啊?为什么呢,我还是很好奇。”齿轮小姐,确实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你个猪头,因为,我怕伤害到你。”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齿轮小姐微微撅了一下嘴。
“当然,你知道吗,我是钨钢合金齿轮,一种高级合金,与我一起工作的齿轮,硬度都没有我高,如果不注意,长期错位磨合,最后总是会把他们先磨损,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伙伴......”那一刻的齿轮先生,不再冰冷,温和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伤感,齿轮小姐竟有些不忍。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很高级了,你着就是在炫耀,哼~”齿轮小姐故意假装生气的样子。
“你生气了,我不是炫耀,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很怕,伤害到你......”这一次,轮到齿轮先生有些局促和紧张,甚至,有点可爱。
“那你现在每天都用你的轮齿去修复我的轮齿,你不担心把我抵飞了?”
“担心,所以我很小心,控制好角度和力度,现在修复了差不多一半的角度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帮你这么修复,还是会对你造成磨损。可是如果不修复,很容易出危险,而且一旦工人发现你有破损,就会把你更换,那么你也离开我了......”
“你怕我离开你,是吗。”齿轮小姐的心跳得有点快。
“好好工作。”这一次,齿轮先生,主动点了一下,齿轮小姐的“指尖”。
齿轮小姐笑嘻嘻的,不再说什么。
夜晚来临,大部分的机床部件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齿轮先生与齿轮小姐的部件,还在运转。
“你怕我离开你,是吗。”齿轮小姐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黑暗,她仿佛,看见了婆婆曾经说过的——
光,与热。
齿轮先生,在黑暗里,微微扬起了嘴角。
五
从前与齿轮婆婆在一起,齿轮小姐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此刻,她觉得自己,是个伴侣。
她把齿轮婆婆的故事,讲给齿轮先生听,齿轮先生说他知道齿轮婆婆去了哪里——她被送去了工厂的熔炉,齿轮先生很多曾经的伙伴,再被他磨损后,都被送去熔炉,重新熔炼做了其他元件。
齿轮小姐有些难过,她想起她问婆婆的问题:我们的归宿在哪里。现在,她有了答案,可却一点都不开心。
齿轮先生看她伤神,有些歉意地说:“很抱歉,被挑来做你新搭档的是我。如果没有我,你的轮齿也不会有损伤。”虽然他修复了齿轮小姐的轮齿,也因为日复一日地帮她复位,把齿轮小姐的轮齿,磨损掉了一小块,
“没关心呢,是我自己走神,如果没有你帮我复位,可能我早就被工人换掉了。”那一刻她又想起了齿轮婆婆最后的话:“其实本该剥落的黄铜齿轮,是我。”是啊,我和婆婆一样,也是多偷到了,更多的时光。想到这里,齿轮小姐,再也不觉得迷茫,她眯起眼睛,对着齿轮先生,笑了笑:“我们,都属于此刻。”
“嗯,你说什么?”齿轮先生有点懵。
“没什么,好好工作!”
齿轮小姐和齿轮先生,平静地转动着,把时间融入到每一秒转动的每一次里,她感到充实而饱满,即便自己的轮齿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她也并不沮丧。她喜欢看齿轮先生一丝不苟的样子,虽然齿轮先生依然尽量不与她进行机械咬合,她知道齿轮先生,生怕再给她一丝一毫的磨损,可她忍不住,时常故意慢一点点,轻轻碰一下齿轮先生的指尖,看到齿轮先生微微蹙眉,责怪她顽皮,她就笑嘻嘻地马上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的角度上。齿轮先生,拿她并无办法。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物质极限,存在绝对的零摩擦,齿轮小姐非常乐意与齿轮先生,一起这样转下去。
可她心里知道,他们的不同,是在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在原子结构上就被决定的,自己永远会比齿轮先生,先被磨损耗尽。
也许耗尽她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磨损,只是时间。
也许耗尽她的连时间也不是,只是命运。
六
“咦,这枚齿轮的一个轮齿上,有个缺损。”
“缺口大吗?要是大就要赶紧换掉,不然车床会出故障。”
“目前还不大,还能凑合用,估计是旁边那个钨钢合金磨的。”
“别凑合,这不是开玩笑的,去库里取一个钨钢合金的,换上吧。”
“我看了,库存里没有了,新采购计划还没批下来,可能要等一阵了。”
“那行,先凑合用吧,看来以后再买这个型号的齿轮,都用钨钢的比较好,省的总是一个把另一个干掉。”
在人类的世界里,机器没有情感,机器里的齿轮,也只是一个需要不断补充损耗的工业品。他们不会知道,齿轮日复一日的“咔哒咔哒”声背后,还有一个,充满情感的世界。
“你别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呀,怪吓人的。”齿轮小姐还是笑嘻嘻的。
“都怪我不好,我太坚硬了......”齿轮先生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哎呀,放轻松,你看,他们库里没有备件了。嘿嘿~”
“可是迟早,新的备件会来的......”
“到那天再说,我们,都属于此刻。”齿轮小姐那一刻,心口不一。
夜晚来临,大部分的机床部件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齿轮先生与齿轮小姐的部件,还在运转。
“是的,我怕你离开。”齿轮先生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黑暗,他仿佛,看见了哪些曾经的同伴经历过的——
光,与热。
齿轮小姐,在黑暗里,悄悄落下了眼泪。
七
在一个阳光并不该明媚的清晨,工人拿着一枚和齿轮先生一样的新的钨钢合金齿轮,走向机床。齿轮小姐看了一眼齿轮先生:“嘻嘻,你要有新伙伴了。”齿轮小姐永远不知道,那一刻,她在齿轮先生眼里,笑得多难看。
工人熟练地从机床部件上,取下齿轮小姐。那一刻齿轮小姐又一次想起了齿轮婆婆,原来,她也终将离开这个地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齿轮先生,齿轮先生眼神坚定,神情清冷,就像他刚来时的样子。“这一次,你再也不用担心,你的同伴被你磨损了!”齿轮小姐用尽全力,对齿轮先生喊着。喊完这句话话,她被工人抛向回收桶,那个抛物线,和曾经的齿轮婆婆,那么相像。
“再见了,齿轮先生。”
“我的齿轮先生。”齿轮小姐越过抛物线的顶点,向着自己的归宿,加速坠落。
“一切,都结束了。”
叮~~~~
金属制品落地的声音,被掩盖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
“再拿一个钨钢齿轮来。巧了,那个旧齿轮刚拆下里,原来和她一对的钨钢齿轮,也崩出来了,估计年头久了,一块换了吧。”
齿轮先生用尽力气死死卡住自己的基座,直到被车床强大的机械传动力,弹出了机床,掉落在地上。
齿轮小姐使劲从回收桶的废品里探出头,看见空中一道抛物线,落在自己面前——那是!
“先生,齿轮先生!怎么是你!!”
齿轮先生笑了笑,滚落到齿轮小姐面前:“我工作了好多年,我想,和你一起休个假了。”
“猪头,你知道我们这是要去那里吗?”齿轮小姐笑着骂到。
“我当然知道,曾经我们的宿命,只能是在机器力研磨;从此刻起,我们的命运,是与你,永恒融合。”
——完——
后记:
这个故事构思了很久,我记得大约是11月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公司、家里,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在自己的甚或轨迹里,一分一秒都被饱满地占据,就像是命运机械里的两个齿轮。那一天忽然又了一份感慨,想要在动态里感叹,我和你都是没有自由的齿轮。转念一想,何不就此,写一篇故事呢。
于是匆匆开了一个头。原打算在新年来临之前,把这篇故事,写完给你,作为新年礼物。谁想后面的际遇更加波谲云诡,一直忙忙碌碌不停加班直到今天,临近过年,才终于有了时间,把这个故事写给你。
延续了我一贯的拟人风格与忧伤路线,但我也知道,你最怕我写这样的故事,惹你眼泪。所幸故事最终,我让齿轮先生与齿轮小姐,找到了更永恒、更紧密的存在方式。
谨以此,作为给你情人节礼物,的一部分,希望我的齿轮小姐,喜欢这个故事。
情人节快乐,提前22天先埋下,这个伏笔吧~~
2022年1月23日19:32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