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 601-605则 笺疏(二)
六〇四(续)
按,此處錯簡,第六百四則下半始於《手稿集》1050-52 頁。卷首題“容安館日札”,無署名,鈐“槐聚”朱文印。
卷三十七《松江》:“五更縹緲千山月,萬里淒涼一笛風。”須溪評云:“上句無用。”按卷十八《江上》云:“春風似補林塘破,野水遙連草樹髙。”須溪評云:“上句先得。”兩評大是具眼。此 Valéry所謂 “vers donné” 與 “vers calculé” 之別也。又按昌黎《新竹》:“稀生巧補林,並出疑爭地”;《慶湖遺老集》卷五《龜山晚泊》云:“長林補山壑,青草際潮痕”,可與荊公用“補”字參觀。
宋祁《宋景文集》卷十二《答張學士西湖即席》亦云:“返霞延落照,餘岫補疏林。”岑參詩:“竹深喧暮鳥,花缺露春山。”
卷三十七《同長安君鍾山望》:“餘生不足償多病,樂事應須委少年。”按卷四十《臺上示吳愿》云:“細書妨老讀,長簟愜昏眠。取簟且一息,抛書還少年。”是一張一弛,或修或息,皆惟少年為宜也。
卷三十九《讀史》:“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雁湖注引《莊子》輪扁對齊桓公語,及顧長康“傳神阿堵”語。按《全唐文》卷五百三十八裴度《自題寫真》云:“一點靈台,丹青莫狀。”下句用此。陸龜蒙《風人詩‧之三》:“丹青傳四瀆,難寫是秋懷。”
彦按,参见司马池《行色》:“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犹赖丹青无处画,画成应遣一生愁。”丹青难写画者,非止一端。
卷四十《臺上示吳愿》:“細書妨老讀。”雁湖注云:“唐人詩‘大書文字隄防老’。”按非也。此宋人張宗永句,見《倦遊雜錄》,下句為“剩買谿山準備閒”。《藏海詩話》嘗斥其淺俗。(彦按,言年老眼花,不能读细书也。“谿山”一作“峰峦”。)
卷四十五《夜直》:“春色惱人眠不得。”按此本羅隱《春日葉秀才曲江》之“春色惱人遮不得”,雁湖未知。
雁湖注中,有說詩極佳者,如卷一《純甫出僧惠崇畫要余作詩》云:“金坡巨然山數堵,粉墨空多真漫與。”雁湖注云:“據《畫譜》言,巨然用筆甚草草,可見其真趣。詩意謂巨然畫格最髙,而拙工事彩繪者,乃為世俗所與耳。”
卷三十六《至開元僧舍上方》云:“和風滿樹笙簧雜,霽雪兼山粉黛重。”雁湖注云:“粉喻雪,黛喻山,故云兼。雪霽山明,始見青色,故云重。”(按《寶晉英光集》卷四《過當塗》云:“朝烟開雨細,輕素淡山重。”可參觀。)
卷四十八《贈安太師》云:“敗屋數間青繚繞,冷雲深處不聞鐘。”雁湖注云:“唐人詩‘重雲晦廬嶽,微鼓辨湓城’,此言陰晦之夕,鼓聲纔彷彿耳,亦猶鐘聲為冷雲所隔,而不之聞也。”
卷二十四《賈誼》詩云:“死者若可作,今人誰與歸?應須蹈東海,不若涕沾衣。”雁湖云:“仲連不若賈生切於救時”,則誠如須溪評所謂“今比誼時更自不容,惟有蹈海,不止如生流涕而止,註誤。”
雁湖注每引同時人及後來人詩句。卷三十六末,劉辰翁評頗譏之。余《談藝錄》第九十三頁亦以為言,今乃知須分別觀之。如卷三十八《送王覃》云:“山林渺渺長回首,兒女紛紛忽滿前”,雁湖注引謝師厚(景初)詩:“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姑胥郭》云:“旅病愔愔如困酒,鄉愁脈脈似連環”,雁湖注引東坡詩:“下第味如中酒味”;卷四十二《東陂》云:“無端隴上翛翛麥,橫起寒風占作秋”,雁湖注引宋景文詩:“情知邊地霜風惡,不肯將花剩占秋”(按見《景文集》卷二十四《木芙蓉》);卷四十四《春江》云:“吹盡柳花人不見,青旗催日下城頭”,雁湖注引李泰伯詩:“山店吹英春寂寂,青旗吹盡柳花風”;皆牽合無謂。
至卷四十七《黃鸝》云:“婭姹不知緣底事,背人飛過北山前”,雁湖注引蘇子美詩:“婭姹人家小女兒,半啼半語隔花枝”;夫子美《雨中聞鶯》曰:“嬌騃人家小女兒”,雁湖易為“婭姹”,以附會荊公詩,尤不足為訓。
然亦有捉置一處,益人神智者,如卷二十七《北窗》云:“北窗枕上春風暖,謾讀毗耶數卷書”,雁湖注引宋子京(祁)詩:“一榻北窗思道友,數行西竺悟勞生”;
卷四十《送望之赴臨江(宋淳化三年置临江军,辖清江(即今宜春樟树市)、新淦(吉安新干县)、新喻(新余市)三县)》云:“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餘”,雁湖注引山谷《黃雀》詩:“頭顱雖復行萬里”;
卷四十《午睡》:“簷日陰陰轉,牀風細細吹。翛然殘午夢,何許一黄鸝”,雁湖注引蘇子美詩:“樹陰滿地日卓午,夢覺流鶯時一聲”(按卷四十二《山陂》云:“白髮逢春惟有睡,睡聞啼鳥亦生憎”,境同而情異矣);
卷四十一《竹裏》云:“竹裏編茅倚石根,竹莖疎處見前村。閒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春風為掃門”,雁湖注引賀方回(铸)《題定林寺》云:“破氷泉脈漱籬根,壞衲猶疑挂樹猿。蠟屐舊痕尋不見,東風先為我開門”(李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亦遣清風掃門,明月侍坐”;王質《雪山集》卷十五《夜坐起贈范西叔何子方》云:“濃淡雲中月吐吞,寒枝驚葉動烏蹲。青熒一點無人到,賴有西風為掩門”,亦學此二首);
卷四十六《韓信》云:“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詩:“功成千金募降虜,東面置坐師廣武。雖云晚計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或則巧合,或則脫胎,可以悟作詩之法。
顧如《能改齋漫錄》(吴曾)卷八引劉斯立(跂)詩云:“麥壠漫漫宿藁黃,新苗寸寸未禁霜。手中馬箠餘三尺,想見歸時如許長”(《學易集》卷四,題作《麥壠》),孔平仲《朝散集》卷四《夏夜》云:“一天星月清人意,四面芙蕖遺我香”,曾子固《元豐類稿》卷二《歸雲洞》云:“天下顒顒望霖雨,豈知雲入此中來”,而雁湖注《道人北山來》之“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此長”,《半山春晚即事》之“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龍泉寺石井》之“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皆未引,則亦失之交臂矣。
胡寅《斐然集》卷二十八《跋唐質肅公詩卷》云:“嘗聞道鄉鄒公語先君子曰:‘子方送行詩,惟王介甫為最,獨記其一聯云:“薄俗易高名已重,壯圖難就學須強。”‘今《臨川集》中此詩不存,然言不可以因人廢。”按此聯他處未見稱引,雁湖《注》中亦未及,故附錄於此。《晁氏客語》引作“衰俗易高名已振,險塗難盡學須強。”
六〇五
曾鞏《元豐類稿》三十卷。
子固詩,古體學昌黎,雖乏振盪,亦無廣陵(王令)囂張之習,近體諧穩可誦,中節合度,異於廣陵、盱江(李觏)之為野調也,時有新隽語。要之,固非歐、王之敵,而遽以“不能詩”目之,則不特置王、李於何地?即蘇(舜卿)、梅(尧臣),亦將等諸自鄶矣!古來為子固詩才平反者,詳見第二百二十六則論《鴻慶居士集》卷十二《與曾端伯書》。竊謂唐宋八家中,宋人六家最不能詩者為老泉(此处钱氏所指应为苏洵,然老泉实为东坡自号,参见明郎瑛《七修类稿.辩证一.老泉为子瞻号》,或钱氏另有所本者),穎濱(苏辙)稍勝一籌,子固詩篇實在穎濱之上。(《能改齋漫錄》卷十四載子固《懷友文》一篇為王介甫作,今本《元豐類稿》所無。《黃氏日抄》(黄震)卷六十三謂卷四《麻姑山送南城尉羅君》詩(學太白《夢遊天姥吟》者)可與歐公《廬山高》為對,又云:“南豐與荊公論學皆主考古,其師尊皆主揚雄,其言治皆纖悉於制度,而主《周禮》。豈抱負略似,特遇於世者不同耶?
彦按,二二六则,孫覿(字仲益)《鴻慶居士集》四十二卷。卷十二《與曾端伯(慥)書》:“蒙馳賜《百家新選》一集,讀之惟恐盡也。秦少游云:‘曾子固文章妙絕古今,而有韻者輒不工。’(Croce, Filosofia, Poesia, Storia, p. 274: “Cicerone, sommo prosatore e letterato, che tentò di scrivere in versi, passarono in proverbio i ridenda poemata. Né di Sofocle o Euripide, né di Virgilio o Lucrezio o Properzio, restano prose.”)此語一出,天下遂以為口實。南豐作《李白引》,以謂‘閎肆瑰瑋,非近世騷人所可及者’,而‘連類引義,中法度者寡’。荊公屢稱郭功父詩,而南豐不謂然。荊公曰:‘豈非謂天才超逸,更當約以古詩之法乎?’南豐論詩如此。(王德正《餘師錄》卷四:“孫仲益云:‘某見前輩文字褒賞,一時名士,東坡最多,可往往過其實,惟荊公未嘗以言假人,而南豐為尤嚴。比見郭祥正得荊公數帖,皆稱道其詩者,中一帖云:“子固之言,不知所謂。豈非足下天才超軼,尚當繩以古詩之法乎?”‘云云。”與此處語意同而較詳。)如《兵間》(“吁嗟忍易万人生,冀幸将徼一身利。”)一詩,指徐德占(禧);《論交》(“相倾顿使形迹空,素定已各肝胆许。世间未信亦论交,得失秋毫有乖忤。”)一詩,指呂吉甫(惠卿);又有《黃金》(“囊中黄金如有神。”)、《揚顏》(“小人君子在所蹈,烈士贪夫不同徇。安得蠢蠢尚自恕,百年过眼犹一瞬。”)諸詩,皆卓然有濟世之用。而世人便謂不能詩,某所以不喻其言也。荊公《竹》詩‘人言直節’一聯(王安石《与舍弟华藏院此君亭咏竹》:“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雪》詩‘平治險穢’一聯(《次韵和甫咏雪》:“平治险秽非无德,润泽焦枯是有才。”),《送李璋下第》‘才如吾子’一聯(学如吾子何忧失,命属天公不可猜。),世人傳誦,然非佳句。公詩至知制誥乃盡善,歸蔣山乃精絕。其後《再送李璋下第》、《和吳仲卿雪》詩,比少作如天淵矣。蘇黃門詩已不逮諸公(苏辙),北歸後效白公體,益不逮,惟四字詩最善。張文潛晚年詩不逮前作,意謂亦效白公詩者。公述潘邠老言:‘文潛晚喜白公詩。’信矣,如所料也。呂居仁(本中)作《江南宗派》,既云宗派,固有次第。陳無己(师道)本學杜子美(甫),後受知於曾南豐,自言‘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非其派也。靖康末,呂舜徒(好问)作中憲,居仁遇師川(徐俯)於寶梵佛舍,極口訽罵其翁(吕好问)於廣座中,居仁俛首不敢出一語。故於宗派貶之於祖可、如璧(诗僧)之下,師川固當不平。然惠洪偽作魯直(黄庭坚)贈詩云:‘氣爽絕類徐師川’,師川喜以為是,不免與惠洪為類,此又不可曉者。惠洪《冷齋夜話》載秀老一事,某在江西時,惡其狂誕無稽。此僧中奴,固不以笞罵為辱。東坡《橄欖》詩云:‘已輸崖蜜十分甜’,惠洪以崖蜜為櫻桃。又有俗子假東坡名注杜詩,云‘金城土酥靜如練’為蘆菔根者。東坡《地黃》詩云:‘崖蜜助甘冷,山薑發芳辛。’製地黃法當用薑與蜜,而用櫻桃可乎?黃師是(实)守泗(泗州)時,以酥酒遺東坡,答詩(《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云:‘關右土酥黃似酒,揚州雲液却如酥。’謂土酥為蘆菔根可乎?曹元寵(组)、米元暉(友仁,米芾长子),殆是子美詩中黃四娘者耶(杜甫《江畔独步寻花》)?然元寵詩殊有可觀,若‘都都平丈我’,又待入《紅窗迴》矣(王灼《碧雞漫志》卷二:"元祐間王齊叟彥齡,政和間曹組元寵,皆能文,每出長短句,膾炙人口。彥齡以滑稽語譟河朔。組潦倒無成,作紅窗迴及雜曲數百解,聞者絕倒,滑稽無賴之魁也。")。”按此《書》有資談藝者匪尟,而未見徵引。惟趙與時《賓退錄》卷六備錄之,稱其評論婉而嚴。(“《詩選》載曹元寵《題梁仲敍所作陳坦畫村敎學詩》云:‘此老方捫蝨,眾雛亦附火。想見文字間,都都平丈我。’《詩選》去取,多未精當……。仲益所稱南豐(曾巩)《兵間》、《論交》、《黃金》、《顏楊》諸篇,及蘇黃門四字詩,無一在《選》中者,而反錄‘都都平丈我’之句。答書及此,亦因以箴之也。”)《津逮秘書‧東坡題跋》卷三《記少游論詩文》、《東坡題跋》上(溫一貞本)記秦少游言:“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詩冠古今,而無韻者殆不可讀,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韻者輒不工。”觀《淮海集》卷一《曾子固哀詞》,則少游嘗學文於子固(參觀第二百五十一則),而談藝一無假借如此。《後山先生集》卷二十三《詩話》云:“世語……曾子固短於韻語。”《冷齋夜話》卷九“淵材(彭几)迂濶好怪”條記淵材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其第五也。後世《劉後村(克庄)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稱子固能詩,引《明妃曲》(“度成新曲无人听,弹向东风空泪垂。”)、《哭尹師魯》、《挽丁元珍》、《北歸》諸詩為證。《瀛奎律髓》卷十六方批子固《上元》兩律。《隱居通議》卷七謂子固非不能詩,舉《麻姑山》、《英宗皇帝挽詞》等摘句尤夥。《楊升菴外集》卷七十八謂子固能詩,引《享祀軍山廟歌》為證。《義門讀書記‧元豐類稿》(何焯)卷一謂子固詩尚古直、乏細潤,蓋學李、杜、韓而未參六朝者。然於其名章佳句一一摘賞,是亦視子固為詩人也。賀黃公(铸)《載酒園詩話》卷五云:“俗傳曾子固不能詩,真妄語耳。”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南豐字句極奇,而少鼓盪之氣,又篇法少變換,無兀傲起落,故不及杜、韓。大約南豐學陶、謝、鮑、韓工夫到地,其失在不放一字一句,有有車之用,無無車之用。然以句格求之,則其至者,直與謝、陶、鮑、韓並有千古。其次者,亦非宋以來詩家所夢及。”潘彥輔《養一齋詩話》卷四稱曾子固五、七言排宕有氣,近體佳句清深婉轉,徵引甚詳。姚石甫《後湘詩集》卷九《論詩絕句》云:“文掩詩名曾子固,論才合與亞歐王。元豐類稿從頭讀,遺恨何人比海棠。”楊希閔《鄉詩摭譚》正集卷三引姚石甫此絕而稱子固能詩,此外隱襲後村所舉,無新見。《池北偶談》卷十四:“子固詩亦荊公之亞,天分微不及耳。”紀曉嵐、錢竹汀論江西宗派,王國維跋《冷齋夜話》,皆茫然不知仲益有此《書》也。《浮溪集》(汪藻)卷十七《柯山集書後》云:“公詩晚更效白樂天體,而世之淺易者,往往以此亂真”云云,可與仲益語發明。《賓退錄》謂:“曹組作《紅窗迴‧題陳坦畫村敎學詩》云:‘此老方捫蝨,眾雛亦附火。想見文字間,都都平丈我。’端伯(曾慥)於詩有《百家詩選》,於詞有《樂府雅詞》,稗官小說則有《類說》,神仙之學亦有《道樞十鉅編》。以示其於書無所不讀,於學無所不能,故未免以不知為知”云云。《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論端伯《百家詩選》亦曰:“只是他所見如此。他要無不會,詩詞文章字畫外,更編道書八十卷。又別有一書甚少,名《八段錦》,看了便真以為是神仙不死底人”云云。《清波雜誌》卷八謂:“端伯《百家詩選》,去取任一己之見,且於歐、王、蘇皆不載。雖曰用荊公《唐詩選》韓、杜、李不與編故事,其亦大名之下,不容銓擇耶?曾帥江陵日,叔祖為參議官,親見亟欲《詩選》成,僅得數篇,即撰小序以刊行,旋悟疎略,欲删去而不及”云云。他書之成,想亦必率爾也。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中興間氣集(唐高仲武編)》云:“議論凡鄙,與近世《宋百家詩選》中小序可相甲乙。”仲益《集》卷六《讀類說》二首(“亡是談烏有,彭郎得小姑。誰言鳩作婦,謾道雁為奴。絡緯那能織?提壺豈解酤?龜兹堪一笑,非馬亦非驢。”“額痒會出耳,足閒仍有氂。石頑飛作雁,楮老孕生鷄。楓癭那因怒,松肪豈是肥。君看轉丸手,亦復化神奇。”)當足題端伯書也。卷三十二《讀臨川集》(“荊公自謂知經明道,與子固、王深父、逢源四人者,發六藝之蘊於千載絕學之後。荊公當國,二王已下世,獨有子固以秘閣校勘在京師,便當引而進之,乃擯棄不用,通判越州而去。余觀《南豐集》,《序禮閣新儀》則指新法,《記襄州長渠》則指水利,《兵間詩》則指徐德占,《論交詩》則指呂吉甫,而二人者,如水火矣。”)亦可與此《書》參觀。《隱居通議》(刘埙)卷十四亦云:“《南豐續稿》有《喜似》一篇為介甫(王安石)作,尊敬甚至。及其得志,則與之異。故《過王介甫歸偶成》云:‘直道詎非難,盡言竟多忤。知者尚復然,悠悠誰可語。”
彦按,又二五一则,秦觀《淮海集》十七卷、《後集》二卷、《詞》一卷、《補遺》一卷,道光十七年重刊本。少游詩心思不深,邊幅頗窘,以較東坡之氣體渾灝、山谷之骨格峭奇,便成小家。好雕鍊詞句,早作五古尤甚。文雖饒機趣,却清飭不拈弄,格高於山谷也。卷一《曾子固哀詞》有云:“篤生我公兮,以文章爲世師”;“發天人之奧秘兮,約六藝而成章”;“不肖以薄技兮,早獲進於門牆。”按此段因緣,秦小峴(瀛)作《年譜》所未道。卷二《次韻邢敦夫秋懷》第三首云:“昔者曾中書,門戶實難瞰。筆勢如長淮,初源可觴濫。”亦謂子固也。
卷一《冬望》:“霜餘荊吳倚天山,鐵色萬刃光鋩開。麻姑最秀插東極,一峯挺立高嵬嵬。(中略)浮雲柳絮誰汝礙,欲往自尼誠愚哉。(中略)龍潭瀑布入胸臆,歎息但謝宗與雷。著書豈即遽有補,天下自古無能才。”《論交》。按《鴻慶居士集》卷十二《與曾端伯書》、卷三十三《讀臨川集》皆謂為呂吉甫作,詩則未工。《兵間》:“大義缺絕久未圖,小人輕險何不至。世上固自有百為,兵間乃獨求一試。趙括敢將亦已危,李平請守那復議。旴嗟忍易萬人生,冀幸將徼一身利。”按鴻慶謂為徐德占(徐禧,徐俯父)作。《山檻小飲》:“變秋長雲豪,洒雨北風壯。餘熇尚爭威,積晦頗異狀。山回攢楓顛,屋立懸狖上。飲檻聚石為,歌筵注溪當。歡言久諠譁,罷興一怊悵。旅人正飄颻,豈得諧放蕩。”《胡使》:“南粟鱗鱗多送北,北兵林林長備胡。胡使一來大梁下,塞頭彎弓士如無。折衝素恃將與相,大策合副艱難須。還來里閭索窮下,斗食尺衣皆北輸。中原相觀歎失色,馬騎日肥妖氣粗。九州四海皆帝有,何不用胡藩北隅。”按《盱江集》(李觏)卷三十五《感事》云:“太平無武備,一動未能安。廟算何時勝,人生到處難。役頻農力耗,賦重女工寒。衹有盱江守,憐民不愛官(自注:時國子慎博士守本郡)”;《村行》云:“産業家家壞,誅求歲歲新。平時不為備,執事彼何人。朱户仍奢侈,柴門轉窶貧。若非衢室畔,無用說悲辛。”同時之作,頗相發明。《詠雪》:“併包華夷德豈薄,改造乾坤事尤譎。驅除已與塵滓隔,濯溉終令枯槁悅。”按用意與荊公《詠雪》第三、四具相似,參觀第六〇四則。
卷二《奉和滁州九詠》:“洞遠人言接滄海,洞幽晴始見莓苔。天下顒顒望霖雨,豈知雲入此中來。”(歸雲洞)按荊公《龍泉寺石井》詩第一首云:“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序及詩所稱“先生”即歐公也。
卷四《路中對月》:“山川困遊人,而不斷歸夢。其餘唯日月,朝夕南北共。”《雜詩》:“韓公綴文辭,筆力乃天授。並驅六經中,獨立千載後。謂為學可及,不覺驚縮手。如天有日月,厥耀無與偶。三”按讀此篇,乃知荊公《贈曾子固》七古云:“假令不幸賤且死,後日猶為班與揚(班固杨雄)。”雁湖注(卷十九)乃引王震作《子固集序》云:“先生自負要似劉向,不知韓愈為何如也。”一若子固不屑為昌黎者,失之遠矣。《明妃曲》:“丹青有跡尚如此,何況無形論是非。一”“漢姬尚自有妬色,胡女豈能無忌心。二”按針對荊公之作,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詩話》稱“丹青”二語,“諸家之所未發”。竊謂此仿歐公《明妃曲》第二篇之“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所謂“偷勢”也。“漢姬”二語則似唐劉駕《古意》之“新人且莫喜,故人曾如此。燕趙猶生女,郎豈有終始”,亦“偷勢”也。《戲書》:“家貧故不用籌算,官令(疑此字當作‘冷’)又能無外憂。交遊斷絕正當爾,眠飯安穩餘何求。君不見黃金滿嬴要心計,大印如斗為身仇。妻孥意氣賓客附,往往主人先白頭。”《過介甫歸偶成》:“結交謂無嫌,忠告期有補。直道詎非難,盡言竟多口(按據《皇朝文鑑》卷十七、《隱居通議》卷十二是‘忤’字)。知者尚復然,悠悠誰可語?”
卷六《閑行》:“轉覺所憂非己事,盡從多難見人情。”
卷七《甘露寺(位于今江苏省镇江市长江之滨的北固山,寺始建于东吴甘露元年,故名)多景樓》:“欲收嘉景此樓中,倚徙闌干四望通。雲亂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氣入青紅。一川鐘唄淮南月,萬里帆檣海外風。老去衣襟塵土在,衹將心目羨冥鴻。”《詠柳》:“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按參觀《安陽集》(韩琦)卷五《柳絮》第一首:“慣惱東風不定家,高樓長陌奈無涯。一春情緒空撩亂,不是天生穩重花。”《冬夜即事》:“(香清一榻氍毹暖,)月澹千門霿凇寒。”按同卷尚有《霿凇》七絕一首(园林初日静无风,霿凇花开处处同。 记得集英深殿里,舞人齐插玉笼口(上髟下忩)(即珑璁)。又韓魏公《安陽集》卷十五《殘臘》云:“粧點瑶林連霧淞”,自注:“北人以重霧著物謂之‘霧淞’。”《到郡一年》:“薄材何幸擁朱軒,竊食東州已一年。隴上雨餘看麥秀,桑間日永問蠶眠。官名雖冗身無累,心事長閑地自偏。衹恐再期官滿去,每來湖岸合留連。”《戲書》:“集賢自笑文章少,為郡誰言樂事多。報答書題親筆硯,逢迎使客聽笙歌。一心了了無人語,兩鬢蕭蕭奈老何。還有不隨流俗處,秋毫無累損天和。”
卷八《彭城(即今江苏徐州)道中》:“百步洪聲潦(同“涝”)退初,白沙新岸湊舟車。一時屠釣英雄盡,千載河山戰伐餘。楚漢舊歌流俚耳,韓彭(韩信、彭越)遺壁冠荒墟。可憐馬上縱橫略,只在邳橋一卷書。”按《義門讀書記‧元豐類稿》(何焯 zhuō)卷一錄宋本此詩“韓彭”句自注。《旬休日(月每十天休一天,一般在初十、二十、三十)過仁王寺(即今湖州市吴兴区仁皇山景区仁王护国禅寺)》:“雜花飛盡綠陰成,處處黃鸝百囀聲。隨分笙歌與樽酒,且偷閒日試閒行。”《城南》:“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誤收入施(国祁)注《元遺山詩集》卷十四,題作《春日寓興》。《西樓》:“海浪如雲去却回,北風吹起數聲雷。朱簾四面鈎竦箔,臥看千山急雨來。”《遊東山示客》:“梅粉殘含溪上雪,柳黃微破日邊風。”按《義門讀書記‧元豐類稿》卷一稱“日邊風”三字為化工,是也。蓋本之晏元獻(殊)之“臘雪半含梅粉白,春風先著柳梢黃”(《荊公詩雁湖注》卷四十四引),而晏又出於宗楚客《正月晦日侍宴滻水》之“寒盡梅猶白,風遲柳未黃。”(宗楚客,字子敖,蒲州河東人,則天從父姊之子也。累遷夏官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神龍中,武三思引爲兵部尚書,同知政事,拜中書令,與侍中紀處訥共爲朋黨,後伏誅。)香山《白氏文集》卷十八《春至》云:“白片落梅浮澗水,黄梢新柳出城墻”,便滯矣(卷十一《開元寺東池早春》云:“梅房小白裹,柳彩輕黃染”)。《北歸(召判太常)》:“終日思歸今日歸,著鞭鞭馬尚嫌遲。曲薹殿裏官雖冷,須勝天涯海角時。”“拜捧恩書喜滿顏,馬蹄遙望斗杓還。從今步步行平地,出得千山與萬山。”“江海多年似轉蓬,白頭歸拜未央宮。堵墻學士驚相問,何處塵埃瘦老翁。”《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謂末首極似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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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然于动静之间自得其乐,不亦快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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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禅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1-27 23: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