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与原野
上个月飞去湖南录《天天向上》,写台本的男生过来对词,一直想问出“登顶珠峰那刻是什么样的感受”。在所谓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从脚底的洁白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的是浩荡淡影,广而深,似乎所有风景都从脚底开始。比起更具有仪式感的队友,我大概算什么也没做,除了跟着喊“北大精神,永在巅峰”这类口号,只是看看风景。这当然不是灯光灼目的舞台需要的故事。
我大概也从未真正注意过“舞台”需要什么故事。登山以某种形式永久地改变了我本科的那几年,其中之一或许是让我从化院转向心理,从此登山途中的漫长的冥想不再只发生在高海拔。去登珠峰是学校行为,为了北大的百廿校庆,导师知道我是队员,也知道我心理上“转行”已久,收了我做他的直博生,研究心理学某细分方向。
博士的这两年,我没有再像本科一样跑遍西部的高山高原,那些疯狂开花、却几无人迹的地方,相反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北大最高的那栋楼,一个很小而稳固的角落,看书、写作业,比起本科是真正过上了一个“学生”的生活。但很快我感受到了博士,或学术研究,本身对于“终身事业”的隐含承诺。而终身这个词太重了,究其竟,如何从事研究、以什么样的方式获取谋生之所必须,只要是在一个终身体制中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就像古代的嫁娶,“终身”总隐在那红盖头前面或后面,“入行”之前,你对这行的一天如何度过、十年后又该怎样度过、二十年后又该怎样度过,没有了解。
上面说过,我从未真正注意过各类“舞台”需要什么故事,也并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叙事,于是我休学了,这也是我的第二次休学。第一次是半个校方的决定,为了攀登珠峰,怕我耽误学业;这一次却是我自身对于“事业”的选择。在阅读了大量顶刊和学者著作之后,我清楚我无法参与其中的学术生产,也渐渐意识到一件事情:所有体量较大的体制,包括学术体制,都是一种磨损,将人器物化的磨损。我肯定它作为一份职业的价值,但再次,我很清楚它不会成为我的终身事业。
复旦的“自由而无用”似乎被提得太多,但我越来越发觉到“自由”和“无用”之间的彼此互文:要自由,必须要无用,因为“君子不器”,而一旦君子成为某种器物,必然是要牺牲自己的内里去装东西的,那些“作息时间表”,那些把时间切割成一块块赁于世界的漂亮双手。而无用倒也是一种自由,一种抵抗:外界无法奈你分毫,因为无所求于你,自然松开了手。
但我也并非希望过一种自由而无用的生活,或者“提早退休”(FIRE),虽然没有对所谓“大事业”的非此不可的激情,我一直非常慎重使用“事业”这个词。我也有一群和我一样重视这个词的朋友,所谓广义上文科生,或者没有有幸学到“有用之学”的人;把这个词理解为一种与世界最深刻和稳定的互动方式。借由我们的事业,我会改变、了解并再次改变这个世界,循环往复。
我相信学术不是唯一一个触碰知识的方式,相应的,也相信金融、互联网、法律、医学等实用领域并非唯一二三四的与世界互动的方式。从峰顶向下看是三千大千世界。绝望的时刻也有,当时没法吃饱饭的时候,至少还能运动。如果拒绝一种不合理的生活足够干脆,就没有什么阻挡去过一种合理生活。有人一直会在轨道,有人转身去了原野。在原野的,“无法不勇猛,无法不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