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书的反思
李学勤
研究新发现的大量简帛书籍,与现存古书相对比,不难看到,在古书的产生和传流的过程中,有下列十种值得注意的情况:
第一,佚失无存。地下发现的简帛本古书,不少是不见于现存著录的佚籍。例如在最近发现的江陵张家山竹简中,有一种数学书题为《算数书》,其写成年代早于今本《九章算术》的成书,堪称中国数学史上的惊人发现,这部书并未见于《汉书·艺文志》以及其他著录。另外还有一些简帛本书,虽曾见于著录,却在时间的长河中久已湮没无存。例如临沂银雀山竹简中的《孙膑兵法》,当即《汉书·艺文志》记载的《齐孙子》,可是此书估计在东汉末年即已散佚了。如所周知,《汉志》著录的书籍能保存至今的不很多,看来《汉志》没有著录的古书还不知有多少种。
第二,名亡实存。有的简帛古籍前所未见,实际其内容仍保留在后世的书里。例如近年发表的长沙马王堆帛书《胎产书》,其开首一大段托名禹问、幼频答。这篇帛书字体较早,很可能抄于秦代,内容应是先秦作品,而上述一段现存于隋唐著作《诸病源候论》、《千金要方》中,只是语句略有改易,却被说成是北齐名医徐之才的“逐月养胎方”。《胎产书》的这一段,事实上并未佚失,只是被改头换面,以致无人得知。
第三,为今本一部。马王堆帛书有《战国策》,发表时称《战国纵横家书》,共二十七章,其间十一章见于今《战国策》或《史记》。按传本《战国策》为西汉刘向纂辑,其叙云:“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得三十三篇。”“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脩书》。”帛书本应为其中一种,只能算今本的一部分,但就其性质而言,仍然属于《战国策》。
第四,后人增广。古书开始出现时,内容较少。传世既久,为世人爱读,学者加以增补,内容加多,与起初大有不同。如阜阳双古堆和定县八角廊都出有一种竹简古籍,审其内容,大多述孔子及其弟子言行。查《汉书·艺文志》,记述孔门事迹的书有《论语》、《家语》,此书体裁与今《家语》接近,许多内容同于《说苑》等,也与今《家语》一致。今本《家语》久为人所怀疑,指为王肃伪作。从新发现看,《家语》还是有渊源的,只是多经增广补辑而已。今本后序所述《家语》传流经过,也许并非尽出子虚。
第五,后人修改。古书传流多赖师传,有时仅由口传,没有书于竹帛,因而弟子常据所见,加以修改,不能斥为作伪。在新出简帛中,例如长沙马王堆帛书和江陵张家山竹简都有《脉书》(帛书发表时题为《阴阳十一脉灸经》、《脉法》、《阴阳脉死候》),经研究系今传《内经·灵枢》书中《经脉》篇的祖本,有很多文句是相同或类似的。不过,《经脉》比《脉书》要丰富很多,而且即以最中心的脉数而言,《脉书》是十一脉,《经脉》则增加到十二脉。这不只是文字内容加多,而是在观点上有了根本性的变化。然而,虽有这样的重大改动,仍不能否认《脉书》是《经脉》的滥觞。
第六,经过重编。以马王堆帛书《周易》为例。帛书有经有传,其传文多与今有异。与今《易传》“十翼”对比,可知“十翼”中的《说卦》等曾经重新编写,和帛书本的编次有许多不同。帛书本好些富有哲理的段落,也不见于今本。至于帛书《周易》的经文部分,则是对传世本加以重编,在卦序上更合于阴阳学说,其年代反而晚于今本经文的成立。因此,出土古籍有时也不一定是最早的本子。
第七,合编成卷。如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以《老子》两篇同《五行》、《九主》、《明君》、《德圣》四篇抄在一起,成了一卷书。这些内容思想倾向很不相同,虽然有某种联系,却分隶不同学派。尤其《五行》出于子思、孟子一派之手,和《老子》不能同日而语。传世古书也有这一类混编的情形,如《逸周书》、《管子》之类,各篇年代和思想多有差异,《管子》中收录《弟子职》,尤为明显。帛书《老子》甲本,以《黄帝书》(可能即《汉志》的《黄帝四经》,发表时称《经法》等)同《老子》合写,虽同属道家,有“黄老”之称,究竟不出于同时同人。不加区别地抄为一书,总是易滋误会的。
第八,篇章单行。古人抄书很不容易,书不易找,书写材料也有困难,因而大部头的书籍有时只有部分篇章单行,普及于世。清人刘宝楠《愈愚录》曾专论及此,举了不少实例,其间有《保傅传》。《保傅》是贾谊《新书》里的一篇,又被收录于《大戴礼记》。现在在定县八角廊竹简中,果然发现有单行的《保傅》。由这个例子,可知新出简帛中有些单篇,不一定意味当时还没有全书,只不过藏简帛的墓主人仅有此篇就是了。
第九,异本并存。上面已经谈及马王堆帛书和张家山竹简的《脉书》。书中发表时题为《阴阳十一脉灸经》的部分,又抄在《导引图》帛书上。马王堆帛书该卷,在《脉书》前又有现题为《足臂十一脉灸经》的一篇,也是论十一脉,而又有不同。同样是《灵枢·经脉》的渊源,但同见于一卷帛书上面,显然是不同本子的并存。帛书《周易》与传世本经文是并存的,上文已论。同样,帛书《老子》先《德》篇后《道》篇,曾引起学者惊异,而今传河上公注本实际也不是晚出的,汉初也可能存在。这些,都是异本并存的例证,不可见新发现之本而摈斥传本。
第十,改换文字。古人传流书籍系为实用,并不专为保存古本。有时因见古书文字艰深费解,就用易懂的同义字取代难字。《史记》引用《尚书》便用过这一方法,看本纪部分即可明白。临沂银雀山竹简《尉缭子》的发现,初看与今本不同,颇多深奥文字,细察可见也是经过类似改动,以致面目全非。这大概是由于《尉缭子》是兵书,更需要让武人能够学习理解。
以上十点,概括得恐怕不够完全,希望读者由此能认识到古书的形成每每要有很长的过程。总的说来,除了少数经籍早已被立于学官,或有官本之外,古籍一般都要经过较大的改动变化,才能定型。那些仅在民间流传的,变动自然更甚。如果以静止的眼光看古书,不免有很大的误会。
通过这些年来整理出土简帛的经验,又使我们认识到古代发现佚书时,整理的要求和标准可能和今天不一样。历史上有两次发现大量古籍,一次是西汉时的孔壁中经,一次是西晋时的汲冢竹书。壁经以古文《尚书》为主,汲冢所出则有《纪年》、《穆天子传》、《师春》等等。古文《尚书》东汉末始多流传,今本出于晋代梅赜所献,自孔安国起的整理过程是很漫长的。清代学者批评今本古文《尚书》,其中有些问题也许就出于整理的缘故。至于今本《纪年》,有的疑难同样可能是当时整理方法的结果。这个问题,我们将另文讨论。
对古书形成和传流的新认识,使我们知道,我国古代大多数典籍是很难用“真”、“伪”二字来判断的。在辨伪方面,清代学者做出了很大贡献,但是也有不足之处,其一些局限性延续到现在还有影响。今天要进一步探究中国古代文化,应当从这些局限中超脱出来。从这个角度看,对古书的第二次反思,在文化史研究上也有方法论的意义。
-
dotchin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1-29 21:5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