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尽头的酒吧，和另一个我交易人生 | 科幻小说
2022年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蜕变新生」。
生活中的挫折苦难会打倒很多人，但那些坚持下来的人们，历经磨炼后，会找到新的人生大门。科幻故事里的苦难，更加离奇和艰辛，那么回报会更加甘甜吗？
在今天这篇小说中，传说在宇宙的尽头有一家酒吧，那里是平行世界的交汇之地。如果另一个世界的你提出要交换人生，你会同意吗？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凌飞羽 | 科幻作者，现居上海。经常受书籍和电影启发，创作出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作品。希望能写出科幻特有的浪漫。
迷途的尽头
全文约107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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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回到那里了……”
喃喃的絮语在漆黑的飞船中飘荡，寂寥的空气弥漫在四处，魏明的脸笼罩在主控电脑微弱的光芒之中，仿佛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当屏幕的闪烁投射在他那半睁的眼中时，才带来了一丝生命的流转。他的声音伴随着机器微弱的嗡鸣，给这个空间带来了一丝生气，飞船仍未停转，此处也并非一座死寂的墓地。
这里是星域尽头的空旷世界，远离所有航线，隐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若非身后追兵不断，他也不会冒着风险逃往这里。在此航行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魏明经历了万般艰险，才勉强控制飞船脱离了一片陨石带，但飞船已是千疮百孔，前方依然险象环生，看不到任何生机。
但是，他却没有绝望，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三年前的那次奇遇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但也正是那一次，彻底毁掉了他的人生。所以严格来说，他选择这条路线并不全是偶然。
再走远一点，只要再深入一些，就能看到那个地方，就像上次那样。他的呼吸变得凝重，却仍在不断激励着自己，仿佛濒死之人求生的本能。
然后，他就有机会找回属于自己的人生。
魏明的眼中又出现了幻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幽光中显现，朦胧绰约的身姿让他的记忆回到了久远之前。他知道，这是自己多年前去世的妻子，还保留着记忆里的模样。他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欣喜，若非幻觉，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再见到她，也不会再次感受到妻子安抚他时的温暖。
但魏明知道这终究是虚假的，每次妻子的形象都无法久留，总是在他伸出手去抚摸时化为虚无。果然，当他探起身来，那身影便向一旁移开了，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的身后不再是无尽的黑夜，而是一片璀璨温暖的光芒。舷窗之外，无尽的虚空之中，突然出现了招牌的灯光，那独特的标志灯渐次亮起，一盏，两盏，三盏，然后在黑暗的背景下，呈现出了一家酒吧整体的轮廓。
魏明顿时全身一激灵，他的身体像被电流通过一般跳了起来。这不再是幻觉，这是真的，因为他所期望的目的地，正是一座奇迹般的星际酒吧。
魏明睁大了他的眼睛，全神贯注在眼前的画面上，酒吧没有消失，那块巨大的发光招牌明确无误，和上一次看到时毫无二致。
没错，绝对错不了，这里就是他要寻找的地方。没有恒星，没有光芒，所在之处正是无人踏足的虚空星域，一个只有迷途者的飞船才有机会到达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却门庭若市，无数的飞船停泊在外围，构成了一幅奇迹般的景象。魏明的眼睛睁得很大，在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仿佛某种命运的注定。
酒吧外的引航灯不断闪烁，指引着旅客们停在各自的泊位上。
魏明的双手按在舷窗上，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立刻从黑暗中挣脱出来，打开了飞船剩下所有的灯，将空气调节装置开到最大功率。深吸一口气后，他的精神渐渐恢复了过来，现在不需要再节约能量了，他必须尽快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
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酒吧，虽然它的外表看上去没有那么别致，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太空城配上略显浮夸的招牌，但是身处这个位置，即使发出再小的光也会让人觉得如恒星般闪耀。
这家酒吧开了多久，没人能说清楚，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创造了它，只有当人们在航道中迷失方向，误入虚空星域之后，才有可能见到这座藏在深空中的太空城。
然而这家酒吧并不冷清，太空城分割为上百个空间，每间都别具特色，能同时接待数以万计的客人，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在它的承受范围之内，也从来没有过客源稀少的时候。至于其中的秘诀，就像它的创造者一样，是一个谜团。
魏明在人形主题区的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他的呼吸已经平复过来，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太大区别，同样有着各种奇特怪异的顾客，一个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但因为是人形主题区，所以并没有出现超出心理承受范围的外星体征。不过有些顾客发出的声音实在是尖利刺耳，让魏明一阵心烦意乱。
在深空的黑暗中呆了太久，魏明几乎已经习惯了那种恍惚而孤独的状态，他一时觉得还不如留在飞船上。那里不但安静，还能见到妻子的幻象，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逼迫自己适应新的环境。看着眼前那些奇异的外星顾客，重重叠影在吧台前游荡，影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而那些似人非人的形体中间，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站在阴影里，露出神秘的微笑。
魏明想起来了，那是这里的酒保，长得和地球人一模一样。魏明一直不确定他究竟真的是自己的同胞，还是刻意伪装成人类的其它生物。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绝对是一个称职的酒保，就像一台隐藏在吧台阴影里的机器，能够精确而快速地调制出客人们想要的饮品，味道恰到好处，足以满足来自不同世界客人的古怪需求。
而正是这位酒保先生，在三年前的那次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时的魏明，还只是一名迷路的普通船员，第一次来到了这里。
“这位先生，不点一杯饮料吗？”当时酒保看着魏明的脸，用一口流利的标准地球语对他说道。
魏明还没有从初次见到星际酒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路东张西望，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吧台前。
“哦，我只要一杯水就可以了。”
酒保看着眼前的男子，看不透对方是否在开玩笑，对视数秒，渐渐露出了戏谑的神情。
“你可知道，自己点的是这里最贵的饮料。”
“是嘛，那我可是无意间充当了一回土豪了。”魏明笑了起来，脸上有些尴尬，虽然他初来乍到，却也不是懵懂之人，宇宙间的奇特传闻还是略知一二的，于是他立刻说道，“还是给我来杯稍微便宜些的饮料吧。”
酒保露出了微笑，给他调制了一杯绿色冒泡的粘稠饮品，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对方喝下去。
魏明才喝了一小口就露出了复杂变幻的表情，但是他掩饰得很好，没有失去风度，不过几秒后，表情渐渐转变成了某种欣赏和喜悦。
“味道出人意料的好。”魏明说，“甚至有一种家乡白酒的感觉。”
酒保说道：“你的表现不错，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尴尬地点了一杯水，那时的酒保可是个机器人，他推荐我喝了一杯机油，当时我可没你这么淡定。”
“是嘛，我很受鼓舞。”魏明说，“那么我该怎么为这杯饮料买单呢？不知通用货币在这里能否使用？”
“这您不用担心，事实上这杯已经有人请了，您看那边。”
魏明正觉诧异，这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有人请客，但当他看到那人的脸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因为那正是他自己的脸，坐在一旁角落里向他微笑的，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向他招手，魏明困惑地走了过去，还没有坐下，对方已经自我介绍了起来。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长得如此相像，那是因为，我是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你。”
魏明虽然震惊，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之前已经有了在无人深空见到酒吧的经历，那么出现平行世界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奇怪的是怎么会正好有一个自己在等着他。
“事实上我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魏明二号说道，“我一直希望能遇到另一个自己，然后互诉衷肠，毕竟我们是同一个人，一定会有共同语言。”
魏明表示理解，虽然他对平行世界知之甚少，但总觉得十分神奇。
于是他们喝着饮料，聊了许久，虽然不是真正的酒水，却依然使人微醺，在推心置腹的交谈中，他们对各自的人生有了一些了解。
原来两人虽是同一人，但早年的生活却出现了不同的分岔。魏明在妻子因病去世后，一直郁郁寡欢，没有再娶。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常年在外跑船，又没有赚到足够的钱，妻子才会将病情隐瞒下来，越拖越重，最后终于承受不住离开人世。而自己当时作为一名普通的货船船员，穿行于星际之间，竟然在很久之后才收到这个消息，也失去了见妻子最后一面的机会，为此他愧疚不已。而这位魏明二号，因为早年投资侥幸成功，有了一点积蓄，所以妻子没有拖成重病，早已痊愈。但不幸的是他们开了自己的公司后，因业务做大，常年分居异星，导致感情破裂，最终选择离婚。
借着酒劲，魏明二号说道：“聊了这么多，我突然对你的生活感觉羡慕。”
“羡慕？”魏明不明白，“像我这样无趣的人生有什么好羡慕的？”
“不，并非无趣，这是一种简单平和的生活。虽然并不富有，但你的内心还有所依托。”
魏明苦笑，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解读出这种意义的，他说，“我每天都活在对妻子的怀念中，无法自拔，生活也单调乏味，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就像是一杯白开水，一点点地蒸发，却没有动力再往里面加水了。不像你，还有自己的事业。”
“我的生活没有那么好，事实上，我宁愿和你一样，还能对妻子怀有爱意，要知道离婚后我每天都在恨那个女人，恨她背叛了我。我也痛恨如今的事业，那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吸收了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让我无法挣脱，没有自由。要不是这一次的迷路，我还真的没有机会喘上哪怕一口气。”
魏明有些懂了，似乎两人都过得不算幸福，至少在自己感觉中是如此。
“我有一个想法，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魏明二号突然建议道。
“交易？”魏明有些懵了，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种交易。
“我就直说了吧，我想和你互换人生。你看，我很羡慕你这种无牵无挂的自由人生，而我生活的世界里也有你想要的，比如，我的财产，比如，那个虽然早已离婚但依然活在世上的妻子。”魏明二号看着他，眼中闪着某种肯定的光芒。
魏明终于明白，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些动容，不是因为魏明二号所拥有的财富，而是因为他的妻子还在人世，而这，正是他多年来一直渴望挽回的现实。
“我愿意交换，但是应该怎么做呢？”
“很简单，这个地方有个规则，当两个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相聚于此时，只要互相同意，就可以进行交换。我们就是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生物特征完全相同，只要交换身份和所有物，回到对方的世界，就自然实现了互换。”
听上去很合理，魏明没有太多犹豫，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记忆里妻子的身影，然后点了点头。
酒保全程在旁，交易结束后，魏明二号对着他露出了微笑，直到后来魏明才明白其中的意味。
然后，他离开了酒吧，开着魏明二号的飞船回到了星际航道上，但是突然，飞船被什么击中了，船身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连忙查看外面的情况，发现几艘巡逻船已经将他包围。
这时他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仔细查看飞船之后，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并不是一艘普通的民用船，上面居然装载了武器系统，而且几处破损的旧伤明显不是陨石留下的痕迹。
在被送往星际监狱的路上，魏明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身份，魏明二号根本不是什么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而是一名臭名昭著的星际劫匪，正在被整个星系通缉。
“骗子！居然是骗子！哈哈哈哈哈！”
他抑制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居然有人会被自己给骗了。魏明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在流失。
然而他还抱着另一层希望，直到狱警嘲讽地告诉他，他的妻子早就去世了，根本不可能来探视。魏明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不但没有自由，甚至没有他的妻子。
三年后，魏明才终于越狱成功，然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这间酒吧。
一切如故，魏明深吸一口气，主动走上前去，却并没有点任何饮品，而是直视着吧台后的人。
酒保看了看魏明的脸，若有所思，他用和从前几乎毫无二致的语调说道，“这位先生，要点一杯饮料吗？”
“我不是来喝酒的，也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对上一次的遭遇可是印象深刻。”
酒保看着眼前的男子，对视数秒，渐渐露出了微笑。
“不，我记得你，或者说，我记住的是另一个你。不过真是意外，能在这里遇到回头客，可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魏明先生。”
“没错，我确实回来了，你很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要找到那个混蛋，拿回自己的人生。”
酒保的微笑依然没有散去，他略微耸了耸肩，说道：“要知道，你口中的那个混蛋，也同样是你自己，虽然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魏明再也不想克制了，虽然这位酒保只是那次交易的中间人，但他当初明显知道内情，绝对不是无辜之人。
“你为什么要帮那个混蛋，明明知道他满口谎言，却一言不发，不然我根本不会同意交换。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为了逃出来我受了多大的罪！”
魏明的手开始颤抖，他又想起了之前的日子，痛苦，屈辱，以及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这一切促使他改变，从一个普通船员变成了真正的越狱犯。
“请消消气，对此我很抱歉，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作为中间人，我并没有资格参与到交易的过程中，一切都是你们自己之间的博弈，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酒保说道。
“但这交易是不公平的，不管怎样，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就不算完，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可是，另一个你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而且，没有交换，你不可能进入别的世界，这是物理法则所决定的。”
魏明愣住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但之前他一直在回避这种可能，内心深处用虚假的希望说服自己活下去。如今真正回到这里，这个理由便失去了意义。
酒保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给他调制了一杯绿色冒泡的粘稠饮品，然后递了过来。
魏明本想拒绝，但突然想起了这种饮料的味道，便接了过来，喝了一大口下去。他感觉喉咙里混杂着凉爽与刺痛，精神再一次振奋起来。
“不，我要找的不是那一个我，而是即将到来的其他的我。”魏明终于完全清醒了，“我知道你有办法，我要再次交易，但这一次，不会再被骗了。”
酒保说道：“没问题，这是能实现的。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这一次你的筹码，可不如上次那么多了。”
“不用你担心，我有备而来，包括支付给你的报酬。”
魏明笑了，上一次的他也并没有什么筹码，有的只是一个清白如纸的悲催人生，他举起杯，把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
为了达到目的，魏明愿意等待。上一次来时，他就像个懵懂的孩童，感觉好奇而慌张，几乎没有走出过这个区域，也没有胆量与其它顾客接触。但这一次不一样，他的心态完全变了，在酒保换班之前，他细细地品尝了好几种饮料，还到隔壁的几个主题区逛了一圈，但那些地方要么臭气熏天，要么空气稀薄，充斥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于是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继续研究不同的饮料，他发现其中有好几种和从前喝过的老酒颇为相似，便各自品尝，以感受其中的细微差别。
等到酒保换好了班，魏明立刻站起身来，脸色严肃地迎了上去。
“你准备好了吗？”酒保说。
“当然，我已经准备了三年。”
酒保微笑，然后挥手招呼魏明和他走，两人一起出了人形主题区，来到了太空城的中心地带，这里像一座塔的内部一般构造，中间是穿行的电梯，周围螺旋分布着无数的主题区，通常客人都是直接从各自的泊位进入主题区，只有工作人员才允许使用中央电梯。
酒保带着魏明进入了核心区域，但是在一扇大门前停了下来。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魏明问。
“因为，这里就是奇迹的发生地。”酒保说道，“奇迹都是在这里产生的，这些设备连接着所有的平行世界，可以定向控制各个世界通道的开启与关闭，我们可以按照需求选择客人的到来，所以即使荒凉依然客源不断，只要打开足够多的门就行了。”
“原来，这就是酒吧的秘密！”
“这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情，这间酒吧的秘密很多，我也只是知晓其中的一小部分。一个酒保而已，只是为了生意。”
“那么，你能做到什么呢？”魏明问。
“比如，改变一些参数，让更多客人到来。”
说着，酒保伸出右手，在门边扫过，上面立刻出现了一个屏幕。通过安全验证之后，酒保开始输入一些数据，魏明看到了熟悉的星图，上面指示了包括地球在内的主航线，然后一条闪光的线将其中某处连接了起来。
“好了，完成了。”
“等等，我还以为……”
“你以为会打开一个通道，然后无数个你就立刻出现吗？那是不可能的，特定之人和随机顾客不同，需要一些契机。只有当无数平行世界中的一个你在星空中迷失了方向，才会被系统识别并连接，最终得以来到这里。我们能提高概率，并不意味着百分之百，得有耐心，慢慢等待，然后为终将到来的客人打开大门。”
“耐心我有，但我还有个疑问。”
“请说。”
“我会来这里，是不是也是因为你改变了参数。”
酒保笑道：“上一次确实如此，但这一次，却是通过你自己的努力，才得以跻身顾客之列。所以我才会惊讶，因为同一个人两次进入酒吧，确实是个很小的概率。”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我们出去迎接客人吧，哪怕需要等待很久。”魏明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倒未必。”酒保说，“也许你的到来，会改变一些东西。”
他们回到了外面，来到了港区，正好看见一艘飞船驶了进来，而那艘飞船正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这么快就到来，是魏明没有想到的，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飞船停稳后，那名客人走下了飞船，魏明主动迎了上去。
那名和魏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显然有些错愕，但是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他的心理素质与接受能力显然很好。
这个魏明三号来自另一个地球，在宇宙间迷失了方向，漂流许久之后发现了一家酒吧，然后就看到了自己。
魏明立刻招呼他去酒吧里喝了一杯，却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角色发生了互换，自己成为了当年的那个骗子魏明。他摇了摇头，挥去那种不好的联想，他不会欺骗别人，更不会欺骗自己，他只会开诚布公，让对方做出决定。
魏明一边喝酒，一边向三号解释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两人的喜好和酒量都一模一样，包括饮酒时的各种细节。魏明坦诚相待，而酒保一直在旁看着，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他们已经对各自的人生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交易并没有继续下去，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这是因为，他们此刻的境遇实在是太像了，言谈中魏明仿佛再次经历了一遍悲催的人生。
同样在早年失去了妻子，同样遭到了通缉，但不同的是魏明三号是在自己的世界被栽赃诬陷，给黑心公司背了锅，然后是漫无止境的逃亡生涯，这一切都仿佛成了镜像。魏明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生根本没有必要交换。
但他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你还爱你的妻子吗？”
说这句话时，他直视着魏明三号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获得某些慰藉。
魏明三号点了点头，眼中有一丝痛楚。
分开后，魏明找到酒保，表示事情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酒保却耸耸肩，说道：“这很正常，因为对于平行世界来说，同一个人的差别往往并不大，除非另一个你在某个节点做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选择，人生才会变得不同。”
“那，你能找到另一个差别大些的我吗？不然这件事就没有意义了。”
“好吧，的确如此。”酒保说道，“但我并不能精确选择其中的细节，我只能告诉你，等待时间越长，到来之人和你差别变大的几率会略有增加。这很像一种赌博，不是吗？”
魏明陷入了沉思，他起初并没有预料到这些。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帮你操作一次，有了连接记录，在吧台就能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那次我就不收取费用了，就当是对过往事情的一点补偿吧。”
“行吧。”魏明其实并不在意什么中介费，他关心的只是结果。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长了些，虽然这里不像地球上那样昼夜变换，但也有一套计时方式让来自不同星域的顾客做个参照，魏明感觉这一次足足有半个地球日之久。
进入酒吧的是魏明四号，这一次，有了明显的不同。虽然早年失去了妻子，但是并没有诬陷事件，也没有堕落成为抢劫犯，而是一直当着普通的星际船员，然后在运货的途中迷失了方向。这几乎和三年前的魏明一模一样，让他激动不已。
“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交换？”
魏明觉得有戏，四号虽然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但只是一名普通的打工族，生活并不富裕，而且没有足够的钱再次结婚。而魏明在逃出监狱后，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魏明二号藏在各处的赃物，换取了一大笔财富，这让他有了充足的底气。如果四号同意，这些钱全部都是他的了。
可四号一听就大摇其头，表示绝对不行，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到方向，回去运货。
魏明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这个自己没有经历过逃亡生涯，从内到外都还是一名老实公民，根本不敢和犯罪有半点瓜葛。不过他也没有强求，任谁也不会放着合法公民的身份不要，去做一名通缉犯，所以这一次交易又失败了。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次？”酒保微笑着问，一副看戏的表情。
魏明叹了口气，预付了更多数额的报酬，表示要再来一次。
魏明五号走进了酒吧，这位先生看起来就显得落魄多了，一副饥肠辘辘，双目无神的样子，显然之前遭了不少罪。面对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魏明的心中一阵酸楚，赶紧给他点了一份餐点，并示意酒保给饮料加上一些温暖的感觉。
五号立刻感激涕零，面对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大吐苦水，倾诉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原来这位老哥更加惨，不但被诬陷被通缉，逃亡之后也没有走上歪路，而是单纯四处逃窜，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说着说着魏明露出了无奈的唏嘘，但这种情况也同样没有办法交易。
下一个是魏明六号，魏明七号，然后是八号，九号，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差别也渐渐变大了起来，可是最终聊下来不是对方过得还行不愿交换，就是更加悲催没必要交换，总之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魏明不禁怀疑这不是人生差别的问题，而是这事可能真的就不靠谱，想了想自己除了有点表面财富之外真的一无是处，究竟有什么处境会让双方都愿意达成这笔交易呢？他一时想不出来。
“还要继续吗？”酒保问道，他倒是不介意魏明一次又一次地掏钱，这种外快赚起来轻松无比，压力却都是别人的。
“先歇歇吧。”魏明摆了摆手说道，他已经喝了太多的饮料，整个人都晕乎乎了。
在房间休息时，魏明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脑海里不自觉回想起无数的画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艘残破的飞船里，没有光，没有希望，只有苟延残喘的自己和遥不可见的远方。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幻觉，他看到了早已死去的妻子，在世界尽头的虚空之中抱着他，安慰着他，也许支撑他活下去的并不是复仇的怒火，而是再次见到妻子的渴望吧。
在这个奇迹之地，这是有可能的，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隐隐相信着。
所以，他不能沉沦，不能放弃，一切都必须继续下去，为了一个值得活下去的世界，他早已没有了退路。
即使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接下来等待的时间还是比想象中的要漫长，从一开始的三五天，到后来的一两个月，新的魏明零星前来，却始终没有满意的人选。魏明待得越久，花销便越大，虽然比起他的财富来这里的生活费用不算太多，但损耗的耐心却足以使他濒临绝望。
是否真的没有希望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这一个魏明出现了。
这一个我们姑且称为老魏，他的人生分支比其他人都要靠前，因为他的妻子并没有因病去世，也没有遭遇诬陷和通缉，人生说不上顺风顺水，却平静而幸福。他迷路之后唯一的心愿就是早点回家和家人团聚，这一点深深打动了魏明。
交谈中，魏明变得沉默，他的思绪随着老魏的娓娓讲述而飘向远方，老魏甚至和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温馨而美满。
就在魏明沉浸在交织着回忆与遐想的梦幻之中时，酒保意外地打断了他们。
“魏明先生，请到这边来。”
魏明感觉诧异，因为以往的交易过程中，酒保从未插手，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默默观望。但这一次，他却主动介入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我喊到一边？”
“因为我也并非冷酷无情之人。”酒保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种交易看了太多次，我渐渐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理想的互换情况实难出现，更何况是你这种极其不利的状态。你知道之前欺骗你的那个魏明经过了多少次的交易吗？我可以告诉你，只多不少。”
魏明还是第一次听酒保说起这些，原来那个骗子并不只有他一个目标。
“那，他也一直没有成功吗？”魏明问。
“是的，他一开始也试图通过合理交易的方式来互换人生，但是和你一样，每一次都失败了，后来他终于领悟到了，公平交易是不可能实现的，能让对方接受，唯有欺骗。”
魏明怔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解，要想摆脱那肮脏悲惨的人生，唯有这一个办法。否则，他的下半辈子只能回到原来的世界，继续逃亡，魏明已经没可能在原世界洗清自己了，他陷得太深了。
但是，如果选择欺骗的话，他就会变成那个自己唾弃的人，那个杀千刀的骗子，他感觉两个自己发生了重叠，又无法完全合一。
酒保没有再多说，再次退到一旁，敛去了表情。
魏明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座位，他看着正等着他的老魏，那个幸福而对未来满是憧憬的男人，正期待着自己指引回家之路。
“我能看看你女儿的照片吗？”魏明突然问道。
“当然。”老魏没有拒绝，立刻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上面的人们仿佛被幸福所拥抱。
魏明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他看着照片，却没有任何与妻女的回忆，他知道，这幸福从来就不属于自己，哪怕夺取了眼前人的生活，他依然只是一个虚假的簒夺者，无法真正得到这一切。他可以试着参与，试着扮演，但那样就必须将谎言不断地持续下去，终其一生。
魏明的眼睛模糊了，他的思绪开始涣散，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回过神来，桌前只剩下了他一人。
酒保走了过来，叹了一口气。
“他走了吗？”魏明问，仿佛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是的，他走了，你也彻底失去了这次机会。”
魏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后悔，他庆幸自己没有选择错误的道路，那样他就彻底沦为了一个罪犯，从内而外变成了骗子魏明。
“我累了，想歇一歇了，也许，是时候放弃了。”魏明无力地说，他需要调整一下状态，“在酒吧待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工作是我可以做的？”
酒保笑了，他说：“你是一个有能力有原则的人，也很有耐心，如果不嫌弃，可以试一试酒保的工作。”
就这样，魏明也成了酒吧里的一名酒保。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学会了各种饮品的调制，在翻译器的帮助下，也能够自如地与各个种族的外星生物交谈，虽然暂时还只能待在人形主题区，日子却也过得十分充实。
也许忙碌的工作真的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东西，魏明不再焦虑，也不再期待未来，他出现幻觉的次数变少了，心理状态也变得稳定。他只想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最后期限的到来。
没错，他不能一直待在酒吧，迟早有一天，某些深层的机制会将他识别出来，然后将这个暂住者从避难所驱逐出去，让他回到自己的世界。那个既不美好，也无希望，只有无尽逃亡的世界，是魏明唯一的去处。
原先的酒保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他也因此变得更加忙碌。魏明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在那之前，他还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去接受，或许，还有微小的希望去改变。
酒吧依然门庭若市，魏明也接待了很多的顾客，见识了许多趣闻。对他来说，这里就像整个宇宙的中心，拥有着无数的可能性。他总是迷茫地看着外面的方向，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飞船。新的魏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但即使再来，魏明也不会有交易的打算了，他在心里已经彻底选择了放弃。
但是他错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另一个人的出现，会将这一切改变，一个他无比熟悉却从未预期过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酒吧。那是他早已失去的爱人，曾经的妻子。
当她走进酒吧时，魏明的眼中突然变得恍惚无比，心跳剧烈加速，仿佛遥远过去的幻觉再度浮现，但是这一次她的身影并未消失，身后的光也没有将她淹没。
魏明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猜测了很多，也许当年在某个平行世界，死去的是他自己，他的妻子遭遇了接下来悲惨的一切，在星际间流亡，然后迷失了方向来到了这里。这样的话，她会变成怎样一个人，会期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魏明没有答案，他知道不管怎样，自己都无法进入妻子的世界，他的妻子也不可能来到他的世界，只有这座神奇的酒吧，虚空中的避难所，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他看到妻子向他走来，于是挺直了身子，从阴影中抬起头来，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酒吧的灯光温暖而迷幻，将两人的身影包容其间。
这一刻不是幻觉，这是宇宙尽头，所有迷途之人所等待的，最好的可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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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银翼杀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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