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错过的六年

(仿写邓安庆《哥哥的七年》)
妹妹一出生,就面临着参差不齐的时间断面,我的6岁,妈妈的31岁,爸爸的36岁,如果以父母组建家庭开始算,我与父母在妹妹不存在的时间里,共同生活了6年,我总觉得很古怪。同样是在这个山中的大砖房里,同样是粗粝的水泥地板,同样是开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山丁子老树,不会因为没有妹妹的存在,就停滞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一起吃饭,说话,在各个房间里走动,妈妈每天叫我起床穿衣,爸爸想尽办法用一些旧木头磨成我的书桌和被架,鸡鸭狗在院子里悠哉地踱步趴窝,时间对于我们是肉身性的存在,而对于妹妹却是理论性的推测。
没有她,我们没有感到什么缺憾。这六年里,我一个人享受着父母的关注和爱护,直到妹妹出生,将这份爱分割,我才意识到妹妹的出生是共享的开始。妹妹也许没有想过这六年里我是如何过来的,在她未出生以前,我所经历的事情都如一座我本人从未着意的宝藏。而妹妹只能依据时间去推移到她存在的那一刻,家庭展现在她眼前,在家里生活了六年的小猫,那个已经褪去了光鲜外表的布娃娃,那个每晚用来消遣寂寞的收音机,来还原她错过的6年。
她能够直观看到那六年的姐姐,是一张模糊不清的旧照片。照片里,爸爸坐在沙发上抱着我,妈妈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搭在爸爸肩上,他们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在他们的身后是他们结婚买的粉色缎面窗帘,上面绣着两朵大牡丹,这房子是父母的婚房,她出生后就没有见过,而我见过就再也忘不掉,在那间房子里,我能够感受到那是对于我一个人而言的完整的家,一个崭新而充满着希望和爱的地方。我们都在,只有她不在,在她还在宇宙成粒子状的虚无状态中,我们沐浴着阳光,谁在给我们照相?照过相后我们又干什么了?时间就灌注在一层一层的细节中,只有捕捉这些细节,她才能够触摸到一点她不存在之时的时间肌理。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爸爸出生,五年后我妈妈出生,二十几年后他们相识,结婚,又生下我。这个连我也不存在的二十几年里,在爸爸妈妈的记忆中早已遗失。我只见到了快到中年的父母,无缘见得他们的青春年少,再放眼往回看,爷爷奶奶在我出生的时候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我记忆中他们就已经是行动起来迟缓的老人,时间仿佛是停滞的。时间浩浩荡荡,一路奔涌至今,包括我父母的二十多年,爷爷奶奶的五十年,对于我都只是时间的遥远的前史。却偏偏是这六年,与我最休戚相关。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是爸爸妈妈给予我们的生命和爱。而我的六年,成了妹妹一直追赶不上的遗憾。
如果妹妹能够看到她出生前一天的录像,那会是晴朗的深秋,日子要比往常沉寂,这天正好是爷爷生日,爸爸去给爷爷过生日,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正若无其事地玩着,妈妈突然喊我去姥姥家,她开始感到很难受,去姥姥家的路上她不停地上厕所。终于到了姥姥家,只有姥爷一个人在家,他匆忙地去寻找别人来帮忙,到了黄昏,妈妈还躺在小屋里痛苦地嘶喊,断断续续,妈妈的疼痛让我害怕,我已然忘记妹妹要到来,她就在妈妈的子宫里,正要挤到这个世界里来,时间对于她是不存在却快要存在,那种从物理时间马上要转换成肉体时间的临界点,很多人可以见证妹妹的出生,而唯独她不可以。她只能被观看,被接生,被沐浴,被包在暖和的小棉被里,像小老鼠一样。妹妹看不到,听不到,她虽然存在,却不会感知到我当时的无措,不会知道我们一家人如何迎接她这个小生命。这些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而言都是轮廓鲜明的回忆,对于她只是故事。她终结了我独有的六年,她的哭声宣告了我不再是家庭的唯一中心。我与父母共同构建的童年前半段,悄悄结束。她能够依稀地记得,我们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总是稀罕地打开被子,喊她到他的被窝里睡,而我只能自己睡在边上,她感到很得意。
妹妹参与了我童年后半段的生活。我用屋顶上吊着的一颗球逗她,拼接火车玩具给她玩,用被子悠她,用箱子推着她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跑,抱着她坐在门口的大树墩上等着到天黑还没有回来的爸爸妈妈。这些她都不记得,她虽然存在却没有明确的意识。等她真正意识到我的存在的时候,我已经是读初中的学生了。她不存在的这六年,只有靠猜测,她存在的早期也只有靠猜测。当妹妹长大的时候,我感觉她突然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粘着我又听从我的妹妹,我问她你怎么一下子就不依赖了我呢。以前我连去上学,她都要跟着,一直追到我班级,没有办法只能把她藏在我的课桌底下。同学找我出去玩,她也要跟着,抱着我大腿不放。我和她说的时候,她只是“哎呀”一声就烦躁地自顾自玩手机。在许多个睡前的黑夜里,她告诉我,她觉得小时候我特别烦她,觉得她是个累赘,她觉得我们都觉得她是累赘,她为了讨我的欢喜,总是在我回家前把屋子收拾干净,在我生日时偷偷去两元店买礼物。我总是吃惊她对我竟有这样细腻的情感,而我却一直敷衍了事。我经历她的从无到有,而她一直面对的是我的有。她这样在意我,把我当做了生命里最亲的人,长大以后的我回忆起她对我的好时,我总觉得对她有一些歉疚,我总归比她获得了要多六年的关爱,而她在最需要精神寄托的时候,只有我。
我有时候想,我像妹妹那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当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六岁,她正是黏我的时候,那时候她对我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看我每天都要打开那个装满了我“宝贝”的柜子,翻出来看看,或者再换换位置。有一次到了上学的时间,她哭喊着不让我走,我只好和她说我让你玩我柜子里的东西,玩完以后你再摆回去,你整完了我就回家了,妹妹就不哭了。妹妹通过我珍藏的摆件,贺卡,头花,杂志,找到了一些她缺失的六年里我的痕迹,拼凑出了我的童年。
其实我和妹妹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还把她送到了乡下二叔家寄养,她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上了高中。那几年我们算是挨得亲密,共同在一个屋子里生活,然而我们上学又早出晚归,我每次下了晚自习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她有时在刺眼的灯光中睁开眼,无力地说句你回来了,又睡过去。她总是等我,等我放学,等我放假,而我永远在外面,和朋友逛街,约会,憧憬着大学生活。当我上大学以后,也就真的离开她,她的等待变得更加孤独漫长。她每次送我时候都很难过,我从公交车的窗户里看见她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又转身骑车离开的背影,那样可怜。她每次到火车站接我的时候又那样兴奋,无论夜有多黑,她都不怕,那时我知道我就是她的希望。我总是不顾一切地向前走,我觉得我也陪伴着她,她说不是,我根本就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她总是和我讲一件事,她觉得那是我真正和她一起做的一件事。一年下雨天,我突然说要做一个书桌,用柳树条做。她觉得我很冲动,但是她喜欢我这样头脑发热的感觉,还没有行动,她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你答应我,不许放弃。我不耐烦又坚定地说不放弃。我俩冒着雨,到路边折柳条,拿回屋里,折成四边形,没过一会,看到那不成形的桌子,柳条软软踏踏,柳枝乱七八糟地支棱出来,我就泄气了。妹妹气了好几天,她说再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们虽然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就是这样奇怪的是我们的记忆却那么不同,那六年,我有比她更深的情感寄托,我有能和父亲产生共鸣的回忆,六年,在一个孩子身体里能够装太多故事,也足矣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而妹妹的那六年,缺失了太多,她大概只有我,而也只是一个孩子的我没有给她多少的内心富足,她拥有的是一个人的童年,一个永远被渴望回应的童年。我不在她的童年现场。她二十岁,我二十六岁,她二十四岁,我三十岁了。她一路撵着我的岁数奔来,却永远在时间的截口处少她六年,这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改变的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