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与你无关,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快过年了,去做美甲。
来深圳两年多了,她终于也融入了周边文化,过年了做个喜庆的美甲再回家。
她很少做指甲,一是挑不到合适的店,现在这些店做生意都奔着一锤子买卖,要么又贵又难看,要么好看是真好看,但价格贵上天。她这是一双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贵珍宝,配不上。二呢,是没时间,一周就休息两天,花费一个下午坐在那里,煎熬。所以,到现在25岁,她做过的美甲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今年,哦是去年圣诞节做了一次——时间过得太快了,她太不能适应了,前天拍视频开口竟然是“祝大家2020年恭喜发财”……圣诞节做得很满意,价格可以,样式也蛮好看,得到了诸位同事和朋友的夸奖。
赞扬真是支撑人做事的动力,一个月后,她又一次踏进了美甲店,快过年了,该做指甲了。
店不大,在一栋写字楼里,距离她家五百米左右吧,也可能不准,她一向对数字估值存在偏差,但懒得打开app去精确测量了,不重要。她第一次去的时候,店里有两个女孩,年纪比她大不多,但看起来经验老到得很,这次多了个新的女孩,不是新来这个店里我不认识的新,而是对于这个城市、这个美甲行业、这家店,甚至对于女孩自己都是新的新。
女孩很……要描述的词语太多,她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口比较合适。从第一感觉吧,她不属于这个城市,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或者说她是没有这个时代染指的那一拨年轻人。
她不知道多久没有见到这样淳朴的面容了,原谅她用了淳朴这样不特别的词,但她就是淳朴,像一头山羊刚走进城市。
店里人比较多,两位熟练的美甲师都在忙碌,女孩被分配给她,先对指甲进行简单的修剪。
“你是不是新来的?”
“不是啦,我十二月份就来了,学了很久……”女孩以为她觉得自己艺不好,有点惶恐地解释。她连忙安慰,“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之前来没有见你。”
女孩这才宽下心来,轻轻舒了一口气,但也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专注用指甲刀剪她的死皮。她是不常做指甲的人,也就是说不算是个比较精致的女生,指甲一旦长长一点就被粗暴地剪掉,护手霜也很少涂,只是早上涂乳液的时候沾点多出来的。手上的汗毛也没有脱过,虽然不长、也很稀疏,但对专注手部的美甲师来说,显得很碍眼。她记得自己上次圣诞节来做指甲时,美甲师先是嫌弃她的指甲太短,从健康的角度批评她过短的指甲会影响甲床发育,她不懂听得一愣一愣,后来才想起反驳身体这么多地方不健康,一片小小的甲床算什么?那次指甲做完后,例行要拍照,美甲师把她的手摆弄来摆弄去,怎么拍都不满意,“亲爱的,你平时是不是不涂护手霜呀,手摸起来很粗糙呢”。她垂下眼,为自己的手、自己的指甲都感到羞愧,怎么就不能像别人的手那样修长、白皙又柔软呢。她没有回答,沉默且听话地变换着手的造型,最后可能是美甲师也累了,轻轻叹了口气,随便拍了几张,拍的时候眉头又一皱,继而笑着对她说,“亲爱的,我把你手上的毛P掉了哈”。
她开始没听清楚,愣了一下,后来才反应过来,照片也拍完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的汗毛长。她见过很多女生长长的汗毛,有些确实是不太好看,需要剃掉。但自己这完全在正常范围内,肉眼乍看也看不到的程度呀,而且人本来就有汗毛,又什么遮遮掩掩的?但总之,那一刻她的心情还是十分羞耻的,对不起,我作为女生汗毛太长了,请求P掉吧,麻烦了。
从那回去后,她买了两支护手霜,家里一支、办公室一支,确保一天醒来的十二个小时都能随时呵护自己的手。但一个月过去了,好像也没滋润多少。她看了看正在给自己修指甲的女孩,一片指甲修完换另一片,一只手修完换另一只,既没说自己指甲太短伤害甲床,也没说自己手太粗糙、汗毛还长,似乎这就是正常的一双手,和其他每个女生的都差不多。不过她知道,只是因为女孩是新人罢了,还没有在这美甲店里接触足够多的手,没有建立起一套合乎“美”的手的标准。她就像是刚出生的机器人,正在努力吸收被迫输入的大量信息,可能再一个月后、三个月后或者半年后,她就掌握了美甲的“智慧”,成为对每个人的手驾驭自如的专业美甲师,但还好,现在她面前的还只是个女孩。
她说了很多,但关于这个女孩最本质的外形却一点也没提起。女孩皮肤有点黝黑,留着她年轻时很流行的宽齐刘海,耳边两侧有垂下来的两缕细发,她2014年高中毕业的时候长这个样子,八年过去了,在抖音、小红书无孔不入的年代,在以时尚、繁华著称的最发达的一线城市,她从来没想过还能看到这样粗笨的刘海。
“你是不是很小?”
“没有,十八岁啦。”
没有,十八岁啦。嗯,是十八岁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2014年她也18岁,留着这样的刘海去了城市读大学。你怎么没有读大学呢?她想问,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才会听起来既不像质问的judge也不像“何不食肉糜”的优越。
“18岁?03年(出生)的吗?”
“04年”
04年吗?她比她大了整整8岁。
她也有两个00后的侄女,两年前见的时候时髦得她都认不出来。粉底液、眼影、眼线、车厘子红口红、黑框眼镜、iPhone,还有电子烟,她从来不玩抖音、快手那些软件,连小红书也是最近才开始玩,但她在小侄女们身上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印记,看到了时代的变化。当时她们还没18岁呢。
她们还生活在18线的小城市,这让她一度以为在她之后成长的所有女孩都一样精致、漂亮,所以当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和她认知截然相反的女孩时,还是在一线城市的美甲店时,她真的十分好奇。
思忖了很久后,她才试探地问出口,“你不读书了吗?”
“是啊,不读书了。”
声音和回答之前她问的问题一样,软软的、嫩嫩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和不耐烦,也没有什么感伤和幽怨。是啊,不读书了。
为什么呢?她很想继续问,但这个问题她自己就可以回答。因为穷,不是因为物质穷,家里供不起读书,就是因为精神穷,家里供不起女孩读书。她一定有个哥哥,也可能是弟弟。如果是哥哥,可能是正要娶媳妇,彩礼很重;如果是弟弟,肯定要读大学,缺钱。这样的故事她看过千千万万个,又什么可问的呢?更何况无论哪一个答案,对青春期的女孩来说,都不是那么的体面。她只是一个陌生人,花了几百块钱可能连三分之一都给不到她的陌生客人。
“你睫毛很长哎。”她以这样略显粗笨的夸奖接了女孩的回答。女孩想也是舒了一口气,羞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不喜欢做指甲的时候玩手机,显得自己像个没有进化出自制力的动物,连几十分钟不碰手机也做不到。于是她便继续观察女孩。
女孩的耳朵很饱满,像个规整的字母D,她妈是怎么说来着,这样的耳朵比较有福气?头发茂密、充满黑色的光泽,一看就是没有经历过生活摧残的头发,每一根都精神奕奕。眼睛,眼睛很大,是双眼皮的圆眼睛,不是像小鹿灵动,也不是像狐狸狡黠,而是像山羊绵软、稚嫩,这让她总忍不住担心她会不会被这座城市伤害。皮肤,前面说过了,带着点黝黑,所以像只黑山羊,误入了城市。或者说,城市进攻了黑山羊的家乡。
女孩穿得也很朴素,过时到几块钱拼多多都不会卖的圆领T恤,宽大的裤子,记不住是什么颜色了,大约就是让人记不住的颜色。她坐着,鞋子被宽大的裤子遮住,看不清。手指挺修长的,因为指头黝黑,更显得指甲粉嫩,就像是春天牵牛花的那种粉嫩,是出现在黑皮肤的18岁女孩身上也刚刚好的那种粉嫩。她从头到尾没有在女孩身上看到任何一点关于这个时代的影子,没有小红书的精致妆容、没有抖音的网红同款,把她送回八年前也毫无违和感。
看惯了时代迅速往前翻涌,偶尔看见这种像石头一样坚固不动的东西,内心会泛起一些奇妙的感觉。她看了看自己,这八年她变得不比这个时代少。她今天穿得很“潮”,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皮衣,下身是棕色的格子制服裙和过膝的黑色短袜,脚上是一双黑色大头靴。上次来做指甲的时候,她本来看中了款偏少女的,美甲的姐姐说这款适合仙女型的,不适合她。她表面不在意,选了其他,但今天却着实收拾了一番,明里暗里想让那个姐姐惊艳一番,就算不是仙女也是girl,但不巧的是,那个姐姐不在店里。
她在想这个女孩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会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和她一样浮夸,并自得于自己的浮夸吗?毋庸置疑,她一定会被这个城市同化,一点一点剃掉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笨拙,替而代之的是精致和浮华。
“你是广州的吗?讲话好温柔哦。”
“不是啦,我是云南的。”
哦,云南的哦。黝黑的皮肤,18岁不读书了,似乎一些有了答案。她想起今年看过的网剧《云南虫谷》,剧很烂,她看了一半就放弃了。但女孩让她想起剧里的孔雀,美丽、黝黑,充满生命力但又都如此怯弱。
过去她可能会叹惜她年纪小小就要出来打工,但现在叹惜之余也有一些庆幸,来到大城市,看看这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看看别人多姿多彩的生活,看看被家人爱的女孩是什么样,看看这触手可及的自由。即使努力一辈子也难以把这些东西握在手里,那看看也是好的。浑浑噩噩地幸福一生,不如清清醒醒地痛苦着,知道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是值得那些好东西的,一切与你无关,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关于她的美甲,鲜嫩的草绿色,达到了她不同于其他人车厘子红过年氛围的独树一帜,但也着实不是那么美。不过她也不在意了,再漂亮的美甲,都会被一次次剪掉,最后剩下粉嫩的原始指甲。
她走的时候,来了三个青春靓丽的女孩,是这个城市该出现的那种女孩,时髦、充满活力,背着最新的BV绿小包。女孩乖巧地听着其他美甲师的指挥,给新来的女孩们继续磨指甲、剪死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