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恒:评高行健的剧作《彼岸》
《彼岸》于1986年完成于北京人艺。剧名来自佛教的这个剧本,是中国剧场中难得一见的大型表现主义的戏剧。到达彼岸,本来是佛教的方便说法,象征着脱离苦海,超越轮回。在本剧中,它代表一个朝向理想境地的努力。像很多德国和美国的表现主义戏剧一样,《彼岸》以探询人类精神的换新开始,以主角的挫败收场。其间所牵连的角色都是类名而非专名,像「人」、「少女」、「影子」,还有「完牌的主」、「卖狗皮膏药的」、以「疯女人」等等。剧中发生的事件很多,但可以分为两类,其一为主角「人」对理想的彼岸的追寻,其二为是他心理状态的投影:或为回忆,或为憧憬,或为幻念,其间人鬼杂陈,千变万化,丝毫不受逻辑或时空的限制。整体来看,全剧正是主角从满富理想到身心憔悴的曲折过程。
主角外向的追寻,又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反映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的努力、调适、妥协与挫败。分别来看,第一阶段在渡河前后,他和众人一样,盲目相信「彼岸有花。彼岸是一个花的世界」,然而当众人掐死「女人」之时,这种浪漫的情愫也随着埋葬。第二个阶段中,他离开了「完牌的主」:他拒绝了吃喝玩乐的诱惑。在第三个阶段时,他离开了「看圈子的人」:他鄙视作一个「自了汉」,把关怀只局限于个人的利益和爱好。总体来看,他先后所放弃的是青春的梦想,官能的享受,宗教的慰藉、以及权位、财富、情爱等等的满足。他展现的是拂洛依德所称的「超我」。 「影子」说得很对:「你觉得自己像个基督,那世界就你在受难,就你最为孤独。你觉得你充满了牺牲精神、、、」。这是「人」达到的最高境界。
这三个阶段的曲折发展,一方面固然由于外力的阻扰,,另一方面则出于主角「人」的内心活动。这些活动的内容,正是「人」最大的隐痛,一向埋在他内心的深处,或者说在他记忆的底层。即使外在的打击暂时揭开了记忆的尘封,我们所能看到的,永远只不过是惊鸿一瞥。表现主义戏剧剧情的发展,经常随着主人翁的心理状态而转移,目前的处理方式,正好反映着他的逃避心理。这内心的活动每每因外力给他的挫折感而展开,这展开的结果又会转头来影响到他次一步的外在行动。这样内在外在互为影响,过去未来交相出现,以至全剧组织综错复杂,苑如一首命运交响曲。
在第一次找寻彼岸遭到严重挫折之后,他茫然之中看到去世的母亲,慈祥的劝他「找个姑娘,你该成家有个归宿了。」随后他就遇见一个少女,依稀就是他的初恋。他向她顷诉衷情,她却消逝在幢幢人影之中。第二次遭到严重挫折之后,「人」潜意识的活动再度展现。他随着一群和尚尼姑上场,禅师颂念「如何降服其心」的经文。就在经文声中,情窦初开的「少年」,向情窦未开的「少女」表示爱意。两人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一生拘谨小心的「父亲」出现,命令少年「别给我闯祸,快跟我回家」。少年稍微顶嘴,父亲竟勃然大怒喝道:「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这段短的插曲是全剧中唯一的亲子冲突,但显然中断了少年的初恋。时转事易,命途多桀,他最后看见少女时,她已是惨遭蹂躏的妓女,正在「无声哭泣」,少年想有所行动,却立刻有「两个流氓轮番揍他」,少女也同时消失。
正是因为这份隐痛,人参加了「众人」追寻彼岸的行列,虽然他们并不确切知道彼岸是什么、或有什么。他们只是因为一种固执的愿望, (p.11),不惜「历经千辛万苦,要去彼岸看个究竟」。及至渡河到了彼岸,他们不仅精疲力尽,而且丧失记忆。渡河之时曾有人说:「彼岸有花。彼岸是一个花的世界」,但是因为众人丧失记忆,他们也就忘记了当初怀有的这份憧憬。等到「女人」教他们学会了语言,并且逐渐累积智慧时,「人」认识到她可能「是一种精神,在彼岸引导大家,让大家不至迷失」。正因为她具有这种起蒙益智的功能,而他们到达的彼岸又绝对不是当初憧憬的乌托邦,现状便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本来满足于现状的众人开始怪她「弄得世上都不得太平」,于是由怀疑、激愤到疯狂,最后终于掐死了她。
接着因为受到罪恶感的啃噬,众人又纷纷要拥载「人」为「带头人」,希望在他的率领下开始新的找寻。他苦恼的说道:「连我自己要到那里去,我都不知道」。茫然之中,去世的母亲出现,他一方面受到了慈母的鼓励,一方面感到「我还没有活够」,于是毅然号招众人说:「我们要走出这鬼地方」。言犹未尽,「少女」出现,彻底动摇了他的意志,改变了他的豪情。他不但不要率领众人重寻新的彼岸,而且骂他们薄情寡义。他又哭又闹的说到:「我只需要爱,需要得到女人。抄24页、、、与牺牲精神」 、、、抄到、、、哭闹)
这是他略带稚气的自剖,大体上还算中肯。他不过是个相当正常的人,追寻的也不过是一个颇为平凡的愿望,于是他在一阵发泄之后,心情慢慢平静,又爬起来继续前去,他虽然不愿领导,众人却默默跟在他后面。他很快就见到「完牌的主」正在灯下喝酒玩牌。这位主儿邀众人和他赌牌。他订的游戏规矩表面上相当公平:但是实际上他只赢不输。众人贪他酒喝,都跟他赌,结果自然都输了,屁股上长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这一部分的寓意并不相当明确。它可以意味着很多人在人生的旅途上,往往沉溺在声色犬马之中,结果徒然丧失了上进的追寻;它也同样表示在一个极权团体之下,一般人但求苟且偷安,甘心屈服于当权者的淫威之下。不论是那种解读,只有「人」看穿了「完牌的主」的骗人把戏而冷眼旁观。 「完牌的主」骂他「迂腐」,其余的人也都催他,骂他,逼他、甚至「撕扯」他。他不得已只好承认「完牌的主」的游戏规矩非常公平。他知道这样说已经颠倒黑白,痛心之余,随即昏蹶倒地。FONT>
在只理性失去作用的当口,压抑在心底的隐痛又开始浮现:闭目在蒲团上打坐的「人」,看到了被迫卖淫的少女,以及被揍倒地的「少年」。这之后「卖狗皮膏药的」和「疯女人」相继上场,最后终于解除了他梦魇似的回忆,让他重新走向征途。以上这个转折点的几场其实相当费解。禅师的经文中,最重要的是「应如是降服其心」,以及「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卖狗皮膏药的」则以江湖郎中的口气,烂吹他的膏药能治百病,「不好不要钱」。但是对「少年」而言,这些经文既不能「降服其心」于前,又岂可「灭度」「少女」于后?禅师如此夸夸其谈的救世良策,与「卖狗皮膏药的」信口保证,在作用上又有什么不同?至于「疯女人」的疯言疯语,更扩大说明这世界简直是人欲横流。 「人」如果曾经在宗教中寻求安慰,现在他经验到的现实人生,终于粉碎了他驼鸟的心态。惟有自己,才能抚平心理的创伤。 「人」以前追寻彼岸,主要是因为他感到「我还没有活够」,但是那时他还不能摆脱心理的阴霾,现在他决心要活--要活得快乐,要活得有意义,他要再度去找寻他的彼岸,开创他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当众人把「疯女人」拖了下去的时候,舞台指示写道:「少年诧异望着、、、42页-43页同时消失、、、另一边上」。禅师、「少年」、「少女」自此以后就从舞台上,也从他的心里销声匿迹,取代他们的是他的思想。刚上场的「影子」,对「人」自称「是你的影子,你出声的思想」。它很坦诚的告诉他:「你要找寻的是什么恐怕你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如是就询问周围众人所找的是什么,结果发现他们都是「自了汉」:有的在找「舒舒服服的位置」,有的在找「饭碗」 ,有的在找「儿时的梦」,还有的在找理想的爱侣。总之是个个自私,人人为己。满怀奉献精神与利他情怀的「人」说道:「这里没我想要找的、、、我不找了。我那边去。」众人把他围住不让离开,「看圈子的人」更责备他不懂规矩。好说歹说,他提出一个普通人很难接受的条件:要想离开圈圈,必须从他裤裆里钻过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凭借他冷静的思想,接受了这个屈辱的条件,为自己争取到充分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
在第三度的努力中,他展现出工作的热情。这份工究竟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舞台指示说是搭配男女形体的「人造摸特儿」,这当然只是表现主义意在言外的比喻。其余长达两、三页的舞台指示,全是形容「他的热情」、「更大的热情」、「越来越兴奋」,「最后,好不容易像条虫子从中爬了出来,精疲力尽。」虽然「人」把利他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工作成绩也斐然可观,但是他本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你觉得自己像个耶稣,那世界就你在、、、53页、 、的森林。」
其实,扪心自问,多年来他在时代的浊流中浮沉,早已罪恶深重;他从工作所获得的反应也只是毁誉参半,有人奉承、有人忌妒、有人羡慕、也有人干脆说:「让我们都来拍你屁股」!他内心的寂寞与痛苦与时俱增。初恋的情人早已没有影踪,他想要对她的表白只好永埋心底。作为他思想化身的「影子」更对他指出:「你早已丧失了对人的信任,你那颗心也已经苍老,再也不会去爱。」时序到了冬天,他也踯躅到了深林。在表现主义甚至一般的戏剧里,这样的时空经常与死亡相连。影子又出现了,这次他对人自称是「你的心」,然后把他无声无息的拖了下去。
这个代表「心」的影子,被形容为「蹒跚佝偻,又瞎又聋」。高行健没有把「人」塑造成超人或圣人,栉风沐雨,忧国忧民,不知老之将至。相反的,从开头起,他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只有一个平凡的愿望。只有在这个平凡的愿望落空之后,「人」才历经困苦,献身工作,最后也成就了一番事业。但是宗教式的彼岸既虚无飘渺,此生此世又经不起时间的摧残,「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又怎能不身形佝偻,步履蹒跚? 《彼岸》所呈现的,不仅是主角一人的困境与难题,凡是像他在自剖中所呈现的人,都可能遭遇到同样的命运。
(本文摘自《百年耕耘的丰收》,作者授权同意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