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黑色轨迹
房间里的灯又暗了下去。对于2-2-10-8-3来说,这个时间点的熄灯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他知道,再等上个10分钟,灯会再度亮起来。
这个城市,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整齐划一的田字街道,建筑楼像刀工一绝的厨师切出来的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大小均一。每条街道都有自己的编号,乃至每一栋楼,每一层,每个房间,每个人都有统一的编号。甚至于街道上的每一个红绿灯,也有它们自己专门的编号,这是他,它们的独有ID,是他(它们)的坐标。他们的关系就在这个坐标集里建立,交织。
2-2-10-8-3,大家听到这串平面的数字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住在第二街道第二栋第十层第八号房的”三”。最后的数字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在保证同屋现住的人不重数字的前提下,有权利自行自由选择。每个人都捍卫自己的这个自由权利。
对2-10-8-3来说,他现在就孤身一人住在这个房子里,无所谓有同住者,”三”是他自己挑选的,并不需要和谁去做商谈。但假设他离开了这个房子,搬去了任何的其他房间,那么他的确定性,就需要重新被考核。他不能再在他人面前使用2-10-8-3,他需要在搬离,入住新房间的时候,向特别的部门提出申请,新入住房间里如果已经有了别人,那么”三”的使用权相应也就可能会受到挑战。他不能使用同屋里人已经使用过的数字。先行入住者有数字先行占有权。除非对方自己选择放弃。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他是不会搬离这个房间的。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建筑楼,他这么想着。对楼的房间,现在跟他的房子一样暗着。想必,屋里的人跟他一样站在落地窗前?想着同样的问题?或许他也叫”三”?当然,他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这个想法的正确性,包括,此刻是否真有那个人站在对楼的落地窗前,望着他这边。对面,会暗得更久一些,而2-10-8-3的房间会比对楼亮得更早一些。每次,他在自己的房间灯亮起之前,就离开了窗边。像一只抹去自己气味的老猫。想必,对楼的人也这么干的吧。 尽管每一年暗灯的时间都会做一次整体的调整。在过去,有几个年头,他的房间也有过跟对楼暗灯时间有重叠,而且也出现过自己亮灯时间要晚。那个时候,他曾经站在黑色的窗前,屏住呼吸数着时间,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的楼,等待对楼房间灯的亮起的时刻的那个想象中的人的出现。然而每次都是空无一人。而他在自己房间灯亮前,一如往常地离开了窗口。
每一年的暗灯时间调整,是让人期待的。没有人事先知道调整的结果。所以在新年第一天的晚上,可以听到大家在自己的房间里焦急,激动的走动声,呜哇欢呼声此起彼伏,近处的,远处的,有同时升起的,也有相继出现的。2-10-8-3听着一年难得一听的盛况,顺着空间里的声浪,在脑海里勾勒着黑色在这个城市里穿行的轨迹。
大家的欢呼声在新年头里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最多两三天,之后便寂灭了,便习惯了新一轮的暗灯时间。而2-10-8-3,会在那之后,在某几个寂静的夜,没有月亮的晚上降临之前,悄悄溜到街道上,溜到这个城市之外的高山上,从不同角度静静看着这座城市的明灭,叠映在自己曾经幻想的那条黑色轨迹上。修正自己对这个黑色物体的想象。
尽管暗灯的时间是固定的,但是2-10-8-3还是不能适应明暗之间霸道的过渡,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凡有轮廓的位置,都贴上荧光条,这样,即便黑暗如期来临的瞬间,可以在这个荧光的轮廓,就着脑中的残影给这些轮廓的黑色空间抹上它们原来的颜色。有些时候,他在暗灯前,也包括亮灯前,就闭上了眼睛,这样,他就在自己的身体上完成一次明暗的过渡。
其实,2-10-8-3也想过给自己房间的灯罩上一个朦胧的布。这样就可以让明亮更柔和,更接近黑色。但是这种做法是管理者严厉禁止的。他只能用想法安慰自己。
他们管那个管理者叫一。管理者没有街道楼栋楼层房间的从属。就只是单纯的一。是神圣不可抗的唯一。一说,任何对灯光的干涉都会严重影响坐标之间的和谐关系,会严重影响整个灯光变化的效果。
2-10-8-3朦胧记得,很久以前,房间里的灯光还是可以自己任意控制的。应该是他父母跟他说过的。但是,他没在别人嘴里听说过这套说辞,他不知道真假,如果是真的,他也不知道又是怎么可以控制自己的房间灯亮的。凭什么去控制?在2-10-8-3看来,他生来就是在这样一个房间,房间里的灯,天暗了会自行亮起,然后会在固定的时刻,暗去,隔一段时间又亮起。这个暗灯时间每年都会变一次。身边的人都是如此。似乎亘古不变。
有些时候,2-10-8-3会梦到一个房间,在那里,自己的手一挥舞,灯光就会跟着自己的手的扬起而亮,落下而暗。在那个梦里,灯光就是他的手。是属于他的。
但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个梦,绝不能说。他知道这是个秘密。比如,今晚,他曾经在黑暗里站在窗前,望着对面。但他假装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