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我的朋友K.君
山君有次问我:“如果K.君也是F开头,你唤她什么呢?”我笑说:“那就模仿《大林和小林》的说法,叫她大F呗。”与山君一样,K.君也是胡金铨送给我的好朋友,我受他们的影响非常大,山君让人看到更多人的想法,让人变得包容,是回归自然的沟通。K.君则很博学,她有一种独特的温雅感,却又非常的收敛克制,像是爱德华时代的淑女。

初与她相识,是因为胡金铨的《山中传奇》,她向我留言说电影里的亡魂应该是在影射南宋的吴玠、吴璘军队,“璘军之失者三万三千,部将数十。连营痛哭,声震原野。”又说吴家军与电影里的叙事吻合,都是放弃战略优势而遭围剿。山君则认为是影射北宋西征灵州的陷落,“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虽则解释各异,但都对《山中传奇》有着独特的情感。

和她说话,就是从南话到北,说不出的契合,就像古书上的“论知心英雄对愁,遇知音英雄散愁”。 有一天梦到她了,梦里听外公说我们家和她们家颇有渊源,醒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准是听她说了太多小时候故事的缘故。她知道后,笑问:“没有见面的人也会做梦相见吗?”我也觉得奇妙,一直都很喜欢弹词《梦影缘》的名字,觉得“梦、影、缘”三字也可以对人生做出诠释,古中国是梦的国度,“梦”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出入口,代表着奇遇。 而“影”又有着镜与灯式的感伤气质,“缘”则指代人生一切的相知相遇。所以梦到她又何足为怪呢?
她说童年总让我隐约觉得有蝉鸣声,非常阴翳与清凉,像是电影《冬冬的假期》。小时候的她和外公、舅舅住在上海的旧式弄堂里,还是早先日本人修建的联排别墅,那种粗块红砖就有一种温暖感。只读线装古籍与英文的外公,喜欢越剧与好莱坞电影的外婆,热衷西装、李安式性格的舅舅,每个人都予她很深的影响,她就在兼容开放的家庭里长大,传统而又现代。要说的话,不论家教,还是才识,她都最像张爱玲。张爱玲落在了美国,她落在了法国,甚至她说离开大陆的心情都和张爱玲差不多,就是一种女性本体的直觉。
张爱玲听蹦蹦戏觉得“震得头昏眼花,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山君推崇《山中传奇》是“我在屏幕另头,忽然就生出一种隔生隔世的感觉,不知身在何时何地,怔住了”。而K.君喜欢费里尼《爱情神话》是觉得“有撕心裂肺的力量,回归到了最为原始的爱情”。这些感觉,就让人微微发颤,像心灵的呼唤。
K.君有很多话,都让我想到张爱玲,张爱玲说:“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国妇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实际上女人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日本女人有意养成一种低卑的美,像古诗里的‘伸腰长跪拜,问客平安不?’温厚光致,有绢画的画意,低是低的,低得泰然。西洋的淑女每每苦于上去了下不来。中国女人则是参差不齐,低中有高,高中见低。”而用K.君话来说,就是:“我比较喜欢日本电影对女性境况真实的表达,她们不是为了抵抗或反抗,去做所谓的牺牲。反而每个女性的不幸和幸都是由水滴构成的,所以她们自身的所作所为也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现在还是男性话语权相对强的时代,但是男性也有他们的付出。”
张爱玲又说:“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K.君则说道:“我一直觉得影视可能都要衰退,我们的时代属性今后可能要到类似《虚拟人生》的游戏中去寻觅。很多游戏倒有些时代精神的折射,这是很奇怪的现象,我们的电影已经呈现不好,小说可能更差。”

她说人的记忆就是靠感觉来维持的结晶,听别人描摹事件的细节,会不可思议地唤醒自己类似的感觉,继而将往事一一想起,她总说我不经意间唤醒了她的记忆。其实我倒很喜欢听她说及少女时代的手帕交,就有一种深厚的情谊。千禧年伊始,她花一样的年龄里与好友同看《花样年华》,在观众寥寥无几的电影院里,肆无忌惮放声大笑,她们把文艺片当喜剧片看,释放着年轻人的任性,就真的是花样年华。后来又在漫漫的人生路上与好友渐行渐远,毫无交集。虽则如此,但早年一道经历的感觉却是真实而有温度的,甚至每每回味,都有十分的安慰。
要说的话,她就像范伯伦说的有“对古风的崇敬”,她喜欢芭蕾舞与古典音乐,推崇挽歌式的情感,她就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她经常在资料馆里与女儿一道欣赏老电影,周旁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苍苍白髪中,忘却自己,时间随着电影,仿佛逆流。
我跟她说现代的动画愈发沦为感官刺激,像大红大绿似的缺乏回味,还是更喜欢手绘时代的赛璐珞动画,温润细腻,有含蓄的心意,像诗,就真的很治愈。 她笑说法国资料馆即便有数字版,也会坚持放胶片,因为影迷更喜欢胶片的质感,那是很独特的味道。影片所有的边界都是很和润的过渡,而且色彩富有饱和度。

谈到电影,她喜欢的多是古典风格与女性主义,她推崇维斯康蒂与皮埃罗托西的合作,痴迷《家族的肖像》,喜欢那种深深的怀旧质感。她分享的那些英国古典片,有些我觉得味道比较平,她却喜欢得不得了。一个眼神、动作、台词的发音她都觉得有深意,她在电影里看社会结构与人物关系,她总说那些镜头、演员就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也不会再有了。她又说好的电影会和观众有头脑风暴,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是私人的联结。我想她说的就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式的情感,是自我沉迷的观照。

我喜欢古尔德的巴赫,她也一样,她说巴赫是天才,但只有古尔德才让人感受到天才的纯粹与平易近人,她喜欢古尔德保有的童心,就像喜欢塞巴斯蒂安与莱纳斯一样。

她觉得芭蕾就是一种“要眇宜修”,非常强调气质。舞者的肢体表达有超越文字的情感感染力,能展现美的遐想,就很纯粹。她总说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不代表可以扼杀人类对纯真美好爱情的向往,芭蕾的特质是婉约纤柔,根本就不会是Paula Rego笔下的贱肉横生。


她也反感男版天鹅湖,虽然是现代芭蕾却运用了古典范式的服饰,就很违和。演绎出来的效果,只有力,没有美,这种尝试并不能像歌舞伎或者京剧一样有着男性扮演女性气质的身段与魅力。而与她话到湘君与湘夫人式的恋爱,她谈到Sylvie Guillem的芭蕾舞卡农就是由衷的追随而得的成全,舞者的肢体诠释出乐感的复调性以及男女之间的那种复调性,乐感、乐点与舞蹈无可挑剔。
她总说我们这个时代缺乏原始的对生命的敬重与怜悯,反而像她爷爷经历过抗日战争,有过仇恨,却在朝鲜战争时为日本医生所救。我想,她一直都推崇吉赛尔式的女性力量,她就有一种优雅的自信与气度,在任何时代她都可以活下去,到处都是她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