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样做读书笔记的
查看话题 >《二程集》笔记:二程之母侯夫人

伊川《上谷郡君家传》(文集卷十二):
先妣夫人姓侯氏,太原盂县人,行第二,世为河东大姓。曾祖元,祖暠,当五代之乱,以武勇闻。刘氏偏据日,锡土于乌河川,以控寇盗,亡其爵位。父道济,始以儒学中科第,为润州丹徒县令,赠尚书比部员外郎。母,福昌县太君刁氏。
按,二程的母系侯氏,与历代为儒士的父系程氏不同,反而是崇尚武功的一族。“当五代之乱,以武勇闻”,这也是二程兄弟母族的一个特点。
所谓“刘氏偏据”,大概是指五代时的后汉,“以控寇盗,亡其爵位”,也就是与合法政府断了联系,没有官方职爵了。足见当时河东(山西)一带的混乱局面。直到侯道济(即侯夫人之父、二程外祖父)才真正开启了儒士身份,这与程氏数代宗祖皆为儒学,显然相差甚远。
侯氏家族的武勇,还体现在上谷郡君侯夫人的弟弟侯可(二程的舅舅)身上。
明道《华阴侯先生墓志铭》(文集卷四)云:
先生姓侯氏,名可,字无可,其先太原人。宦学四方,因徙家华阴。少时倜傥不羁,以气节自喜,既壮,尽易前好,笃志为学。祁寒酷暑,未尝废业,博极群书,声闻四驰,就学者日众。虽边隅远人,皆愿受业。诸侯交以书币迎致,有善其礼命者,亦时往应之。故自陜而西,多宗先生之学。 元昊盗边,时名卿贤儒,结辙西使,服先生之名,莫不愿见。亲老而家益贫,思得禄养,勉就科举,再试春官,卒无所遇。因喟然太息曰,丈夫之事,止于是乎!会蛮酋侬智高攻陷二广,孙威敏公奉命出征,习先生之贤,请干其军事,先生奋然从之振旅奏功。 先生纯诚孝友,刚正明决。非其义,一毫不以屈于人,视贪邪奸佞若寇贼仇怨,显攻面数,意其人改而后已。虽甚贵势,视之藐然。遇人之善,友之助之,欲其成达,不啻如在己也。 少喜穰苴孙武之学,兵家事无所不通。韩忠献公请先生谋渭源之地,先生驰至境上,召其酋豪六百人,谕以朝廷恩德,为明利害。皆感悟喜跃,翌日诣军门,输土纳命,愿为藩篱。一尘不惊,而开地八千顷。 治平中,虏尝寇边,时敌去未远,遣先生按视其迹。受命即行,人皆为之寒心。先生以数十骑,驰涉虏境,日暮,猝与敌遇,乃分其骑为三四,令之曰,高尔旗帜,旋山徐行。虏循环间见疑,以为大兵诱己,终不敢击。
按,虽然侯道济已经“儒学中科第”,但侯氏一族尚武勇,并没有一下子转变过来。侯可同样好学,而且博极群书,博闻强记,但却没有中科举,这正说明,侯氏的儒学浸润还不够深厚。
反倒是武勇方面,侯可表现得淋漓尽致。参与平定侬智高的叛乱,对于兵家之学无所不通,一个人就敢招抚酋豪,几十人就敢直进虏境,突然遭遇强敌,临危不乱,再加上对朋友两肋插刀,周济同好至家徒四壁……这种种行为都能看出来,二程的这位舅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豪杰,武勇程度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
伊川《闻舅氏侯无可应辟南征诗》(文集卷九)云:
南垂凶寇陷州郡,久张螳臂抗天威。圣皇赫怒捷书涣,虎侯秉钺驱熊羆。宏才未得天下宰,良谋且作军中师。蕞尔小蛮何足殄,庶几聊吐胸中奇。
按,伊川一共没留下几首诗,而这一首就是写给他的舅舅侯可的。当时伊川十八岁,正是胸怀大志、意气风发的激情少年(这一年他还上疏仁宗皇帝)。这首诗中所说的事,就是明道在《墓志铭》中提到的,侯可科举失败,决定应孙沔的征辟参与平定侬智高的叛乱。
有了侯氏这样的家庭背景,再看二程的母亲上谷郡君侯夫人的为人,很多地方就更好理解了。
《上谷郡君家传》云:
夫人幼而聪悟过人,女功之事,无所不能。好读书史,博知古今。丹徒君爱之过于子,每以政事问之,所言雅合其意。常叹曰,恨汝非男子!
按,侯夫人出自华阴侯氏之家,也有不少豪杰气质。其为人处事,既有女子的聪慧颖悟,又有家传的干脆豪爽。如好读书史,博知古今,就很豪气。她的弟弟侯可也是这样的人。到了程伊川,对于文史掌故,手到擒来,也许与侯夫人之基因和家风有关。
《上谷郡君家传》云:
德容之盛,内外亲戚无不敬爱。众人游观之所,往往舍所观而观夫人。先公凡有所怒,必为之寛解,惟诸儿有过则不掩也。先公罢尉庐陵,赴调,寓居历阳,会叔父亦解掾毗陵,聚口甚众,储备不足。夫人经营转易,得不困乏,先公归问其所为,叹曰,良转运使才也!始寓丹阳蹴葛氏舍以居,守舍王氏翁姥庸狡,前后居者无不苦之。夫人待之有道,遂反柔良。及迁去,王姥涕恋不已。
按,侯夫人不仅聪悟,而且气场强大,是一位C位人物,她的一言一行都成为家族的标杆准绳,又能维系家中氛围,子女教育。
侯夫人同样能力很强,情商极高。这从她周转家用,把一个十分个色的“二房东”王老太太处成了好朋友,就能看出侯夫人的社交能力和办事智慧。可见,侯夫人是一个内外都行的好手,正是所谓的“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一样的人物。
《上谷郡君家传》云:
少女方数岁,忽失所在,乳母辈悲泣叫号。夫人骂止之,曰,在当求得,苟亡失矣,汝如是将何为?在庐陵时,公宇多怪,家人告曰,物弄扇。夫人曰,热尔。又曰,物击鼓。夫人曰,有椎乎,可与之。后家人不敢复言怪,怪亦不复有,遂获安居。
按,才几岁的小女儿忽然丢了,照看的奶妈吓得失了魂,面对这样的意外,侯夫人能沉着冷静,一点不慌神儿,这是有能力的体现。在这点上,侯夫人与乳母正好形成了对比。其实,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与侯夫人的“豪杰气质”非常匹配。
而对于神怪之事嗤之以鼻,侯夫人也不例外。程氏本来就是“唯物主义”之家,不信神怪,侯夫人又如此,二程兄弟不信神怪,实在是理所应当!
《上谷郡君家传》云:
夫人有知人之鍳。姜应明者,中神童第,人竞观之。夫人曰,非远器也。后果以罪废。颐兄弟幼时,夫人勉之读书,因书线贴上曰“我惜勤读书儿”,又并书二行曰“殿前及第程延寿”,先兄幼时名也;次曰“处士”。及先兄登第,颐以不才罢应科举,方知夫人知之于童稚中矣。
按,侯夫人能“先知”的本领,其实得益于她的聪悟和对人事的理解,是高情商的结果。
伊川因此而放弃科举,和他的成长背景、学术修养有关系。
一方面,程氏本来就是儒学世家,对科举中第见怪不怪,伊川可能因此没有很强的动力去考科举。就像有的人,一家子都是老师,可能会造成孩子不想当老师的情况。
另一方面,伊川的母族侯氏,不擅长科举,以实学立世,他的舅舅侯可就没有中举,但不妨碍其人成为名儒,有这样的榜样在前,伊川或许也会觉得中不中举,与有没有学问没那么大关系。
再加上,伊川自己很早就立了做圣人的志向,“道学义理”与科举本来就不是一回事,而科举要考的辞章、注疏,本来不是伊川的擅长,所以,他不中也在情理之中。
此外,伊川不如明道能圆融世俗,而科举,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暂时妥协,枉尺直寻。最了解儿子的,当然是妈妈。另外,年轻时候的伊川,自信心爆棚,这从写给侯可“应辟南征”的诗、高调撰写《颜子所好何学论》和上疏仁宗皇帝等行为,就可看出来,他怎么会向科举妥协?
因此,侯夫人下这样的论断,也并非不可能。
《上谷郡君家传》云:
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独记在历阳时,先公觐亲河朔,夜闻鸣雁,尝为诗曰,何处惊飞起,雝雝过草堂。早是愁无寐,忽闻意转伤。良人沙塞外,覉妾守空房。欲寄回文信,谁能付汝将。 读史,见奸邪逆乱之事,常掩卷愤叹;见忠孝节之士,则钦慕不已。尝称,唐太宗得御戎之道,其识虑高远,有英雄之气。
按,因为伊川的勤于记录和整理,让我们还能够有幸看到一首侯夫人的诗,真是大幸事。从这首诗,也足以看到侯夫人的才学一斑。
而她喜欢文史,博知古今,豪杰英姿充分。这必定影响了二程,尤其是伊川,其对于历史的熟悉程度,不比如司马光、范祖禹等人差,恐怕正与家学(母亲之学)有一定关系。
又从此处所记录的只言片语,可以知道,侯夫人对于事物的判断直击核心,洞察力、识见都很高明。说她聪悟,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上谷郡君家传》云:
夫人自少多病,好方饵修养之术。甚得其效。从先公官岭外,偶迎凉露寝,遂中瘴疠。及北归道中,病革,召医视脉曰可治。谓二子曰,绐尔也。未终前一日,命颐曰,“今日百五,为我祀父母,明年不复祀矣。”
夫人以景德元年甲辰十月十三(一作二十二)日生于太原,皇祐四年壬辰二月二十八日终于江宁,享年四十九。始封寿安县君,追封上谷郡君。
按,“绐尔也”,就是“骗你们”的意思。“百五”,就是“百五日”,寒食节,冬至后的一百零五天就是寒食,故名。
她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非常清楚,面对即将离世,也十分坦然和理性,这都是侯夫人心灵强大,有能力、有智慧的表现。而在这样的“聪悟”背后,总能隐约感受到侯夫人的豪杰、干脆、勇武的家族因子。
附录:
侯夫人读史,谓“唐太宗得御戎之道,其识虑高远,有英雄之气”。前读《资治通鉴》至卷一百九十三,唐太宗贞观三年十二月,“壬午,靺鞨遣使入贡”条,唐太宗对臣下说:
昔人谓御戎无上策,朕今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岂非上策乎?
此所谓唐太宗的“御戎之策”也。
“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不但是太宗本人自为得意的策略,也的确是不同以往的思路。侯夫人能这样评价唐太宗的对外策略,足见她本人的史识水准。
此外,“治安中国,四夷自服”也同样符合推己及人,由内而外,明德新民的道学逻辑。这种逻辑被侯夫人盛赞,自然伊川也能产生共鸣。
道学,由二程兄弟劈山开路、重整旗鼓,在众多因缘中,也许还与他们的父母,在日用中言传身教了很多一脉相承的观念与规矩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