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从南宋来 (67)
第六十七章 君亦能说
城市的某些地方属于常人难测的神秘,一眼看去,似乎是周边高干疗养院的附属建筑群 —— 实际并不是。傅之清经过几层严密问询检查,进入到一户独院。屋内陈设看似简朴,其实也并不是。
明净西窗下,低头自弈的银发老人见她进来,放下了一枚黑子,抬头道:
“之清,你来了啊。”
他的目光一如三十五年前,专注而有一丝阴郁,似永远蕴含着令人难以琢磨的深意,见她没有立即回应,沉吟片刻,道,“哦,最近,人家给我送了两幅画,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可以一起看看。”
傅之清点点头,先坐了下来。
“最近,家里还好么?”老人问,接下去的那个问题,问得倒有些谨慎,“清竹这孩子…… 可好受些了?”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傅之清道,她表情和声音都平淡 —— 刻意不愿在他面前显露感情。—— 决定来找他前,她已犹豫了好几天。如果可以,她只但愿这一生都不必再见到他。
“也是啊,不过还是可惜了。好好的孩子……”老人摇摇头,站起身,走到桌边 —— 每次她来,工作人员都知趣地退走。年事至此,尽管步履还算坚实,倒茶时,他的手却终是微微颤抖了。
“我自己来。你不用忙。”
“没事,茶,我还能倒。” 老人一边倒水,一边慢慢吐出了一句话,“说吧,中秋这个日子,来找我,为了什么事?”
***
言澄回到重症监护室后,一分钟前见到石清竹母女时轻松释然的心情立刻消散无踪。
2床病人是一个47岁的长期单身男性,职业原因所致的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如果情况持续恶化,有插管上呼吸机的可能。遵方纪平嘱,和他远在异地的妹妹电话沟通时,已很不容易,而最困难的还是面对病人自己。
早上查房时,他打开手机,给自己看了他养的一只小白狗的照片 —— 乖巧地呆在他电瓶车的篮子里。
“医生,”孤独的男子望着她,长期患病使得他异常消瘦,道,“我不相信那些人说的话。但是我相信你……因为你有一双诚实的眼睛。”
这话让她不觉一触。
虽然每次和一个陌生的生命相交,时常只有一刻,往往还是在对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可又总觉得许许多多被命运诅咒的人,并没有诅咒命运本身,而面对自己这个经验尚不足够的年轻医生 —— 甚至能给予全部的信任。这一刻,心底怎会没有一种深切的感动而又怕难以负任的不安?
“告诉我,我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言澄俯下身,靠近他一些,轻轻按了按他肩头,以示安抚,病人的神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我们希望情况会好转,你不需要插管上呼吸机。”
病人点了点头:“插管的机率是多少?”
“大概是60%。”
“如果插管的话……”
“如果要插管,那治疗的风险就会增加,留院时间也会延长…… ”言澄认真道:“但是我们一定会尽力。避免这个。你,也要有信心。”
……
麻醉科的高医生四十岁左右,一见她进来,就板起了脸,一连串责备之外,还有一丝傲慢:“言澄,病人血氧都降成这样了,你怎么没有注意到?为什么不给他增加输氧?鲁医生走了,你们科室就这种工作作风?方主任是这样培训你的?“
言澄看了一眼意识昏沉的病人,努力克制下自己对病患的担心和因他傲慢指责而腾起的怒火 —— 总有这么几个自恃经验丰富的别科室主治惯于用教训人的口气说话。要是孟小凡那样的个性和脾气,必然要和他争执起来,此时只能克制着自己要按照方纪平的日常教导行事 —— “争辩或自我维护无益于合作交流,有了分歧要以事实说话,站稳立场”,因此,尽管自知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口气总算还称得上平和,解释说:
“高医生,我们之所以没有立刻增加输氧,原因有几个,第一,病人血氧量是低于一般正常值,然而还远没有到危险临界值,这一点,方主任和我可以肯定,第二,病人因为长期患COPD,二氧化碳含量本来比普通病患高,正因为这个情况,现在不必因为仅仅看到二氧化碳值偏高而按照一般操作方式立刻增加输氧,第三,我想我们还是更清楚立即增加输氧适得其反的后果。”
“你们更清楚……好,你倒是说说看,会产生什么后果?”高崇义道。
言澄听他口气愈发挑衅,一股“爹味”,自然更是生气 —— 你们麻醉科,最好一切就是麻醉插管了事 —— 如果救不回来,总之也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此时,也不顾是否这样详细解释不合适,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 ——
“简单的讲,病人肺部如果受到感染,在自然保护机制下,失去换气功能的感染的这部分肺会自动血管收缩,处于‘静止’状态 —— 这点,我想您也很清楚,因为如果身体没有这个自然机制反应,血液进入坏死的肺,这部分血液的氧气饱和度只有50%,与其余正常的95%饱和度结合,血氧饱和度的综合值就会降至72.5%,这是极其危险的。”
“我们一般认为,在自然保护机制下,只要有50%肺还是健康的,就足够在病人静止不运动的状态下承担所有的气体交换任务。感染部分的肺部正因为灌入氧气值低,而自动收缩血管,使得排放二氧化碳也低,这是一个‘低低对等’的逻辑,总体可以保持平衡。”
“但是,如果人为增加输氧,将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含氧量100%的气体 —— 因为空气含氧量只有21%,直接灌入,器官就会产生错误意识,认为感染部分的肺部还是功能完好的,收缩的血管开始扩张,破坏‘低低对等’,而试图做到不可能做到的‘高高对等’,此时,二氧化碳就会大量排出,直接进入血液 —— 进入恶性循环,输入氧气越多,进入血液的二氧化碳也多,那么很快,病人就会失去自主意识,只能靠插管上呼吸机维持了。—— 这是我们很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总而言之,这部分自我保护机制,是应该在临床治疗中尽量维持的,而不是破坏。” 言澄说到这里,勉强把自己拉回一种”理解”的立场,道,“我能理解您担心病人的心情,我们也一样担心,病人还年轻,如果情况恶化,是太可惜了。这样可不可以?再给我们2个小时时间观察,我们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病人的情况会有好转。如果不行,我们立刻麻醉插管上呼吸机。”
高崇义听了这番解释,说不出话来反驳,又有种被后生小辈教育的难堪,然而一面又暗暗不得不服这个年轻人的诊断操作思路清晰,可一时间却还是觉得下不了台,便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年纪轻轻,倒是会说话,那好,我们看,到底情况会怎么样,病人如果不行了,我话先说清楚,我这里不负责任。我的记录和建议都是清楚的。”
说罢,转身离去。
方小琴看着言澄脸色大不好看,想说句话,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怕说得不妥,倒雪上加霜,但见言澄情绪积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高医生,他和鲁医生当初是一起进来的,私下关系也是比较近……”
“算了。”言澄摇了摇头,明白方小琴的好意。高崇义对自己的指责,多少也有一层私人关系在 —— 却又不能说破,委屈和愤懑一时难去,口上只能说,“麻醉科和我们有分歧,不是一次两次了,没事的。”
“一会儿下班了。好好回去和男朋友先过个节。”方小琴拍了拍她肩头,“这里有我,你先去别处吧。”
言澄虽是应了一声,却没有心情和时间去解释今天中秋她准备一个人过了。—— 毕竟明天她还是要值全天日班。精力再充沛,也无法这样奔波。而且,她其实也不放心2床病人的状况。
“危机” —— 这个希腊语来源的单词,继父曾解释说,来源于医学。在古希腊时代,一个人得了病之后,如果能度过“危机”这个时刻,病情就会好转。如果不能,就会死亡。和今天的“危机”含义相比,她更喜欢这个古希腊语语源的“危机”。
你一定要……度过‘危机’啊 —— 离开这间病房时,言澄回头又看了病人一眼 —— 就算这世界上没有人真的在等你,你的小白狗还是在等你回去的。
……
方小琴和夜班护士长交接后,已经是十点了。2床如所希望,情况已开始好转。交接班的事情也早该完成了。经过言澄办公室门口,却见她还没有走,有点吃惊,也不好问。
出了医院门,忙给丈夫先打了个电话,抱歉自己又比答应的回来晚了,却听丈夫道:“你儿子说了,月饼要留着等你回来吃。” 这话听了,怎么不教人高兴?笑声未完,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个人,便匆匆先挂了电话。
……
“言医生,你看,谁来了?”
言澄才打开石清竹送来的新制精巧月饼,正吃了一个到嘴里,一听方小琴说话,回过身来 —— “啊”字还没出口,倒差点噎住。
来人端立门边,见她这饕餮模样,将这一路归程的倦意抛去,不禁深深莞尔。
***
坐在车中,何景行远远第一次见到了长大成人的言澄,看形容态度,倒不像她父亲,还是更像她母亲。
“何总,不早了。现在是……” 陈曼莉一丝犹豫后,回头道,“其实,太太今天提早从加拿大回来了。”
“嗯。” 何景行应了一声。—— 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是他和妻子之间,却是淡薄到几乎寡义了。—— 明知道他又犯病了,她不来照顾也罢了,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太太可能有点误会。”陈曼莉道,“张先生今天的电话,先是她接的……”
“误会什么?” 何景行皱了眉头,远远望见他笑着握住了言澄的手,又不觉舒展了一点神情,沉声道,“她本来说中秋节不回来,我才另有安排。我安排好的事情,当然也不能临时更改。”
“可是……”
“我今天不想回别墅。先去公寓。”
“何总……” 陈曼莉见他彻底阴沉下脸,轻声道,“太太的脾气……真的有误解,恐怕不好。”
何景行听了这话,挥了挥手,火气倒彻底上了头 ,“哼”了一声。—— 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做什么了?其实什么也没做!她呢?东想西想,该想不想,时常该给的面子不给,未免过分。更何况,当初是谁闹得满城风雨?她自己都忘了?也难怪儿子成了这德性!
陈曼莉知道何景行素日行事作风,平时不敢再劝,但此刻还是道:“张先生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不该掺合进来。”
“……” 何景行听了这话,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思量片刻,对司机道:“回别墅。”
***
日间下了几场雨后,温热空气里多了一点湿润。湖水拍岸,水声恬柔,几处灯光耀眼。抬头望天,阴云依旧未散,夜色淡淡迷朦。
意料之外的惊喜,期待多日的重聚,随细诉轻语,都渐渐沉淀下去。言澄同他在湖边的那张长椅坐下,道:“听说国外公园这样的公共椅子上,经常可以通过捐赠的形式镶嵌一块纪念牌。可惜这里不行。 ”
“哦?我只知有刻石勒碑,书匾题额。这椅上嵌牌,倒也有趣,若有 —— ” 他一顿,已有期待之意,“不知澄澄,想写什么?”
“写……” 言澄望着他呵呵一笑,“还能写什么?我是个诚实的人,只会老老实实写:某年月日,炎热不已 —— 拾得君子,云胡不喜?”
“总是被称‘君子’,也是惭愧 —— 拾得……”他笑容愈多,“仔细一想,却有禅意。—— 到底是我澄澄,一思之间,总有俊语。然而,该喜的,却是我。”
言澄不以为然:“拾得了如琢如磨的古之君子,也拾回了一个不曾认识的自己。我怎么没有欢喜?”
“无论我是否在,自是澄泓印此心 —— 你自己,其实,一直在那里。”他一声感叹。
“就算是的……可是,我要你在!”言澄脱口而出这句话后,想到今日勉强压下的种种愤懑,情绪一起,转身抱住了他。
每回被她抱住的时候,温暖之外,亦有难以言喻的安然。试问彼时彼世,于情于爱,何曾能有片刻“心安理得”?年少情浓,俗世不容;婚娶非愿,难解其中。旧日罢官思归,多少也有不堪“处处风波恶”的逃避之意,毕竟,不归乡里又能去向何处?而今归来,却是无所犹豫的真心所愿。反搂她入怀后,道:“今日晚归,虽事出有因,到底教澄澄久等,心中有愧。 —— 总算,中秋还未真正过去。”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都开始一个人吃月饼了。”言澄靠在他肩头,抬眼望去,见他到了晚间,总也有一点髭须痕迹,偶尔风尘染鬓,淡淡倦意,亦是一番别样神态…… 心中触动,抬手不觉摩挲他脸,道,“下回不必这样赶,你也够辛苦了,现在虽康复许多,毕竟还没有痊愈。我其实,都理解的……因为你也一直理解我。就是,你如果不回来,石清竹今天特地过来,其实是送给你的月饼,我恐怕一不注意,就会不知不觉一个人吃光,届时你又是‘望林止渴竟无梅’了。”
“呵呵……” 他心感她还记得这一则窃茶故事,不由开怀而笑,唯独这月饼…… 还是不解,因此问,“如今过中秋,定要吃……‘月饼’么?”
—— 陈曼莉前时也带来了数盒“月饼”,何景行问他喜欢什么“类型”和“口味”,他一头雾水,完全答不上来。
“啊,原来宋朝人过中秋不吃月饼!” 言澄恍然大悟,随即一笑,解释道,“现在过传统节日,可以说,基本就只剩下一个‘吃’了。端午的粽子,重阳的糕,中秋的月饼 —— 以这圆形的饼寓意中秋之月。各地月饼有各地的做法和风味。常见的馅料有豆沙,莲蓉,五仁之类的。这盒是新式的冰皮雕花月饼。颜值高,但是和传统月饼不太一样。”
说罢打开了月饼盒。—— 八只(本来是九只)雕花月饼色彩淡雅,细巧精致。
“多谢她的好意了。”他投去一眼,称赞道,“确然外观精美,倒教人舍不得填腹。”转而只是又看向她,“澄澄,你若喜欢,吃完不妨。…… 我对这些甜食,向是可有可无。却是看着你吃,乐趣尤多。”
“话可不能这样说,入乡随俗,既来此间过中秋,也要有点仪式感。”言澄说着,掂了一个莲花样的递到他口中,嘴角已自含笑 —— “而且,看着你吃,我也觉得开心 —— 很开心……”
他咽下这一生中第一口“月饼”,多少甜意……涌上心头。
“孝祥,那晚,洞庭湖上虽然堪称古今难得,可毕竟是‘近中秋’,不是节日正日。告诉我,你一生之中的中秋节里,哪一次印象最深?”
“今天算不算‘一生’之中?”他凝视她道,“若算,有哪一次中秋能比今夜?月影虽是难寻,心中自得圆满。更何况,此刻悠然心会,妙处 —— 君亦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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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此“重聚”,祝诸君春节快乐!
* 医学部分虽长,从哲学角度理解,未尝不是没有意思。
人体本是一个自得圆满的进化至今的极其神奇的整体运转机制。—— 有时候,做的太多,不如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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