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里的人物(6)——上古时代的纯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1.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就叫他老布恩迪亚吧。年轻时他在决斗中杀死了一位乡邻,随后不堪亡灵所带来的心灵折磨,携妻子乌尔苏拉背井离乡,最终来到了马孔多,在这里开荒拓土,繁衍生息。

老布恩迪亚是家族的创始者,他孔武强壮、固执己见,对现代科技与发明创造有无尽的好奇心。围绕他,人们讨论最多的是:他究竟是个天才还是疯子?
显然他时而幼稚、不负责任,疯狂的让人无法理解:
他用骡子和山羊向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换了磁铁来炼金,结果只发现一副十五世纪的盔甲和里面的骷髅;又用磁铁和金币换了放大镜,他“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全心投入战术实验,甚至亲自待到阳光的焦点下,结果身体被灼伤后溃烂......险些把家里的房子点燃。”他后期用门闩将实验室的所有设备砸个稀烂,中了邪一样高喊着一种流利高亢却无人能懂的语言(后来我们知道这是拉丁语)。最终,他被自己的儿子和村民当作疯子绑在树上。

同时,他在探索中获取了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智慧。
“他连续好几天像是着了魔,喃喃自语,说出一连串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惊人设想......(他)在桌首庄严入座,被长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地形销骨立,因激动而颤抖着,向他们透露自己的发现:“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他无师自通了拉丁语,但是用理性主义的策略动摇了神甫的信仰。
讨论老布恩迪亚的功过是无意义的,你可以说它开荒探险,创造了马孔多,无尽的热情、好奇心、创造力;也可以说他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发明想象,最终一事无成老布恩迪亚是古怪的科学家、疯狂的追梦者,这些描述准确无误,但是,也有点无聊——艺术作品中类似的人物太多了。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动笔写老布恩迪亚的原因,我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2.
在网上阅读资料寻找灵感,读到了这样一行描述:the innocence of the ancient world。
一下子茅塞顿开, 这句是直击心灵般的巧妙。毫无疑问,这是我心中老布恩迪亚的最佳注脚。
他的“天马行空的想象一向超出大自然的创造,甚至超越了奇迹和魔法”。他对乌尔苏拉说“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简直是孩童般的纯真想象:世界的另一边,有各种神奇的魔法,有会飞的扫把和地毯。

布恩迪亚在科学创造的探索之路中,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他在第一次摸冰块时,
心中充满了体验神秘的恐惧和喜悦......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放在冰块上,仿佛凭圣书作证般庄严宣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初读时觉得略有些可笑,再读时却充满敬佩。成年人中,又有多少还拥有这种对未知事物天真的崇敬与好奇,源初的欢欣与激动?
就连他的情感,又都充满孩子气的真诚。决斗中杀死邻居后,“死人在望着他时流露出的无尽伤痛,对活人的深沉眷恋,在家中遍寻清水来芦苇草的焦灼神情,总在他脑海里浮现,令他饱受折磨。
“他一定很痛苦” 他对乌尔苏拉说,“看得出他非常孤独。”
令老布恩迪亚难过的,确切来说并非是良知——他并不是伦理上认为自己做错了事,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亡灵的痛苦,并为他人之痛苦而深受折磨。
3.
《百年孤独》其实篇幅并不长,但常给读者百万字巨著的错觉,其中缘由之一,是马尔克斯在有限的篇幅中,营造出了宏大漫长的时间感。开篇的马孔多,开辟鸿蒙,一片混沌,带有上古时代的纯真气质。
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多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改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需要用手指指点点。
而之后建立村镇、战争、铁路、香蕉公司等一些列事件,仿佛带读者走过了这百年兴衰,从源初到堙灭之路。

而老布恩迪亚,则是这一切的起点。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这本书第二章“青铜饕餮”中,提到尽管商周时代的青铜器“保持着某种纯真的稚气”,尽管粗野,却“荡漾出一股不可复现和不可企及的童年气派的美丽” 。他认为之后春秋时期的青铜器虽然精美,却远不如商周时代的作品,在于这些早期的青铜器展现了“历史必然的命运力量和人类早期的童年气质”,有一种“原始的、天真的、拙朴的美”。
在读到那句“the innocence of the ancient world”时,我立即想到了李泽厚对于商周青铜器的描写。马孔多和商周朝,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至少在这一点上是相似的:他们都有一种上古时代的童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