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畸笔叟《上海话的腔与调》 】

这是一本有关上海方言的语言类随笔集,用作者自序里的话说,“对上海话乃至世界各地方言的未来,一点也不乐观起来”,“这么好玩的东西,就这样没了,有点可惜,不如我来留她一留”。作者写方言随笔,“抱定宗旨,不去爬所谓的学术宝塔”,而是把上海话的故事都解散了来写,“就像学生子早操结束,不再立正排齐,突然可以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一路有言笑”。他从语言这一众人都感兴趣的角度入手,进而表现上海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的特性,为“海纳百川”的上海城市精神张本。
本书作者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有关海派文化的写作,能够记录下往往会被普通人忽略,但一经讨论,又能引起众人共鸣的日常生活中的事例和细节。这么好玩的上海话,一经这么好玩的文笔写出,使阅读者有如在看老一辈滑稽名家表演的上海独角戏,常常令人忍俊不禁。

【作品名称】:上海话的腔与调
【作 者】:畸笔叟
【出 版 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8
【I S B N 】:9787553523101
【定 价】:¥ 88.00


【作者简介】:
作者畸笔叟,真名郑健,老三届,插过十年队,务过五年工。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1984年起,服务广播电视媒体凡28年。资深媒体人。策划过《东视广角》《今日印象》《闲话上海滩》等多档知名电视栏目。著有散文集《上海穿堂风》《上海野狐禅》《上海小日脚》《上海壁角落》和《上海名堂经》《上海有声色》《上海有嚼头》,以及短篇小说集《红土纪丽》。《上海话的腔与调》是有关上海方言的语言类随笔集。篇名大都即为上海话惯用语,但并非只是语词解释,而有更为丰富的表述,大都是具体的故事背景中,将词源追溯、词义变迁、使用场景等一一道来,于语言的变化中折射出时代的发展。全书按篇名首字字母排序,并附有上海话惯用语检索表。能让老上海人产生共鸣,亦有助于新上海人在学习上海话的过程中了解上海文化,进一步融入上海。


【相关评论】:
初识畸笔叟时,他还不是作家,而是隔壁办公室一位风风火火的老师。一头长发披肩,一副黑色的“噶亮”(眼镜的上海话俗称),厚度比啤酒瓶底还要深。一笑,两颗大门牙。郑健脾气大,眼里不揉沙子,管你天王老子打招呼,稿子写得不满意?红笔粗的一头笔套一拔,“唰唰”两下,一只“大皮绞”,回去重写算是好的,有些直接就“枪毙”了。稿子被枪毙了,晚上播出怎么办?郑健大手一甩:“你们爱怎么弄怎么弄,我不管了!”总算他不是真的啥也不管,同事赶紧把枪毙的稿子捡回来,改改弄弄,安全播出一点不耽误——这是从前东方电视台报道部一段时间内经常上演的戏码。
那时也没人叫他畸笔叟,一打听,郑健的身份还蛮复杂:当过知青,偏偏英语超级好。做过老师,却又天不怕地不怕。曾经是电台的一支笔,倒在电视圈名声显赫。郑健是老派新闻人,有担当道义的铁肩,也有横扫千军的秒笔,唯独没有唯唯诺诺的乡愿。所以到退休他也就是个白衣卿相。他的家教、他的学养,他的见识、他的曲折,他的得意、他的不甘,他的铁肩、他的妙笔,他的欢喜、他的不屑……全都化为文字和声音,自然地流淌。从单位退休以后,他摇身一变成了网红畸笔叟,这个畸笔叟,可比隔壁办公室那个郑健老师有意思得多了!
很快,畸笔叟成了上海的文化现象,想了解上海文化的人,几乎人人知道郑健。畸笔叟也笔耕不辍,不断有新作诞生。没有旧上海的风花雪月,也没有老上海的金枝玉叶,只是些人们熟视无睹却不曾注意的东西。咦?这还是那个笑谈风云的畸笔叟吗?畸笔叟怎么变小了、变得边缘化了呢?
细读畸笔叟的新作,边边角角的寻常日脚却被他写得活色生香。“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是多少年来上海人的生活方式。浪奔浪流的,是上海的大历史;有滋有味的,是上海人的小日脚。城头变幻大王旗,晚饭还是要有块红烧肉。小天井变成了大阳台,热天吃西瓜、冬至烧锡箔,这些都是不会变的上海生活。
畸笔叟剑走偏锋, “黄伯伯”和“唐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样是“滑”,滑头和滑脚各有什么样不同的涵义?这些问题你也许想过,但只有畸笔叟想了下去,还引经据典、煞有介事地考证出一篇又一篇文章出来。从这些边边角角管中见豹,看到的难道不是上海的本色、底色吗?
——资深媒体人、五星体育首席编辑 周力


【作品阅读】:
上海话里个“腔”和“调”
上海闲话里有种讲法:做人上品,叫“有腔调”;做人不上品,叫“像啥腔调”。不过,腔调里向,腔归腔,调归调。腔是风度,调是规矩。其实,上海人讲规矩是有传统个,阿拉老早习惯了。但是,光有规矩还勿来塞,还要有风度。
葛末,上海闲话里到底有多少腔多少调呢?有道是“九腔十八调”,应该腔少调多,但是,上海闲话里,有很多带“腔”俚语,却没有几个带“调”。
这或许是因为,上海人觉着规矩就是规矩,懂了就好,不必多说;而风度则要时时“校路子”。不去管伊,先罗列出来看看。
贼头狗脑、不光明正大叫“贼腔”;搭足架子,不理不睬叫“死腔”;没有正形,挤眉弄眼叫“怪腔”;蒙头转向,一百样侪弗晓得叫“戆腔”。需要说明的是,这四种常用“腔”既被用于骂人,也被用于亲人密友间昵称。尤其是“侬只死腔”,就好像上海话里“侬只棺材”一样,绝对是“我的甜心”之同义词,骂则骂矣,心里还是欢喜个。
娘娘腔,似乎不需要注释。不过,“娘娘腔”老早在上海话里还有“不爽快、没担当”的意思,例如问侬一桩侬肯定晓得的事体,问侬讨一样侬肯定有的物事,只要侬有半点迟疑,立刻会飞来一句:“哪能介娘娘腔箇啦!”
到店里吃东西,食物落在台面上还要捡起来吃,叫做“瘪三腔”。一日到夜一只面孔苦搭搭,逢人诉苦不断,像祥林嫂的叫做“寡妇腔”。走路左摇右晃,开口每句闲话侪带爷娘,叫做“流氓腔”。油腔滑调叫“油腔”。不看场合,故意发嗲卖萌的叫“小小人腔”。
讲了介许多“腔”,再来讲“调”。我想来想去,能称作上海俚语的,竟只想出两个:一个“弗入调”,一个“胡调”。
入调不入调,最早可能来自音乐。通俗地讲,唱歌跑调,就是“弗入调”。我看到过一份资料,上面说,人类中本来就有40%是天生跑调者;还说,跑调者是因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他根本没听出自己跑调,他才敢无畏地放任自己。如此说来,如今的KTV里,天天侪有交关人“弗入调”。
在平常生活中,不讲规矩就是“弗入调”。随地大小便,地铁上吃物事,肯定属于“弗入调”。朋友聚会,请吃饭、请喝酒皆无妨,室内公共场所请抽烟就有点“弗入调”了。受人之托,满口答应,转头就忘,更是“弗入调”。
“胡调”里个“胡”,有可能是老早对异族的概称。若真是如此,那么“胡调”就等于“不是我们的调”。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入什么乡,随什么俗。俗,就是风气,就是规矩,就是调调。有些人身居异乡一二十年,心里依然不服当地那个调,别说旁人看得别扭,自己肯定也不舒坦。
综上所述,含有“腔”与“调”的上海俚语几乎都有一些贬义。这当然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与上海人的思维方式有关。上海有句老话,叫做“规矩是做出来的”。做规矩,就是要告诉侬啥事体不好做。不做不对个事体,做人就对了。


饭吃过了否啊?
现在大家碰头,第一句讲啥?
“侬好”,“侬好”。还是洋派点的“Hi”或者“Hello”。
当然还有更加“呱啦松脆”的“早”,“早”,赛过外国人的“morning”。
“呱啦松脆”,基本上就是讲过结束,并不想作为“话搭头”。
想要拿寒暄当“话搭头”,就要多讲两个字,讲得慢一点。
比如,“侬早呀”,“侬好呀”,乃至“哦唷,侬早呀”,甚至于“哦唷,侬今早哪能吤早啦。”
这样一来兴,就有点老早的上海言话的味道了。从前慢嘛。
其实,这样的寒暄一塌刮子只普及了30年多一点。
阿拉这代人从小到大,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市面上标配的寒暄不是“早”,也不是“好”,更不是洋派的“Hi”,而是:“侬饭吃过了否啊?”
这里面,“侬”字有时可省略,因为当面对话,对象清楚。不过那个“过”字千万不好省,一定要是“现在完成时”,这个推扳不起的。
不特上海如此,各地都如此。
这样的寒暄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我们还在温饱线上下徘徊。你看,一旦离温饱线稍微远一点,这句寒暄就一记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提,恐怕大家都忘了,或不愿再提起。
在温饱无法确定到人人自危的年代,这样的标配寒暄实际运用起来也不是吤便当的。
有了“报门”,总归要有“回门”的,否则不像腔。
“侬饭吃过了否啊?”
“吃过了,侬呢?”
侬看,很有英文里“Fine. Thank you. And you?”的味道。
这还只是肯定回答。
有肯定回答,就有否定回答。尽管从小爷娘关照好,不管啥人啥辰光问侬“吃过了否啊”,一律用肯定回答。否则侬就是作死,讨生活吃。
不过,生活总有意外,否则也就不叫生活了。
所以爷娘还要补充关照,如果换了你问别人家,人家讲“没吃过”,哪能回答法子。这个当然也有标准答案:
“没吃过啊?要么到阿拉屋里去吃一点?”做人要有态度的。
碰巧,我从小是个好学生,欢喜多思考,多提问。所以,听到此地我就要问了:
“阿拉屋里刚刚吃好,钢錝镬子里一点饭也没了。人家来了,吃啥呀?”
“小鬼笨否啊,这是客气话呀。人家还会真的来啊。”
“哦,晓得了。”
“唉,小鬼,侬这么讲,倒提醒我了。听好:万一是人家要侬到伊拉屋里去吃饭,你一定要讲‘覅了’,‘覅了’。”
我这个好学生又要提问:“万一我讲‘好嗰’呢?”
“关照侬,这就不是作死,讨生活吃的问题了,而是寻棺材困了。”
从此以后,路上碰着熟人,我就反复警告自家,标配寒暄的打开方式一定要准确。每一步都按程序走,千万不可自作聪明。
写到此地,我突然想起了画连环画的贺友直贺老先生。据说他年轻时,也有一记头轧牢的辰光,两天没米下锅。只好走很多路到一个亲眷家里去吃了一顿饭。
如果要为这个故事写个前传,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就是:路上瞎兜,碰着亲眷。人家一句言话问上来,干脆顺水推舟。
“侬饭吃过了否啊?”
“唔没呀。”
“搿么到阿拉屋里去吃一点?”
“好个呀。”
另外一种,踏牢“饭点”,三四点钟登门造访。到辰光,人家讲:
“吤晏了,吃仔夜饭去。”然后老老面皮坐下来。
所以,阿拉又从小被爷娘做规矩,到人家屋里去,自家人人家人不管,一定要避开“饭点”。
我丝毫没有开坏老先生的意思。人饿极了,也只能出此下策的,总比饿煞好。
讲起饿肚皮,我最不能忘记的是1962年秋天的一个中午。
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记得我的班长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小顽,家里好像住在上方花园还是新康花园的汽车间的,屋里兄弟姐妹六七个,他是老大。人长得长一迈大一迈,坐在最后一排。
十一点半多了,上午第四节课眼看着要下课了,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平时他很坚强,很义气的,总归帮人家,今朝谁欺负他了?
稍停,他大叫一声:“我实在饿煞了呀。”
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潸然泪下。并立即宣布下课,让他快点回去吃饭。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几年,他家粮食特别紧张,每天都只烧一大锅子放了很多青菜的菜粥。他是老大,总是主动将米粒挑给弟弟妹妹吃,他只吃青菜和米汤,终于扛不消了。
我又欢喜提问题。我问张老师,为啥他依然那么胖。张老师说,那不是胖,那是浮肿。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程度不同。所以,同在一个班级,一个弄堂,没遇到过的你还是不懂。
那天以后,我再碰到班长,只敢拼命点头,表示我看到他了,打过招呼了,就是不敢说那句标配寒暄,怕触到他的痛处。
实际上,生活中千变万化,一个标准答案显然是不够的。
而且,作为标配寒暄,只要是当天第一趟碰头,不管啥辰光,一定要讲的。
侬比方讲,夜快头,有种人家急吼吼四点半四点三刻就吃夜饭了,到六点钟么已经吃好了。男小顽马上溜到弄堂口,一边墙角隑隑,一边野眼望望,一边香烟呼呼,“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嘛。
看到隔壁同学也在,脱口就是一句:
“侬饭吃过了否啊?”
“还没了,阿拉爷老头子加班,还没转来。”
乃末搁牢。叫伊到倷屋里去吃也不对么,不响也不对。
有得“报门”,没有“回门”,就没腔调了。
所以,弄堂里老阿哥又要发条头了,“侬也是,夜饭没吃过么,到外头来瞎跑八跑跑啥物事跑。”
这还不算最尴尬的。
记得1980年代初,我已经混进电台了。
每天早上踏脚踏车上班,出门吃过一碗咸菜面,路上辰光又长,所以,一进门,右转弯,寻厕所解决问题。
断命的当天第一次碰头都发生在此地。
老同志潇洒,一边解裤子,一边照讲不误:
“侬饭吃过了否啊?”
侬也只好一边抖一边讲:
“吃过了,吃过了,刚刚吃好。”
还有一派尊重领导成了习惯的朋友,自家一边飙一边还东张西望,看到隔间里有领导蹲着,也马上客客气气打声招呼:
“侬饭吃过了否啊?”
领导一点办法也没有,有得“报门”,没有“回门”,不是没腔调么,只好吃吃力力回头一声,“吃过了。”
断命那个家伙还来得个客气,还要加一句:
“吃过啦?没吃过侬覅客气噢,到阿拉屋里去吃。”
要死快了。



老底子,吹口哨、骂戳那,这些都算流氓腔
昨日大清老早,照例到公园散步。
前面那个老头走得实在有点慢,想想还是超过去吧。
就在超越的一刹那,我听见他在吹口哨,一首很老的流行歌。难怪走得“笃姗姗”。
回过神来,我竟然想大笑。
因为不知为啥,我突然穿越到了半个世纪之前。对呀,那时,走路吹口哨的,都是流氓啊,至少也是不良少年。
我们小时候,一般上海人家的小孩子,是不可以学口哨的。
不过学堂里总有高年级学生在吹,弄堂里也总有大孩子在吹。好玩啊!于是,都会去学着吹。开始干涩,慢慢圆润起来,也得意起来。
学会口哨像学会踏脚踏车一样,要过瘾头的。刚学会脚踏车么,总想让我一个人到人民广场兜一圈回来。同样,刚学会口哨,特别是一只曲子还有某个地方轧牢,也是一定要见缝插针再多练几遍的。
不巧的是,本来你放学回家很乖,不但不吵不闹,还相帮姆妈淘米烧夜饭。一边等饭开,一边就木知木觉开始练口哨了。于是,背后立即传来一声骂:
“侬勒做啥,小鬼啊?帮小毛头把势啊?嘘嘘嘘,啥腔调!帮我关忒。”
不是关煤气灶龙头,而是关忒侬张嘴巴。
小时候想想也蛮冤的,音乐,是高雅艺术啊。虽然还不能像现在那样,马上直播,刷礼物,刷游艇。
但就是不许。因为那是流氓腔,你家坍不起那个台。
下次嘴巴痒了,也只好跑出家去,到弄堂口,到小花园里去吹。
吹口哨不许,骂“戳那”就更不许了。
我以前有专文论述过,“戳那”的全称是六字诀:“我戳倷娘只X”。
一般上海人家屋里,别说全称六字诀了,即便是省略形式二字诀“戳那”也不许。你再生气也不许。
有时实在憋不住,就来一个“一字诀”,而且只用一半声音,“戳”。依然不许。
我就为此吃过苦头。
有一次,不知为了何事,突然露出了“一字诀”。家里大人立即勃然大怒,“小鬼,侬勒讲啥?吤龌龊的字侬也讲得出?啥地方学得来的流氓腔?侬在外头轧坏道是否啊?”
看这个架势,我不立刻认错的话,按现在的说法,大人就要用自己的“人肉”去“人肉”我在弄堂里学坏的轨迹了。
现在好了,我碰到过不止一个知名的电视女主持人,都是张口就来:“我靠——”,拖长音不算,那音量,从帝都发出,连雄安也听得到。
我当下心里就在想,这要放在半个世纪以前的上海,弄堂里的老懂经一定要接一句的:“侬只女坯,侬也骂戳(靠者,戳也),侬拿啥物事戳?!”
再一想,现在也不是问题了。专门商店里都有卖的。红的绿的大的小的活的死的都有。江浙沪还可以包邮。
流氓腔,还有呢。
脚不能抖。脚一抖就是流氓腔。1990年代的电视小品,你上面只要一抖脚,下面就会笑。连赵丽蓉老师也不例外。原来广大希望被牵挂的群众是欢喜看有人在台上耍流氓的。
背不能鲎(音吼)。有道是,“十只老克勒九只虾”。背一鲎么就像虾了。怕就怕你学不会老克勒,学成了“小敨乱”,小流氓。一样做流氓么也做做大,只做小流氓,太不合算了。
我也许插队落户时学坏了。重新回上海后,只要与家父一起出去,总会被他时不时地提醒:“背挺挺直。”他呵斥我不碍。就怕他求我,“哎,侬背挺挺直好否啊?”面孔也要红出来。
很多时候,两个人边走边谈,正谈得入港,他拦陌生头来那么一句。想来他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走路手不要插在袋袋里。
所以上海人家天冷,大人小人出门都要戴手套。买不起了,可以织。没有绒线织用纱线织。就是不许插袋袋。
宁可允许你“镶袖笼”。顺便说一句,最早戏称别人“相公”,就是从“镶袖笼”的“镶公”那里过来的。
小孩子都有叛逆心理叛逆期。越不让我插,我就越要插。还记得当年流行军裤,两只手不但要插在军裤袋袋里,还要拼命朝外撑,撑得像个马戏团小丑才肯罢休。
前两年,我看过一部新闻纪录片,拍的是国务院前副总理吴仪女士。下基层视察,全程两手插在裤袋袋里,作指示也不拿出来。原来,流氓腔与官腔也可以无缝切换的。
以下这些也都是“流氓腔”。
讲道理归讲道理,不好动手动脚。
上海石库门弄堂里,哪怕已经不堪到大吵三六九,小吵日日有,吵起相骂来还是以讲为主。经常听得到:“侬讲管讲,覅动手动脚。”那人再理亏,也还先要摊开双手辩白:“我啥地方动手动脚啦?”可见,当年大家还是有共同底线可守的。
后来外头人看不惯了,到处讲,“上海人吵架,半天也打不起来。”要命的是,和者众。大家都觉得应该因此而看不起上海人。
啥意思?你想说,我们全国人民都已经那么流氓了,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流氓?还是想说,这种底线,你们上海人还在守啊。
上海人还真没守住。这不,高架上也打起来了。
于是,有人也许觉得,改造上海人懦弱无用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了。也有人担心,越来越多的街头恶性案件乃至无差别杀人正大踏步向我们走来。
不动手动脚还不够,讲话还不能“点点戳戳”,指着别人的脸部。否则也是流氓腔。
弄堂里吵相骂,经常听得到:“言话尽管讲,侬手摆摆好。”这也是当年大家觉得应该守住的共同底线之一。
不晓得哪能,后来电视台有一只滑稽节目,里向有超市咖吧的,三个男人讲起言话来,一律“点点戳戳”,那两位也就不去提它了。连姚公子也伸出节头管来。尽管他总算还有点家教,多少有点心虚,手摆在腰眼里,从下朝上点。而另外两位,巴不得点到别人的眼乌珠里去。
别跟我提什么“起角色”的需要,我只晓得你们整天对着上面吹牛皮,讲这个节目是所谓新上海人学沪语的好课堂。
罪过啊。误人子弟啊。
同样道理,夜里手电筒照人面孔,当年也算流氓腔。
现在夜里不用手电筒了,而是用远光灯了。
姑且不论,当年把以上种种都归为“流氓腔”合不合适,反正,依当年的标准,那现在我们天天看到的,基本上都是流氓和流氓腔。
无论如何,总不能将之称为社会进步吧。



三十年前的今天——那年广播萌动过
那天,有老朋友点题让我写写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经济台开台三十年的事儿。
我总觉得这事儿很小众。谁还记得?广播圈内人大多也不关心,或不屑关心。写给谁看?
一觉醒来。想想,写就写吧。权当八卦了。
1987年5月11日,星期一。
早上七点。
北京东路二号五楼792直播室。
小小房间里只有四个人。时任综合科副科长李慧英、主持人刘文仪(文仪)、袁铭心(袁超)和我。
当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经济台六点开始的第一个栏目《金鸡唱晓》的片尾曲响起,宣告第一小时的直播结束时,文仪就扑倒在播音台上,双手捂脸,抽泣起来。高高大大的袁超木然起立,站着不动,眼镜片后有泪光。本来站在窗前的李慧英走过去,好像想说些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蹲下,一张一张地捡起主持人直播时随手扔在桌边地下的稿纸。
我便走向那个窄窄的窗口,拉开绿色绒帘。太阳已经从外白渡桥的那边升起来了。
他们激动,是因为他们觉得,太不容易了。
也难怪。
广播,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长时间直播了?
余生也晚,只听说1940年代姚慕双周柏春“唱电台”讲滑稽,就是长时间直播的。我也听说,广播前辈万仰祖老先生1940年代主持“大百万金(一种香烟品牌,亦是节目赞助商)空中书场”时,他和评弹艺人也都是长时间直播的。
毕竟,此前的近三四十年,好像再也没有。
他们的第一档节目顺利过去了。他们有时间激动。而我没有。
就在那时,隔壁的直播间里,同样长达一小时的《蔚兰信箱》的直播开始了;九点,肖亚的《市场旋律》更将长达两小时。监听是我的岗位职责。
确实,直播是主持人的事儿,稿子定完了,我也不再帮得上忙。但我一直以为,直播,恰如足球运动员踢点球。作为队友,你得在规则允许的离她最近的地方站着,为她鼓劲。
若问我对第一小时直播的感受,我说实话,我并不慌,因为该准备的我都准备了。
我只是有点煎熬。
因为直播节目的关键就在于主持人。我绝对相信文仪的努力和责任感。我也放心蔚兰的圆熟。肖亚当年最年轻,锐不可当,大家都看好她。
不过,媒体人都知道,虽然一直讲什么“内容为王”,却从来是“安全播出压倒一切”。出了差错,什么内容都是枉然。
所以,我稍稍有点不放心男播袁铭心。
论嗓音本钱,袁铭心可谓“沪上第一人”。至今无人撼动。
当年中央广播事业局(央广央视都归它管)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招知青,据说第一批只相中了三个人,袁铭心就位列其中。什么?另两个是谁?一个是男的,姓姜名昆;另一个是女的,芳名殷秀梅。
那两个只是进了广播文工团。唯有他,被选中跟着张芝老师学播音,从体育解说起步。
但袁铭心不喜欢。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什么“7号传给8号,8号传给9号,一脚打门,最没劲了。”后来,为了结婚,他调回上海,进了电台。据说央广来人可是重点嘱咐上海台要好好培养的啊。
无他,本钱太好了。不用好,真的可惜了。
不过此君就是做事不是那么十分认真,生性也自由,容易让人不放心。
三十年前的今天,我之所以有点煎熬,多半是怕他出错呗。还好,那天他狠争气,一字没错。我从心里是感激他的。
若有人问,怎么看待三十年前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经济台的开播?
首先,这次萌动是出于被迫。
改革都是被迫的。小岗村没饭吃十八个人才会立字据。
1986年,广播改革起于南粤。广东的珠江广播电台一开台就风生水起。她的领军人物余统浩先生当年的名气,一点也不亚于本世纪初的湖南广电局局长。
上海坐不住了。那年初冬,电台就派我和另一位同事南下广州去学习取经。
上海当年其实土得狠。三十多年计划经济的束缚,上海人的活力已经很有限了。换言之,上海人几乎已经忘了该如何振翅高飞了。
我们是坐飞机去的。波音707。飞机根本坐不满,且绝大多数乘客不会系安全带,不会放低靠背。机舱里还可以抽烟,人们却弹不开扶手上的烟灰缸。
我也只是第二次坐飞机,总算有过一次经验,没出洋相。
余统浩先生实话告诉我,当年广东的广播电视已经被香港冲得七零八落。广东地面,无论城乡,家家人家屋顶支着天线,直接看香港电视听香港广播。无奈之下,广东同行只好揭竿而起,才办了这么一个珠江台。
而上海人那时在干些什么呢?
当年,若有人去深圳出差,必干的一件事,就是买些VHS带子,借个录像机,在宾馆客房里录制香港电视台放的外国电影。带回上海后,大家传着看。边看还要边骂呢:“册那,香港电视里广告真多,一歇歇一段,一歇歇一段”。现在回想起来,是否会脸红。
学习回来后,赶紧搭了一个8人筹备小组,由1950年代上海广播“四大才子”之一,刚从青海调回来的刘继汉先生掌舵,匆匆筹划,匆匆上马。正所谓:“日子在扯皮里度过,节目从慌乱中推出”。后来,此联几乎成为了几十年来天朝广电生产的一条规律了。
事实上,确实是各种扯皮,各种不支持,内外都有。
在此仅举一例。
我从广东抄来的节目表,横向是周一到周日,纵向是早上6点开播到晚上24点结束。现在大家都看习惯许多年了,似乎节目表就该这样。但是,就在当年,《每周广播》报就是不肯登,理由是“听众会不习惯,看不明白”。好吧,我只好再把它还原成原先的“条头糕”。
今天,大家都会觉得自己当年肯定是支持改革的。但愿午夜梦回,你依然这么坚持认为。耶!
怎么评价三十年前的那次开播?
我在题目里已经给出了我的定位:广播的一次萌动。
我承认,1992年10月28日,东方广播电台的开播,是广播史上的大事件,怎么评价也不为过。
简而言之,我以为,1987年的萌动与1992年的轰动之间的关系,有点像历史上的秦与汉、隋与唐。
秦、隋都是二世而亡。经济台也只存在了三年,历经两任领导。陪葬的还有上海电视台的一台、二台制度。后来倒也换来了辉煌一时的东方电视台。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早晨。
1992年10月28日早晨八点。
北京东路二号底楼食堂。
东广史上第一档早新闻刚播完。那时我虽已在电视台工作,还是无法拒绝陈圣来先生和尹明华先生的诚邀,做了东广早新闻的三个直播评论员之一。另两位是新民晚报的习慧泽先生和文汇报的袁夏良先生。
我进食堂吃饭时,劈头遇上老局长邹凡扬先生。
他问我:“听了吗?”
我说,“不但听了,还参与做了。”
“什么感觉?”
“我觉得新闻本来就应该做成这个样子的呀。”
邹凡扬先生略略沉思一会儿,说,“我们是不是早该如此了?”
这话,现在想来,意味深长啊。
当时我并没有回答。
因为,1987年我们萌动过了,但天时没站在我们一边。
回到三十年前的今天。
792直播间正好有一扇窄窄的窗对着外滩。那天早上,对着外滩,我想了很多。
天空了无痕迹,鸟儿早已飞过。
人,和人的行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到1987年,上海开埠已经144年了。
正好一副麻将牌。
我们打得并不好啊。垃圾和的多。
应该说,我们是愧对上海的。本来,上海还可以更好些的。






前排左起:江祥梓、梁军、丁锋、刘继汉、王端林、沈薇(刘东渊夫人)、郑健。
后排左起:杨歌、黄宝妹、李建申、管一明、刘东渊、郭在精。





塑料铅桶搪瓷痰盂汏脚面盆
——侬晓得这些自相矛盾的上海言话吗?
有些上海闲话,自相矛盾,听上去特别怪。仔细想想呢,又蛮有道理。
比方讲:塑料铅桶。铅桶本应铅皮做,到1960年代,改用塑料了。原料易改口难改,哪能办?只好叫“塑料铅桶”。想必大家侪听过也都讲过:“阿二头啊,只塑料铅桶搭我拿过来!”
再比如:搪瓷痰盂罐。因为老早痰盂罐是铜做个,后来改用搪瓷了,也是原料易改口难改。“只搪瓷痰盂罐今朝要好好教擦擦伊,已经有老硍了。”
当然还有“搪瓷饭碗”,自古以来,饭碗是瓷器,极尽精巧。后来,随便啥人进单位,侪会发到两只粗拉拉个“搪瓷饭碗”,一大一小,碗沿还印了厂名和工号。饭点一到,小青工们一面用调羹敲着“搪瓷饭碗”,一面唱着山歌,向食堂进发。老师傅迷信,有辰光就要咕两句。“一帮小鬼,也勿怕触自家霉头。”年纪轻嘛,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管伊与“敲脱饭碗头”有啥搭界。
严格讲,钢錝镬子也要算进去。因为老早乡下头个镬子侪是铁打出来,烧饭烧菜侪用铁镬子。钢錝,亦即铝,后来再有。“烧咸酸饭(即咸肉菜饭),钢錝镬子烧来呒没铁镬子香。”
讲来讲去,皆因上海开埠勿到二百年,恰逢科技大发展,新材料层出勿穷。语言总是滞后个,赤脚也跟勿上啊。比如现在,大家去日本旅游,侪会买陶瓷菜刀。
上海闲话里,除了原料易改口难改,还有用途改了口难改。
最好白相个例子就是,家家人家侪有“汏脚面盆”。顾名思义,面盆应该用来揩面或汏面。后来大家越来越讲卫生了,揩面汏脚个盆要分开,于是乎,就有了“汏面面盆”和“汏脚面盆”。“小鬼,晓得,汏面面盆要叠勒汏脚面盆高头,勿好倒过来,汏脚面盆叠勒汏面面盆高头。”赛过绕口令。
当年下乡插队,女生基本上侪带两只面盆,上下分明。阿拉男生则呒没介许多讲究,一只面盆打天下。反正面孔脚爪侪是自家个,有啥好嫌避个呢。
还记得有一年过年,阿拉宁波人家又要浸水笋,又要浸糯米,又要浸年糕,一浸侪是十几斤乃至几十斤,屋里坛坛罐罐全出动也勿够。家母就讲,唉,恨勿得拿“汏脚面盆砂粉擦一擦也拿来派用场!”
还有两句骂人个自相矛盾个闲话。
一句叫“洋钉木匠”。老早个木匠,勿管大木小木圆木,造房子做家生箍水桶,一律用榫头竹筋,绝对勿可用铁器。一个木匠,被人称为“洋钉木匠”,说明伊生活推扳,榫头也开勿好装勿进。“硬装榫头”总归还勒装榫头,“洋钉木匠”比“硬装榫头”还要蹩脚。
还有一句是“女裁缝”。老早阿拉外婆,伊看到啥人衣裳做得勿舒整,七歪八牵,就会得讲,搿裁缝生活推扳,像“女裁缝”做出来个。盖因最早“奉帮裁缝”清一色侪是男个。
后来为生活计,男女裁缝侪有,搿句带有性别歧视个闲话就勿流行了。到现在,多少美女名模,老了侪改当设计师,创出自家品牌,啥人还敢骂伊拉“女裁缝”啊。
最后顺便讲两个宁波言话的段子。当年在上海流行得很。估计很多人侪听到过,甚至会得讲。
第一段也很自相矛盾:
一个大大嗰小顽(男孩),坐勒高高嗰矮凳浪,手里拿(音dou)把厚厚嗰薄刀(其实是“濮刀”),来切石石硬嗰馁糕(类似宁波人的“块”)。用火热热嗰冷饭,勒喂黑黑的黄狗。
宁波人随便啥狗侪叫黄狗。
第二段则极具音乐性和画面感。
一个黑黑嗰夜到,风咣咣吤来该吹啦,我人刮刮吤来该抖来,听见有人笃笃吤来该敲门,我扶梯高头促促吤奔下去,门啊啊吤开开来,一个小娘荦荦吤走近来,其看见我咪咪吤笑笑,我心别别吤来该跳啦。
见好就收,再会。


睏觉,上海话里有几种讲法?为啥叫“到苏州去”?
上海人讲言话,有时也蛮作。想讲啥,偏偏不讲啥。
啥原因?你想啊,这大都市,五方杂居,是个“陌生人社会”,言话不好随便瞎讲讲的呀。若是在老家,同村同乡,都沾亲带故,讲话“直别别”,也不怕冒犯。
我们这代上海人小辰光耳熟能详的攀谈规则,就是“好言话只讲半句”,“好言话不讲两遍”。想不到一圈活转来,流行“重要的事体讲三遍”了。以我愚见,这不是公开当人家聋甏或者戆徒嘛。不过还好,没人生气。真是好一个和谐的盛世。
想啥偏偏不讲啥,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吴语里的缩脚韵,也叫缩脚语。别人爷娘不方便直指,就讲“城隍老”(爷)、“坑三姑”(娘)。
“我在讲啥人啊,喏,就是隔壁人家的‘城隍老’呀,就是对过人家的‘坑三姑’呀。”
“幺二三”么是指四(谐音屎,暗指臭)。
“哦唷,这张牌,哪能打得迭能‘幺二三’嗰啦。”
“甲乙丙”么事指丁(谐音盯,暗指被盯梢)。
“那件事体,我蛮好覅讲畀伊听的喏。乃末好,‘甲乙丙’了。”
最最有名的,就是“猪头三”。
本来江南祭祖,供桌上照例要摆三样物事:一只猪头、一条鱼与一只雄鸡,统称“猪头三牲”。所以骂一声“猪头三”,还不止是骂人家畜牲,而是“众牲”。三而为众嘛。
除了缩脚韵,还有一种“想啥偏偏不讲啥”的办法,就是用替代语。大家心领神会,不会讲穿。
比如上海人讲“睏觉”,就是如此。
据说,老底子直接讲“睏觉”还是有点忌讳的。因为人死了就是长眠嘛。所以,最好要用别的话来代替。
比方讲,两夫妻夜里一道看电视,有人先有困意,就会得讲:“我先去‘钻被头洞’了噢。”
吃过中饭有点困,也讲,“我到沙发上去眯忒一歇。”
讲到“眯”,就与眼睛搭界。不过,上海人讲到眼睛时也很当心。因为“两眼一闭”、“口眼不闭”等等,都不是啥好言话。
所以,讲到睏觉与眼睛之间的关系时,除了“眯忒一歇”,只讲“眼皮瞌充”、 “眼皮撑不开”、 “上下眼皮打相打”、“ 眼皮在做窠”。哪怕讲“眼皮搭牢”,也只讲“搭”,一个“闭”字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
当然,总归有些人家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不怕自家“触”自家“霉头”。石库门弄堂里常常听到老婆这样抱怨老公:
“侬看伊呀,一回来就‘挺尸’,啥事体也弗帮我做。我眼睛一眨,伊就‘两脚一伸’,‘摆平’了。”
不过人家命硬,老了照样金婚钻石婚,你也只有眼热的份。
最最好玩的是,睏觉睏着了,上海人讲,“伊已经到苏州去了。”
从小到大,这句言话不止讲了几百遍,从来也没去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管跟在后面添油加醋。还没醒么,叫“苏州还没转来”。碰着枕头就着的么,叫“一歇歇苏州就到了”。睏得烂熟么,叫“啥个苏州,常州也到了。”还有呢,叫“到苏州买蓆子去了。”管它啥意思,反正不会有人听错。
真要细细考究起来,这句话还真不是上海言话。上海人是跟着别人瞎讲的。
一个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这句话是苏北传过来的。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周边的扬州人、泰兴(今泰州)人乃至南京人,他们都把“睏着”说成“到苏州去了”。甚至还有讲成“上虎丘了”的呢。
据说,元朝末年,朱元璋攻打张士诚把守的苏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因此,一俟城破,大明既立,洪武皇帝就将苏州阊门一带的士族大家统统赶到长江对面去,这就是史上有名的“洪武赶散”。这些人家到了苏北,家谱里都写明,“来自苏州阊门”。因思乡心切,又归根无日,所以睏着了做梦也要回到苏州去。
所以,你们上海人是跟着苏北人才这样讲的。
顺便提一下,苏州人一直很喜欢张士诚。张士诚当年治苏,亦深得人心。所以直到现在,苏州人攀谈聊天,还是叫“讲张”。此张即张士诚的张。不是“争”,也不是“账”。
“喏,两个人又在讲张了。”
杭州人好像不大同意这种传说。他们认为,“到苏州去”这句话是杭州人想出来的。以前都是水路,夜里艮山门上船,船舱就当栈房,睏一觉,天亮就到苏州了。所以睏觉就叫“到苏州去”
你们上海人是跟着杭州人才这样讲的。
嘉兴人又不买账。说,嘉兴话里,“苏”“酥”同音。睏得熟又称“睏得酥”,所以,嘉兴人睏觉,是“到酥州去了”。
据说西至衢州,睏觉也讲“到苏州去”。可见流传之广。
不过,正所谓“台风眼里没台风”,苏州人自己从来不讲“到苏州去”的。也对。苏州人每天半夜三更到苏州,原地打转,不发疯也要失眠的呀。那么,苏州人怎么讲?苏州人讲睏觉,叫“到昆山去了”。
好极了。想想上海人也真笨,为啥要跟着人家苏北人杭州人嘉兴人衢州人,每日夜里都“到苏州去”,吃力否啊?早晓得“到昆山去”也照样睏得着,近多了,车马铜钿一个月下来也要省下不少呢。
不过,苏州人讲“昆”“睏”同音,与嘉兴人的“苏”“酥”同音,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1982年,浒墅关人在卖草蓆。
那么,“到苏州去买蓆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苏州有个浒墅关,几百年来,那里编的草蓆闻名天下。所以,据老苏州讲,比“到昆山去”更老的讲法,是“到浒关去”,而且,老苏州讲起来,叫做“关浪去哉”。
另外,在民间,蓆子与睏觉,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吴语里有“滚蓆爿”的说法,侗语里还有“驼蓆子”(即背蓆子)的说法呢。没蓆子怎么睏觉?所以,睏觉叫“到苏州去买蓆子”。
一定有人要问,蓆子是夏天用的,为啥冬天睏觉,也叫“到苏州去买蓆子”呢?
这个问题很有趣。想起来,我们现在真的是有点忘本了。对大多数中土家庭来讲,床上除了盖被,还要垫垫被,还是最近这一百年乃至最近几十年的事体呢。老底子人家垫垫被,很奢侈的。早年,无论冬夏,床板上永远铺着蓆子的哦。
所以,穷人过世,买不起棺材,一张破蓆一卷,就入土了。其实,这跟现在棺材里摆被头,意思差不多的。
好了。我也要搁笔休息去了。我今朝要怎么道别?
晚清文人对睏觉还有一种很雅的说法,叫做“枕头寄信来了。”
那么,各位看官,不好意思,枕头也寄信给我了。Byeby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