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张脸,永远都在叫我感受着恐惧
(昨日之日不可追,当我对其审视,这些文字已经离我远去。)
小时候,看到羊圈中被铁链栓住的羊便异常地难过,想到,它们就这样被栓在方寸大的空间里,只能绕着系绳的木桩走,这会多么难受啊。长大后,方晓得,人人都被困锁在一处困厄之中。个性、境遇、命运,种种的生活课题都在限制着一个人,限制着他的认知与选择,首先,看待一个人,须认识到他自身的限度,理解须高于辨析对错,怜悯须高于理解。在这里没有一个具体的人,没有父亲,没有我,只是在叙说一种处境,一种“卡夫卡式”(强暴的父亲与孱弱的儿子)的处境。
父亲相对于村里同辈的人来说,具有高之于众的教育背景,高中毕业,并在省城上过几年的技校。在我高中毕业之前在一家逐渐衰败的国营乡镇企业上班,虽然经济不怎么样,在农村里也算是个吃“商品粮”的人,人写的的一手好字。就是这样一个颇受教育的人,他的养孩观念,却全然来自百年前的封建时代。简单粗暴——打骂可以解决一切养育问题。甚至在这种父子关系里,相处的模式只剩下训斥。在上面,为了追求描述的准确性,我坚决抵制使用“教育”一词,“这是他的教育方式不对。”跟“这都是为了你好。”一样,全然成为施暴者的托词,托词只会叫受害者感到恶心。如今这些天里,反复看待这些问题,我要说暴力就是纯粹的暴力,暴力的行为过程没有来由、毫无目的!!!任性而为(父权的权力性,我是你老子的前提便具有无限的权力),这何谈教育?
暴力永远不是塑造一个人的手段,而是在精神上摧毁一个人的过程。
自小,我便被大人们称赞为懂事听话的孩子,可是所有的长辈都不会看到,在一个“听话”的孩子内心里,蕴涵着多么大的恐惧。暴力能够轻而易举地产生恐惧。长大后,特别羡慕那些无所畏惧、我行我素、率性而为的朋友,而看到那些沉默听话的孩子便会莫名地感到委屈。
因为我懂得恐惧,我自小擅长恐惧。有一次在吃饭间头,父亲检查我的日记,当他拿着本子翻看了几页,便马上阴沉下来,撕碎了日记本,开始对我脚踢耳刮子打,施暴的原因如今看来太过于可笑,仅仅是因为日记写的流水账。那个时候,外婆在场,外婆赶紧说到,“这孩子本来就jing软,不敢这样子打。”父亲只是回以怒斥让外婆不要管。(在这也可以看到,父权所具有的雄大与不可动摇性)我不清楚jing这个词在方言之中有着怎样具体的意指,但晓得我们当地对于知了腹部发声的那一对薄膜也叫做“jing”,在此恰如其分,“jing”这个词可以很好地表达恐惧这种感受。当一个人恐惧的时候,胸部恰如有一对知了发声的薄膜,它剧烈的颤动、收缩,这样的颤动有一部分沿着尿道抵达男性生殖器的顶端,这时恐惧中的人便产生极为强烈的尿意,而这样的尿意比之正常的尿急却强烈百倍。这样叫人万分难受的感受是身体自然的警告,就像这个世界里所有发红的警示灯一样危险,一个孩子却要一次次经受它。
这都是为什么呢?如今我已长到与对面自己小孩时的年龄,却依然想不通,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够硬到这样的程度,对一个小孩子始终恶狠狠,下那么大的力气去打他,去不断呵斥他,叫他作为人的个性极度打压。
暴力让受暴者学会儒从,无条件地服从于父权,这样的服从从小到大,影响到对一切“父权”意象事物的服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孩子听话的实质。孩子的个性被极力地打压,他需要时时刻刻地察言观色,习惯性的隐藏自己的主观欲念,以达到“完美”的服从,这甚至会成为一种假意的表演,表演一个权力者心中期许的角色。但人的个性却总不消亡,永远在寻求伺机反突,这样自我与他我的冲突之中,便形成了极为压抑的氛围。
压抑!!!
这便是作为我对于家庭生活最为深重和敏感的感受。我会敏锐地感受到家庭环境中所有不公与倾轧的关系,甚至是最为细微的部分,或许有些情况在别人看来习以为常,而我却难以忍受,逃避成为像这种压抑处境里最为有效的出口。
而我擅长逃避,逃避世俗中的家庭生活,从成年到如今,我也几乎没有期待过这样的家庭生活。
有一次,跟朋友聊起回忆,她说自己从不记得六七岁以前的事情,我想那她一定过得十分顺和。我记得最早一次的受暴情景,大概是在我三岁之前。那时候祖母尚在世,那一次我跟着几个小孩在农田边的灌溉沟渠中玩水,沟渠有半米宽一脚深,记不清楚是在玩把鞋放在水中漂或者是踩水的游戏,最后丢失了一只鞋子。被带回家以后,年轻的父亲便开始施展自己颇具创造性的体罚过程,从灶火中的碳烧过后的碳渣,让孩子光着脚踩在上面,具后来家里人说,在这个过程中孩子笑嘻嘻地把它还当成一种玩闹。而在这第一次之后,这样孩子般的天性在这种父子关系里就再也没有了。
一个大人无法理解一个孩子所应有的天性,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在成长的过程里数次被打得哭到昏天黑地,如今那种极端的无助,哭天喊地的绝望还历历在目。而施暴的原因如今看来都很可笑,无非是作业写的字迹不清、写作业坐姿不正等等。而相较于打,长久以来更加叫人时时惊畏的是父亲无处不在的训斥,施加的原由千奇百怪,毫无逻辑性可言,有时候仅仅是在饭桌上夹菜的笨拙,而让我远离饭桌自己一个人去吃,因为吃饭的瞬间眼睛盯着电视,便叫我一个人去到屋子外边吃。十二岁时做了一次小手术,一开始需要使用尿壶,父亲甚至会觉得临床的小朋友频次少,而埋怨我尿的少频次多,而让我憋实了再尿。这种对于权力者的畏惧甚至潜藏于不敢声称自己需要尿尿这样的事情之中。在上初中的时候我还因为不敢向老师举手而尿在裤子上。这样的精神打压让人始终提心吊胆、唯唯诺诺、战战兢兢,随时随地依照父亲的脸色行动,我甚至从来不会反驳父亲。
上大学时,一个东北的同学说我,你的说话声音从不超过二十分呗。谁能知道,这样的轻声轻语里又有着多少的怯懦与不自信。
从小到大,我仿佛只有母亲。
母亲去世之后,我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极度惭愧,极度自我怀疑,时常暗自哭啼,时常难过到下班之后回家瘫坐在地板上,一坐一晚上,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与自己和解,我必须认识到活着即是一种无限的包容,一个人必须包容他自己才能活下去。
而母亲,却成为父亲攻击我的言辞,“如果你早早成婚,你母亲便能多活一年半载”,“你不结婚对得起你母亲吗?”,“对不起就完了吗?”
一个人努力维持的生活却被至亲的人用话语击得粉碎。我难以理解,自始至终,一个人在不断恶狠狠地对待自己至亲的人。父亲这个别人眼里老实讷言,说一不二,安分守己的老好人,对于我却始终像恶魔一般。
卡夫卡说:“一切障碍摧垮我。”一个拳头打在不同的人身上,感受力各不相同。对于卡夫卡的话感同身受是残忍的,但我必须正视自己心理上的脆弱。我异常脆弱。在父亲的言语下彻底崩溃,哭的歇斯底里,甚至会害怕自己会精神失常,失掉心智。过后的几天时而又会情绪崩溃,而不断叫我难过的是,与人相处对我来说充满了生活最大的困难。我会想到,生活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为何如此艰难。
这冷冰冰却又坚硬的处境啊。
我不相信心理学,不认同以往的成长经历与当下的自己之间有着必然的因果联系。如前所说,我旨在描述这些天里难以跳脱出来的艰难处境。我也不抱有任何试图与外界建立对立的意图,更多的是对于自我处境的叩问——“赫拉克勒斯啊!你为何是赫拉克勒斯!”我满足于生活,我必须满足于生活。作为一个博尔赫斯的门徒,我无可选择地认为生活的每个瞬间都饱有诗意,一个诗人,所要做的不过是在所有生活之中撷取诗意。
生活自有其永远温柔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