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
柏拉图的思想之光照耀了欧洲千年,直到古罗马的陷落。随后欧洲进入漫长的所谓“黑暗”的中世纪。统一的皇权瓦解为局部的封建势力,征战与联姻交替上演。而天主教则成为正统,教堂和教会星罗棋布,如若燎原的野火,逐渐烧遍了整个欧洲,成为规定欧洲世俗生活方方面面的最高指南。“绝对的权力等于绝对的腐败”这句话不幸再次得到了验证:在权力与财富的诱惑下,神职人员的世俗野心丝毫不亚于封建君主贵族,而天主教则成了他们达成目的的天赋手段。战争与教廷双重压力下的农民阶层苦不堪言。如果说,人类的最终目的地是走向文明与幸福的天堂之岛,那么彼时的欧洲,毫无疑问是一艘愚人船,在茫茫大海中漫无目的地航行,随时有触礁驶向地狱的危险。
也正因此,当中世纪的社会结构积重难返,在经历多次农民起义、黑死病的洗礼后,欧洲文明曙光终现之时,新旧思潮对立,德意志诗人塞巴斯蒂安·布兰特(Sebastian Brant)在1494年恰以《愚人船》(Ship of Fools)为标题出版了德语讽刺诗作,借愚人之口,对教廷极尽讽刺批判之能事。该书一经出版便被抢购一空,在随后的短短几年内多次再版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1497年,荷语译本问世。彼时还处在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政权下,布拉班特公国斯海尔托亨博斯市的一位47岁画家,很可能静心阅读了这本书的荷语译本,并随后创作了一副画作。今天我们已无从知晓其创作的目的和心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个时候,他与布兰特产生了超越空间的共鸣。
这位画家便是北方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博斯(Hieronymus Bosch,c. 1450 - 1516),而这幅画,便是后人常谓的《愚人船》。

这是一副不大的橡木板油画,画板尺寸依照主体(小船和桅杆)长宽结构量身定夺,使得小船和桅杆充满整个画面,强调了其视觉主体性。画面背景描绘了小船所处的环境:一条大河。背景左侧的河岸说明这条船刚驶离岸边不远;而背景远处较高的水平线,则营造出开阔的空间,告诉我们这条船虽刚启航不久,但驶向的是一片广阔的水域。小船的正中一左一右,离我们最近的地方,坐着两个人,他们的服饰透漏了其身份:左侧的人应是修女,而右侧的人则是修士。作为神职人员,他们本应追随耶稣,远离对尘世享乐的向往,通过苦修的生活方式传道解惑,普度众生。然而,画面中,修女却在弹奏鲁特琴,纵情声乐。两人面前船舷上的桌板上,放着一盘樱桃和酒杯,两颗樱桃放在盘外,修女面前的一颗似乎已经吃剩下樱桃茎,而酒杯已空,两人似酒意正酣。琴、樱桃以及酒杯,在这里都隐喻了情欲,或者更普遍的,低级欲望。而从空中悬挂下来的饼(也许是pancake,荷兰的一种甜味面饼)则是这幅画视觉主体的中心,也是整幅画最具视觉张力的部分。修士和修女大张着嘴,争食这快饼;离我们稍远,紧挨着修士和修女的三个穿红色衣服的男人,似乎是低级船员,也在凑近拼抢,但显然他们的站位并不具有优势,因此表情更为狰狞。五人抬头张嘴的表情刻画得极为细致夸张,比如,我们可以看到修士脖子梗起的青筋。何不用手?修女手抱鲁特琴,修士手压桌板,手一松,则琴、樱桃与酒具落水中。伸脖子,张嘴,说明他们既要锦瑟美酒,又要玉食,再次强调了其深不见底的贪念。而三个红衣男子,右侧的男子一手握浆,全然不顾自己掌舵的职责,将脸拼命凑向大饼;而左侧男子,手拿一根似乎是船桨的长棍,只是这只浆成了他取酒的工具:他头顶空酒杯,似乎在振臂高呼,吆喝船身另一侧的人,来接过用船桨递过的空酒瓶将其装满。船身这一侧,离我们最近的距离,确实有两个裸体的男子,一个男子浮在水中,双手抓着船舷,目光似与吆喝的红衣男子对视,而旁边的男子,则只有头和胳膊露出水面,双手小心捧上一大碗斟满的酒,给更靠近船身的同伴。莫非他们也想通过贿赂的方式登上这搜早已满载的小船?

将视线转移至船尾,我们看到另一位修女,举着一杯似乎空的酒壶,俯身质问躲在船身的男子。男子藏身船尾,与之对视,面容狡黠,一个更大的酒壶,从壶身在水中稳定的状态判断应是装满了酒,被他藏在船舷的外侧。而船头,则是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大概是由于喝多了酒,一手抱着树干疯狂呕吐。这棵被他抱在怀里的树,大概是用来作为导向的船帆,也因男子的重心还向船头倾斜。树枝上坐着一个愚人,穿着宫廷小丑的服装,坐在树上默默饮酒,全然不顾树的重心已然倾斜,船头随时倾覆的危险。树枝上还挂着一条鱼,鱼的悬挂点无疑更增加了树枝的承重。

接着,视线随着桅杆逐渐上移,便会看到这幅画的第二个重点。如果第一个重点,即一群人张着大嘴凑向悬饼是以夸张生动的手法直接表现出贪欲这一主题的话,第二个重点,则是以充满巧思的手法,表现的不仅是贪欲,更是愚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红衣男子,攀上桅杆,正试图用刀割开将烧鸡和桅杆绑在一起的绳子以得到烧鸡,这再次对应了贪婪的主题。但是,当我们仔细观察画面细节,我们会注意到烧鸡下方的桅杆和上方的桅杆粗细不同,并且烧鸡的绑扎处,还捆了很多杂草。这些细节告诉我们,桅杆最上方的树枝——用来作为提供主动力的最高船帆——是与下方的桅杆被绑定烧鸡的绳子绑在一起的。而这艘船之所以还没有倾覆,恰恰是因为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好用的主帆起了关键作用。通过桅杆上旗帜的迎风方摆动方向,以及不太明显的作为主帆的树枝的形态,我们可以判断风向来自画面的右侧,而主帆利用风力,使船头重心已经偏移的船体仍保持暂时的平衡。而一旦男子割开了绑着烧鸡的绳子,整条船则很可能从船尾整体倾覆。主帆上的一丛树枝里,一只猫头鹰探出了头。猫头鹰在佛兰芒地区常常寓意愚蠢,这里恰好作为点睛之笔,呼应了愚蠢的主题。
除了主旨,这幅画在构图上也十分考究。通过添加帮助分析构图的辅助线,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整个画面的构图是以画面中下方的圆饼展开的,这是视觉注意的中心点。所有人物元素的安排皆以此中心点,形成中心对称的结构——每个视觉元素皆能在圆饼的中心对称位置找到呼应元素,以此达到视觉的平衡稳定。而整个画面,又以大三角形结构套小三角形结构的构图方式,大致以桅杆为中轴,形成镜面对称。而整个构图主体中心右偏,在稳定中又营造出略不稳定的动态感,以辅助船将倾覆的构思。即使如背景中看似毫无深意的河岸,之所以在左侧特定位置,也是为了与右侧的大丛树枝形成呼应,以维持视觉的平衡。

而在造型和细节的渲染上,我们也可以通过局部放大图清楚看到,人物的神态非常细腻,充满动态和神韵。


这幅画整体的保存状况并不算很好。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年代久远保存不佳,颜料已经大幅掉色,画板上的底稿多处都隐约可见。而且画板也有多处纵向裂痕。而且,在五百多年的历史中,这幅画还经过了切割,我们现在在卢浮宫能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约占原先设计的四分之三。另外四分之一的下部分则藏于美国波士顿耶鲁大学博物馆,其中上下部分接合处约两三厘米左右则在切割过程中不幸残缺遗失了。
博斯的画,常以悲观的视角,附有创造力的设计,夸张讽刺的表现手法,结合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细节,来展现人性中顽固的恶,并在画中暗藏其对这些恶行后果的道德判断。这也开创了弗莱芒地区独特的审美趣味:当南方的达芬奇仍在为表现贵妇丽莎的美而绞尽脑汁时,米开朗基罗仍在构思西斯廷教堂天顶的上帝之手时,博斯却背其道行之,以充满故事性和讽刺的方式,刻意展示出人性中丑陋的一面,通过刻画错误的范例来告诉人们正确的生活方式。
正如布兰特在《愚人船》中关于这些愚人的恶行将会把船引向何处时写到:“那些愚人船上者,终将在逛笑和高歌中,驶向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