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热那亚
那亚是我和花猫秋假旅行中的最后一站,我们只在这个城市停留一天,隔日就返程。到达的那天是十月三十日,正巧是万圣节。这个节日在我的印象中早与其他西方节日一样,核心主题是借机过节,吃喝玩乐,最多加个化妆晚会,本身的起源和民俗基本被抛在脑后,但我们到了城内,盘算行程时,花猫问我,今天是万圣节啊,应该有些节日活动,我们要不要去找一个参加一下?
我对于这个凑热闹的提议很感兴趣,然而游客于陌生城市多是过路人。什么活动?从何找起?我们全无头绪。
这个时节,这座意大利北部的海港城市气温已经转凉,但依然给我留下了极其温柔的印象。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还在沿着海湾闲逛,天气算好,天海交接的地方是晚霞深浅不一的粉色,落日调和的橘色,溶入深蓝的海水中。伴着尚有暖意的秋风,气质可以说得上是柔软。即使密密麻麻停泊在港口的游艇竖起百支船杆,交叉重叠将海平线搅得稀碎,也不让人觉得心烦。
仿佛一种应和,马路对面的旧房子外墙被漆成各种浅色,浅粉、米色、浅蓝色,就像彩色的云飘落下来。然而一旦走进这些房子夹着的小巷,突然又是另一种气氛。这些旧楼之间的间隙非常窄,又因为楼高,阳光不容易照到角落里,巷子里显得潮湿静僻。我们摸索着找预订的住宿时,在这些小巷里转了很久,一时间被这些迷宫一样的路搞得找不到方向。更不要提巷子里可疑的气氛,如果忽然有黑人大哥跳出来兜售大麻,我也完全不会感到违和。
这仿佛是一个兆头。当夜我们再从这些羊肠小巷穿越旧城区时,这静谧的气氛转而成了盛典的幕布,与幻夜融为一体。
但还是先说说下午那个展览。
我们事先定好要在热那亚看一个展览,花猫觉得不如就安排在万圣节,这个展览的意趣与节日有些微妙的对应。展览名叫黑暗中的对话(Dialogo nel Buio),展馆在海湾边的一艘旧船上。这是一个互动展览,观众会进入完全没有光线的展厅,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体验几个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它带有强烈的公益色彩,想让观众体会视力障碍人群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平时我算不上一个怕黑的人,毕竟黑暗里的恐惧常常是自己吓自己,不去多想就行。何况整个浏览过程都有人引导。我们的导引是个小姑娘,声音很亲切。即便如此,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入口处重重幕布,一点光线都钻不到展厅里面,即使视力正常的人,进去之后也什么都看不见。视觉顿时成了无用的感知,而听觉和触觉被忽然放大。第一个场景中,我们被要求触摸一个东西,猜猜那是什么。这是整场体验里我最抵触的一个环节,或许是某种本能,即使知道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视觉消失后面对未知的不安全感还是比预料的要强许多。
我还是触摸了那个东西,它显然是木质的,不知道是被打磨得太光滑,还是被观众摸出了包浆,手感很是古怪。我试探了半天,不是很敢往下摸,猜不出是什么,尤其听到花猫说“啊,是一个耳朵”之后,我立刻放下了手,等她摸完直接揭晓谜底。
她和导引你来我往讲了半天,确定这是一个人头模型,我顿时庆幸没继续摸下去。人形物体容易让人心生恐惧,即使现在看不见它,我摸与不摸都觉得很不舒服。
之后是几个生活场景的模拟,我们只依靠听觉和指示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然后是厨房里的触碰和嗅觉体验。因为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混沌,人变得非常警觉。最后的场景是一个餐吧,导引解释了一会儿,问我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寄存的时候工作人员建议我们携带几个硬币。我原本以为是某种触摸练习,没想到最后的场景里有一个消费环节。
如此,不消费也尴尬,只能消费。我们一边吸果汁,一边尴尬地聊天。导引介绍说如果视力不行,大家就必须接受这种训练,来适应日常生活。我问,如果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因为事故无法看见了,要怎么办。她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适应。我想象了一下,如果原本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再看不见了,那时产生的不确定和不安全感,让人更不舒服,感觉需要鼓起很多勇气才敢去尝试。
后来我们结束浏览,掀开幕布出去时,我看见导引的眼球不自然地向上,显然视力有缺憾。这时花猫解释我才知道,她在网站上看到说,所有导引都是盲人。
不知道是突然光线太亮堂导致的头晕,还是黑暗环境中持久的神经紧张,出来之后我有点犯晕,在街上走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晚上大约八点的时候,我们已经结束了晚餐和闲逛,准备打道回府。但我们都感到有些意犹未尽。今天毕竟是万圣节,总归还要再发生些什么吧?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逗留了一会儿,天彻底黑下来,秋天的夜晚还是有点冷,我们终于决定还是回去。因此,我们再次路过总督宫前面的广场,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围上了一圈人。早些我们来过这边,甚至走到楼里转了一圈。当时门廊里摆着一些人台,挂着一些欧洲古代服装,还有一些人偶,看着十分粗劣,没什么意思。这会儿人挤在这里,又是在看什么?我们走近了一看,大门前摆上了几件乐器,两侧有不小的音响,看来是有什么演出。
围在这儿的路人,看上去也是因为万圣节还一直在外徘徊。有一些人戴着面具,有一些画着节日主题的妆容。人群前排,有一支“自杀小队”十分惹眼,小丑女满面油彩,看上去一脸不屑。还有重在参与的床单怪,都是小朋友,身批一块白布,只在眼睛上钻两个孔。我看到了至少两只床单怪,在人群里四处飘动。
花猫突然打起了精神,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口红,飞速给自己画了一个小丑式的血盆大口。
人群渐渐变厚,有人出来调试音响和麦克风,又在大家不耐烦的注视下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了今晚的特别演出。这是由市政和一个民间团体共同组织的万圣夜特别活动,万圣夜游行。这已经不是第一届活动,却因为是多少周年纪念,而规模较为大一些,内容多一些。
几个人拿着广场上的乐器演奏起来。伴随着这业余却喜庆的音乐,一场热闹的开场舞后,所有观众得到了一张地图。今天夜晚,在热那亚旧城区中心,分别在十个地点设置了十个演出。主持解释道,往年都是让观众自由探索,自由观看,但他们发现总是有的演出人满为患,有的无人问津,观众总是看不到精彩部分,或者找不到所有演出。因此,今年活动方安排了几名领队,大家可以选择一名跟随,一起走完全程。
说到这里,我们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演出,但五六名穿着奇装异服的领队已经站到了人群最前面,开始招揽自己的信徒——他们应该都是历史上存在的某个人物,只是我搞不明白。其中一个人带着一顶白色高帽,身着白色礼服,像是位高权重的神职人员。
我和花猫就近选择了一位领队,他叫Marco。不像那位主教衣着浮夸,他只是在常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长袍,但当这个光头中年男性带上黑色兜帽,站在这几百岁的宫殿前,挥舞他手上那根木杖时,恍惚中夜幕落下,我们回到中世纪——如果能无视他耳朵上别着的那个扩音器。
他挥了挥木杖,让所有人聚拢。领队们带着各自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广场上分开,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们前往的第一个演出点有三四个女人,年轻和年长的都有。当观众聚拢以后,他们打开音响,开始跳某种民间舞蹈。我站得很近,没办法不端详起她们的衣着。那是一种过于简陋的服装,甚至像是从阁楼上拖出一个大木箱,从底下翻出了几件奶奶辈的围巾和披肩,层层叠叠披挂在身上,形成了一种近似裙子的东西。然而,尽管它们简陋非常,却非常精准地重现了中世纪民妇的打扮。
几位舞者看上去都不是专业的,结合活动主办方的性质,看上去更像是热爱城市的市民决定自发地进行一次团建。她们有的跳得好些,有的只是在跟着节奏晃动。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虽然身材有些丰满了,但舞跳得最富激情,反而比年轻小姑娘们要亮眼得多。最后她举起身上披着的那件缀有小灯的纱,旋转起来,她摆动手臂,模拟蝴蝶振翅的动作,十分有感染力,大家不由得开始跟着音乐拍手。
或许是夜里光线太昏暗,Marco带我们穿行在老旧的房屋和街道之间时,热那亚属于现代城市的气息消失了,欧洲古老历史的氛围缓缓在夜色里流淌起来。他甚至会在路过一个转角时突然停下,指着一个嵌在墙体里的神龛,介绍这是多少多少年份立在这里的圣母玛利亚。仿佛他是个从古访今的僧侣,对这个有几百年的城市寸寸了如指掌。
Marco好像古人把我们带回往昔,又有恰逢时宜的幽默感,会在路口遇到红灯时大喊STOP,让所有人等到灯变绿。夜里路面上没有几辆车,他指着那个红灯说,哎,我们那个年代可没有这个东西。
在港口旁的一个小广场上,一大群穿着古装的妇女正围着一笼篝火,他们一边唱歌一边手拉着手转圈,像是在举办某种仪式。他们转着圈,又不停呼喊游客加入她们的大圈圈。我和花猫也被一位女士一把抓住,我们从善如流地加入这个完全不知道是干嘛的仪式。大家开始围绕篝火转圈,有节奏地高举双手,呼喊着什么。从只言片语中我们才领悟,这是在驱赶女巫。
看过几个之后,我渐渐明白过来这些街头表演是怎么一回事。一共十个,沿着热那亚的老城区中央布置开,从总督宫到圣洛伦佐教堂,一直绵延到港口附近的街区。每个故事都与巫妖神魔有关,都是历史背景。
于是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万圣降临夜晚,各处上演巫魔盛会、女巫群舞、鬼魂作祟,诅咒而使村庄陷落为湖泊,投水的死者从海中浮现控诉城市首领,马克·波罗的鬼魂前来搅乱宫廷宴会,伟大的诗人们复生街头……
大家都穿着古代服饰,在昏暗的路灯和篝火下跳舞、吟诵。而我们两个东方来的游客仅仅能大致知道这是在驱赶女巫,这是在哀悼悲剧的爱情,这是宗教的故事。我们无法明白这些故事到底发生在哪个背景,又是哪个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或是与那个传说人物有关。
即便少了语言的阻隔,生长于不同的文化中的人们,还是会因为文化背景的缺失,在各种形式的沟通上遇到阻碍。而当大家面对未知,好奇与恐惧往往二位一体。
有时我们会很有耐心,愿意花一点时间,付出足够的善意,来获得相互理解。我们会给对方解释很多,为谈话内容补充信息,最终获得一些恍然大悟的点头。但也有很多时候,不是无法理解,而是庞杂的沟通成本让人无暇去理解,或者干脆就是并不关心。
我和花猫的亚洲面孔在夜游的队伍中分外醒目。RAI电视台的摄像师在把镜头扫过人群时,特意停留在我们这儿数十秒。带队的Marco很快记住了我们两个。他问我们从哪来。
——中国。
——你意大利语说得不错。
——谢谢。我们在米兰上学。
他甚至留下了电话号码,让我们有空打电话聊聊。但我心里并不认为我们会打电话聊聊。
十月底多少也是深秋了,白天还算暖和,前几天在五渔村海边我们还下过水,但等到夜深了,风一来,还是挺冷的。稀里糊涂地看过几个节目之后,我们来到一个小教堂前面,我渐渐觉得有些冻得慌,打不起精神再去琢磨这几个扮演神父的人在这个小教堂前的水池旁念着什么经,做着什么仪式。我只觉得冷,有些想走了。然而花猫说,都到这里了,要坚持走完全程吧!我想想也是。然而我们在路边闲聊完,再抬头,发现Marco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们跟丢了!
我原以为记下就不会再拨通的号码忽然派上了用场。我们拨打了Marco的电话,但他并没有接。花猫展开地图研究了一会儿,决定按猜测的顺序直接追到他要去的下一个演出地点。我完全是个路痴,跟在她屁股后面快速穿过陌生的街巷。
离了人群,我才注意到晚上的街道实际上非常安静,甚至有点恐怖。沿街的店铺大多早就关门,路灯依靠牵拉的线吊在半空中,有些不太亮,蒙蒙地照在破旧的石砖路上,有些干脆坏了。
我们快步走过。即使是白天,在我眼里每一条路、每一个转角都看上去似曾相识,更不要提晚上,我走得稀里糊涂。路过一家商店时,两个带着怪物面具的男人突然跳了出来拦下了我们,吓了我一跳。其中一人把面具往头顶一掀,露出一张泛红的面孔。
可能是看上了花猫的血盆大口,他问花猫可不可以拍张照。获得许可后,他一把搂住她肩膀,掏出了手机。他把怪物面具又拉下来,花猫迅速对摄像头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假笑。拍完后,这个男的亲了她的脸一下说再见,欢快地走了。
她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这前后不到一分钟,我一边前进,一边还在刚才的惊吓中没缓过神。我问她刚才不害怕吗?她说怕啊!但不拍更怕他拉着不让走啊!
这夜晚的城中不知怎么忽然危机四伏起来。
幸好我们很快在下一个路口找到了大部队。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这时只剩下大约十个人。床单鬼应该都已经被妈妈带回家睡觉。我感觉剩下的意大利人也都意兴阑珊,像我们一样只是中了游客的魔咒:来都来了。
走完整条路线后,Marco把我们带回了总督宫前面的广场。他圆满完成任务,感谢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完成了这一趟旅程。他特别感谢了远道而来的我们。
我们冻得神智涣散,散伙之后迅速往住处赶,路过每一条光线欠佳的小路都警觉万分。住处楼下那条白天看上去就有些气氛诡异的巷道,到了夜晚更是让人不愿意久呆。因为是很老的楼,层高惊人,我们爬过又高又窄的楼梯,推开厚重古朴的大门,走进客厅,又冲进装修一新的房间,终于松了口气,只想倒头就睡。但疲惫之中,我们都还在回味这段夹杂着兴奋与微妙感受的夜游。
此夜百鬼夜行,在这诸多陌生人名故事之间,却有一个名字我们再熟悉不过。那是在圣乔治宫,据说那里曾经是关押马克·波罗的监狱,他最后也死在那里。在一场奢华的宫廷宴会上,他因为对此不满——或许是扰了他清净,或许是单纯看大家莺歌燕舞心里不痛快,我不知道——他的鬼魂出没,大闹宴会。于是所有赴宴者在最后高声驱赶他的鬼魂。
——Via! Via! 滚吧!滚吧!
那些演员们对着圣乔治宫大喊。
几声附和从游客们中传来,于是游客们也加入驱赶的行列,零落的喊声渐渐汇合到一起,他们齐整地喊:“Via! Via! 滚吧,马克·波罗!”
但是这个意大利人他死在这里,他们要让他的游魂去哪?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回中国去吧!”他高声说。
几个人也跟着喊:“回中国!回中国!”
这些声音七零八落地夹杂其中,电视台的摄像记者还在旁边,而我和花猫面面相觑起来。
第二天,天气大晴,太阳炽烈,城市变得生机勃勃,与昨晚相比,又是另一副模样。这场巫魔盛宴全无留下痕迹。
我和花猫在草草浏览完白宫美术馆之后,匆忙赶去火车站,途中我们一聊,发现都还在回味昨天的万圣之夜。我们只是在瞎逛时撞进了一场夜游,却是我们在这个国家遭遇过最具风情的经历。
后来,就在火车上,Marco竟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我非常诧异,没想到他说的以后打电话聊聊不是说说而已。花猫接起来之后,得知他只是发现昨天晚上有一个未接电话,所以打来问问是谁。花猫简单解释后,大家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在那之后,我们再没有拨通过通讯录里这个号码,Marco也没有再打给我们。毕竟,我们能聊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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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写散文,前年刊发一篇,留个存档。
如今生活如驴拉磨,很难再激起表达欲,下一篇估计又是许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