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进入空气稀薄地带
我有很多不去攀登的好理由,但攀登珠峰本身就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是欲望战胜理智的结果。任何真正考虑这样做的人,几乎都不够理智。(作者 乔恩·克拉考尔)
人们之所以总在悲剧里扮演角色,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现实生活里存在着悲剧,然而悲剧却真的在文明世界里上演。(奥尔特加·加塞特)
因为山就在那里!(Because it is there!)(乔治·马洛里)
一旦置身群山中,我知道,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但有时我也很好奇,这样艰难跋涉是否只是为了印证这样一个事实:我能找到自己丢失的某些东西。(托马斯·霍恩宾)
情况越看似不可能,对登山者的要求就越高,当所有压力释放之后,血液的流动便愈加畅快淋漓。那些可能的危险不过是在磨炼人的感知力和控制力。 也许这就是所有高危险运动存在的根本原因吧:刻意提高努力的难度,并全神贯注于其中,这样仿佛就能驱赶心中烦人的琐事。这是生活的缩影,不同的是,日常生活中所犯的错误还有机会改正、弥补,但在山上,在那特定的时间里,你的一举一动都攸关生死。(阿尔瓦雷斯)
有一种人,越是做不到的事对他们越有吸引力。这种人通常不是专家,他们的雄心壮志和想象力强到足以扫除那些谨慎人士的疑虑。决心和信念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说得客气点,这种人叫怪人,说得不好听,那就是疯子……珠峰吸引着属于它的这种人。他们不是那种一点登山经验都没有的人,当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的经验可以使攀登珠峰成为一种合情合理的目标。这种人有三个共同特征:自信、坚决和耐力。(沃尔特·昂斯沃思)
登山的魅力就在于它使人际关系变得更加单纯,个人交情被淡化而沟通协作得以增强,就如同战争,其他因素则取代了人际关系本身。探险充满了神奇的吸引力,它所蕴涵的那种坚忍不拔和无拘无束的随性生活理念,是对我们文化中固有的追求舒适与安逸的生活态度的一味“解药”。它标志着一种年少轻狂式的拒绝……拒绝怨天尤人、拒绝意志薄弱、拒绝复杂的人际关系、拒绝所有的弱点、拒绝缓慢而乏味的生活。 一流的登山者……会被深深打动,甚至会流下热泪,但只为那些曾经志同道合如今死得其所的山友。阅读布尔、约翰·哈林、博纳蒂、博宁顿以及哈斯顿等人的作品,会体味到一种令人惊奇的相似基调:某种冷漠,驾驭一切的冷漠。也许这正是极限攀登的意义所在,用哈斯顿的话说就是,当你到达某一高度时,“如果困难出现,就要战斗到底。如果你训练有素,你就会生还;若非如此,大自然将把你收为己有”。(戴维·罗伯茨)
没有经验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受传统或先例的束缚。对新手而言,一切似乎都很简单,他将选择最直接的办法去解决面临的困难。当然,这通常也将他挡在成功的门外,有时还会酿成悲剧,但他刚开始冒险时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莫里斯·威尔逊、厄尔·登曼、克拉维斯·贝克尔-拉森——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对登山有足够的了解,否则也不会开始那不可能成功的历险。然而,正是由于不受技术的限制,坚定的信念才驱使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沃尔特·昂斯沃思)
[Part 1-01]我在心中暗想,也许有一天我也能登上珠峰。此后的10多年里,我一直以此为奋斗目标。20岁刚出头的时候,登山成为我生活的中心,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能与之相提并论。会当凌绝顶的体验是真实的、永恒的且具体的。不容忽视的危险性赋予了这项运动严肃的目的,而这恰恰是我平凡生活中所缺少的。我因这种看待生活的新视角而兴奋激动,它颠覆了按部就班的平淡生活。 另外,登山赋予人一种团队意识。成为登山者,就意味着加入到一个独立自主、狂热的理想主义团体中,其不受外界影响的程度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登山文化充满挑战、极具阳刚之气,但最重要的还是要给人留下印象。登上某座山峰的方式比登上这座山峰本身要重要得多,声誉是靠用最少的装备从最不可能的路线以最大胆的方式攀登而赢得的。没有人比所谓的单人徒手登山者(即不用登山绳或大型装备而独自攀登的人)更受人钦佩了。 ...... 这样看来,即使没有发生1996年的那场灾难,在此之前10年间商业探险活动的日趋频繁仍是一个亟待应对的问题。传统主义者对此很是恼火,因为世界最高峰被出卖给了有钱的暴发户,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若没有向导的帮助,恐怕连雷尼尔山这样不高的山峰都上不去;而纯粹主义者则认为,珠峰受到了贬低和亵渎。
[Part 1-02]在登山活动中,对同伴的信任至关重要。每一名登山者的行为都会影响整个团队的利益。一个松动的绳结、一次意外的失足、一块摇动的岩石,或者其他不小心的行为,都会给自己和队友带来严重的后果。因此,对于登山者而言,谨慎选择,不与不明底细的人合作,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对于由向导带领登山的顾客来说,信任同伴并不容易办到,他们只能把信任寄托在向导身上。当直升机嗡嗡地驶向卢卡拉时,我猜想队友们都和我一样,真心希望霍尔已经谨慎地将能力不足的顾客淘汰出局,并有办法保证我们免受彼此能力不足而带来的危害。
[Part 2-05]一生经历磨难无数的顽固的老登山家们喜欢劝告年轻的门徒,为了逃生要倾听自己“心底的声音”。有许多故事是关于这个或那个登山者因为窥察到天空中某种不祥的征兆而执意留在自己的睡袋里,因而躲过了一场大劫难。 我从不怀疑直觉的潜在价值。当我等待霍尔领路时,脚底下的冰面发出一串响亮的噼啪声,仿佛小树被折成了两段。我感到自己随着每一声断裂和冰川移动时发出的隆隆声而畏畏缩缩。我的内心胆小如鼠,它叫喊着说我就要死去,而我每次系好高山靴都有这种感觉。因此我尽量无视自己虚构出来的事物,跟着霍尔向怪诞的蓝色迷宫走去。 ...... 琳达没考虑过让我放弃,但我打算放弃登山的表白坚定了她嫁给我的决心。然而,我没有意识到登山对我灵魂的召唤,抑或它赋予我原本毫无目的的生活以意义。我也没有料到由于缺少它而带来的空虚。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又鬼鬼祟祟地从储藏室里拿出路绳,回到岩石上。 ...... 这当然都是信口雌黄。在这段旅程以及为旅程进行训练的日子里,我完全可以待在家里,揽些别的约稿的活赚更多的钱。我接受这项任务,是因为被珠峰的神秘魅力所折服。事实上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没有像渴望攀登珠峰那样渴望做一件事。从我同意前往尼泊尔的那一刻起,我的目标就是攀登到我的腿和肺能够支撑我到达的地方。
[Part 2-09]但登山不同于只需要三五好友就能消遣的高尔夫球、网球或其他娱乐方式,它更是一种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真实的危险使之不仅是一种游戏。登山如同生活本身,只是以更尖锐的方式表现出来罢了。 ...... 在未被播出的一段采访中,美国广播公司新闻节目主持人福雷斯特·索耶问韦瑟斯:“你如何看待与记者同行?”韦瑟斯回答说:“这在无形之中增加了很多压力。某人登山归来便炮制一篇被几百万人阅读的故事,你知道我对这种做法一直有些介意。我的意思是,自吹自擂、自欺欺人地认为好像只有你自己和登山队是最了不起的,这种做法真的很糟。有人可能会让你为杂志连篇累牍地写上几页,就如同小丑必须摸透你的心理(你会作何反应,你是否会抵触)才能表演成功一样。我还担心,这种急功近利的现象可能会驱使人们做出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举动。向导们也是如此。他们希望将登山者带到山顶,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再次成为被描写的对象,才能再次得到认可。”
[Part 3-10]5月6日,当克罗普从山上下来拖着沉重的步伐经过2号营地时,霍尔摇着头若有所思:“在距离峰顶那么近的地方下撤,这表明年轻的戈兰具有非凡的判断力。这真令我难忘,比他继续攀登并最终到达峰顶更令人难忘。” ...... 在其辉煌的登山生涯中,布克瑞夫对登山形成了一系列根深蒂固且与众不同的观念。他曾直言不讳地认为,向导对顾客的放纵是一种错误。“如果顾客没有向导的巨大帮助,就无法攀登珠穆朗玛峰,”布克瑞夫对我说,“那他就不应该出现在珠峰上,否则将后患无穷。” ...... 减压舱里的试验证明,将人体从海平面猛然拉至氧气含量只有1/3的珠峰峰顶,人体会在几分钟内失去知觉并很快死亡。但一些富有理想主义精神的登山者却坚持认为,具有卓越身体素质的天才运动员在经历了一段较长时间的环境适应期后,可以在不使用氧气瓶的情况下登上山顶。纯粹主义者则将这一观点上升至逻辑的极限高度,他们认为使用氧气无异于欺骗。 ..... 虽然我们当中也不乏野心勃勃者,但霍尔的队伍中没有人考虑过不带氧气瓶攀登。即使三年前曾有过无氧攀登珠峰经历的格鲁姆也说,这一次他将使用氧气,因为他是向导。他凭经验知道,在不使用氧气瓶的状态下,他的身心都将受到极大损害,这样他便无法完成向导的使命。像很多经验丰富的珠峰向导一样,格鲁姆认为虽然无氧攀登是可行的,而且从美学的角度上讲也更令人神往,但是作为向导,进行无氧攀登是一种极不负责的行为。
[Part 3-11]那天晚上有50多人在南坳宿营。人们在并排搭起的帐篷里相互偎依,然而,一种奇怪的孤独感像幽灵般挥之不去。咆啸的狂风使帐篷间根本无法通话。在这片荒凉的地方,我感到自己在感情上、精神上以及身体上都与周围的队友们隔绝开来,这种感觉是我之前在任何探险中都不曾有过的。我悲哀地意识到:我们只是名义上的队伍。虽然几小时之后我们将作为群体离开营地,然而在攀登的过程中我们却是作为个体去行动的,既不通过登山绳也不依靠深厚的忠诚与他人联系在一起。每个人都将为自己行事。我也不例外。比如说,虽然我真诚地希望汉森能够登上峰顶,但如果他中途返回,我也要尽全力继续前进。 ...... 在我等待的时候,费希尔队和中国台湾队都赶了上来,并从我身边超过去。由于等待的时间太长,我感到很沮丧,并且落到别人后面也让我很生气。但我明白霍尔的道理,因此也只好忍住怒火。 在34年的登山生涯中,我认识到登山运动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它强调自立、决断、应变和责任感。然而作为顾客参加登山,你会被迫放弃所有这一切,甚至更多。出于安全的考虑,一位负责的向导必须循规蹈矩,根本无法容忍顾客独立做出重要决定。 部分队员的依赖性就是这样在攀登的过程中被助长起来的。夏尔巴人负责探路、搭建营地、做饭和搬运所有物资。这使得我们可以养精蓄锐,大大增加了登顶的几率。但我却感到极大的不满足。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真正在登山,而是由代理人包揽了一切。为了能和霍尔一起登上珠峰我甘愿忍受这种角色,但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所以,当早上7:10霍尔到达“阳台”顶上并允许我继续攀登时,我欣喜若狂。
[Part 3-12]选择下山对这三名顾客以及早在几小时前就返回的菲施贝克来说无比艰难。登山的吸引力使他们不会轻易改变目标。在这次探险的后期,我们已经习惯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与危险。坚持走到这一步,必须有超凡的坚韧性格。 令人遗憾的是,那种将个人痛苦置之度外而奋力向峰顶攀登的人,通常也是那些对死亡无所畏惧、敢坦然面对危险的人。这就构成了每个珠峰攀登者都要面对的两难境地:要想成功,就必须勇往直前;但如果急于求成,则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况且,在海拔7920米以上的高度,在适度的热情与不顾一切的登顶狂热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因此,珠峰的山坡上才会尸骨遍野。 塔斯克、哈奇森、卡西希克以及菲施贝克每人支付了7万美元,并忍受了数周的巨大痛苦才获得这次攀登峰顶的机会。他们都是雄心勃勃的男人,不愿屈服于失败,或是半途而废。但当面临艰难抉择之时,他们是那一天当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作出正确选择的人。 ...... 登顶珠峰本应激起一阵强烈的自鸣得意。毕竟,在与种种困难抗争之后,我终于实现了孩提时代就立下的目标。但到达峰顶只完成了探险的一半,对漫长而危险的下山路的担忧,将每一次自我陶醉的冲动泯灭得无影无踪。
[Part 3-13]这种可能性现在看来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当时我和格鲁姆竟然都没有意识到。事后我才明白,由于缺氧,哈里斯的行为已明显不合常理,但我反应迟钝,没有觉察到有丝毫的异样。 我对显而易见的事情竟熟视无睹,在某种程度上乃是由于向导-顾客的身份所致。我和哈里斯在身体素质及攀登技巧上不分伯仲。如果我们是以平等的伙伴关系在无向导状态下一起攀登,我根本不可能忽略他的困境。但在这次探险中,他扮演的是战无不胜的向导角色,负责照顾我以及其他顾客,而我们明确地被灌输不能怀疑向导的判断力。事实上哈里斯可能陷入困境,向导也可能迫切需要我的帮助,但这种想法从未在我迟钝的大脑中出现过。
[Part 4-14]冒险充满了危险,这种危险往往非常隐蔽、难以察觉。它们只是偶尔出现,但却是与人的意志背道而驰的凶兆,这种捉摸不定的东西萦绕在人的脑海和心间挥之不去。而意外具有复杂性抑或是突然性,它们总是带着恶意的目的、无法控制的力量、肆无忌惮的残忍向人们袭来,摧毁人们的希望、恐惧和疲惫时对休息的渴望。这意味着粉碎、摧毁和消灭人们所看到的、所知道的、所热爱的、所享受的甚至是所憎恨的一切,所有无价且必需的东西——阳光、记忆和未来;这意味着用剥夺生命这种简单而可怕的方式将整个宝贵的世界从他的视线中抹去。
[Part 4-16]正如资深的美国向导彼得·列夫在这起珠峰山难发生之后告诉《攀岩》杂志的那样:“我们以为,人们掏钱是为了让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其实不然,人们花钱是为了登顶。”
[Part 4-20]我一直都明白,登山是一项充满危险的运动。而我相信,危险正是这项运动的基本要素,没有危险,登山就无法同其他百余种轻松安逸的消遣区分开来。挑战死亡的奥秘以及窥视它的边界禁地令人异常兴奋。我坚信,正是因为其所具有的危险,才使得登山成为一项伟大而壮丽的运动。 ...... 当然,和天气一样,时间与这起山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以不可抗力为由避而不谈对时间的忽视。在固定绳上的耽误是可以事先预见的,也是可以有效预防的。预先确定好的返回时间也竟然不可思议地被忽视。 ...... 减少未来伤亡事件最简单的办法也许就是禁止使用瓶装氧气,当然紧急医疗救护除外。虽然仍有少数不计后果的人可能会在无氧登顶中丧命,但绝大多数能力不够的登山者会在攀登到使自己身陷真正困境的高度之前,因体力不支而被迫返回。此外,禁止使用氧气瓶的规定还有利于减少垃圾和拥挤的现象,因为当人们知道没有氧气供应时,便很少有人再去尝试。 ...... 在事后的调查分析中,人们很容易忽视这样一个事实——登山永远都不会是安全的、可预测的、受规则约束的事业。这是一项将冒险理想化的运动,从事此项运动最著名的人物往往是那些跃跃欲试并能设法逃避危险的人。然而登山者们往往不够审慎。这一点对于珠峰的登山者来说尤为如此。历史的经验表明,当有机会到达世界屋脊之时,人们会以惊人的速度丧失判断力。“最终,”汤姆·霍恩宾在他登上西山脊33年后提醒道,“珠穆朗玛峰在这一季里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在下一季里重演。”
[跋]“谁都没有错,没有人应该受到责备。每个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下都尽了全力。没有谁愿意伤害谁。没人想死。”(费希尔的妹妹莉萨·费希尔-卢肯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