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意外降临的「归零」时刻
查看话题 >一个月前,我的妈妈得了癌症
如标题所说,我的妈妈在一月确诊早期肺癌,生活转瞬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将归零时刻至今的经历记录成文,一遍遍提醒自己,节点已到,事在人为。
我到病房时,妈妈的手术已结束三小时,天花板下吊着几袋液体,正缓慢滴落。
“还有四袋,要盯到夜里两三点。”爸爸用食指轻轻弹碰袋体,好让粘在边壁的液体滑入底部,再顺着透明的胶管流到妈妈凸起的血管中:“如果她疼,叫医生打止痛针。”
“好。”我卸下陪床的毛毯,送爸爸离开病房,才走到妈妈的床头,仔细地观察她。妈妈双眼紧闭,安静地躺着,眉头微皱,略有疲态,但她面容干净,和当初鼻窦炎手术后脸上血迹斑斑的爸爸相比,她的状态让我长舒一口气。
但我心里清楚,远不到放松的时候。去年九月妈妈因咳嗽入院,被诊断为肺炎及肺结节,喝了俩月中药,结节没有变小,医生建议手术。也有医生说可以再观察一阵子,但想到肺上那小东西已成为妈妈心结,我和爸爸一致认为还是切了好。于是入院、检查、手术,四天一气呵成。
手术前一天我问爸爸:“会没事的,对吗?”
“一点事没有,相信我。”爸爸这样说,我就信了。
妈妈的表现让我也确信她不会有事。术后第一天早餐她喝了一整碗白粥,吃了一颗蛋白,而我只嘬了三口豆浆;她使用仪器辅助肺功能恢复,不多久便吸起两颗球,追平术前成绩;她没说过一句疼,也拒绝打止痛针,对比对床张牙舞爪的阿姨显得过于坚韧。妈妈被众人夸赞,愈发精神,一早晨都喜气洋洋,不是和病友聊天,就是专注地进行呼吸练习,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入院那天,我和爸爸核酸结果未出,妈妈一人上楼办理手续。半小时后,她回到楼下,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原来,妈妈不知胸外科入口的玻璃门是电动的,伸手去推,只是轻轻一推,那门竟整扇往前倒去,在巨大的声响中摔成碎渣。
“我想去拉,但太沉了,我也跟着摔在地上,”妈妈抬起右手,那里包着崭新的纱布:“我吓得浑身发抖,护士们把我扶到凳子上坐了一会,又给我处理伤口。”我惊得一句话说不出,妈妈双眼无神,气若游丝:“她们说,那扇门是今天刚换的。”
她将此视为不祥征兆,我劝说无效,只能告诉她,一切等诊断结果。
妈妈的预感是对的。
午饭后,我正安然坐在窗边玩手机,妈妈冲我“诶”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我。我没想到,医院会将一切报告同步到就诊卡绑定的微信账号上,妈妈先于我和爸爸,看到了她的命运——确诊浸润性肺腺癌。
我们是活在“癌”影下的一家人。
外公患癌去世,诊断报告是妈妈去医院取的。那时她二十出头,还没和我爸爸结婚,自此癌成为她无法抹去的恐惧。人真是奇怪,明明“谈癌色变”,却偏要用自身最害怕的事物恐吓别人,这些年每当妈妈和爸爸吵得不可开交,就会吼出“我这可能是胃炎,也可能是胃癌,你就等着看吧”诸如此类的言语。
我还在北京工作时,远在老家的妈妈发来一张CT诊断书,上面赫然写着:建议复查,除外早期肺癌。妈妈说:“这几日胸疼得厉害,不知是你爸爸造成的,还是身体出了问题。”虽然傍晚爸爸他们就找了更专业的医生,确认只是结节,定期复查即可,但我至今仍然难以忘记一个人躲在会议室里崩溃大哭的心情。
最近一次提起癌在术前两日,妈妈压低声音告诉我对床的阿姨做完手术了:“是癌,”她扯出一个苦笑:“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
癌就像一块石头,悬在我们头顶,如今终于落了下来。
看到“确诊浸润性肺腺癌”几个字之后的几分钟,我很镇定,即便我现在已分不清那是装的还是真的,总之,我近乎冷漠地对妈妈说:“别着急,我去问问情况。”然后就拿着手机去办公室找医生。
主治医生和主刀医生都不在,只有一名参与手术的团队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女孩。
不知为何,我没有站着,而是在她的办公桌旁蹲下来,像个俯首的臣子。人一旦遭受厄运,姿态便不自觉地落入卑微。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医生冷冷地问我。
“我妈妈的情况,”我竭力抑制声音中的颤抖:“她在手机上看到了诊断结果,很担心。”
医生在电脑上调出妈妈的资料页面,扫了几秒,说:“发现早,肿瘤小,没转移,你让她不要担心。”即便态度冷若冰霜,她简明扼要的几句话也将我从悬崖边缘拉回来。
我想要更多的定心丸,医生却拒绝“施舍”,她说完“一切等最终病理,根据分期决定治疗方式”便站起身。我知道谈话结束了。
妈妈已躺回病床,双目紧闭,眉头皱成一团,嘴里冒出轻不可闻的呻吟,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我将医生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妈妈,她听完几乎没有反应。她拒绝相信我说的话。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晚上八点。妈妈在公众号里收到了术中冰冻切片的详细报告,她再次将手机递给我。报告有近百字,全是医学术语,我读得很慢,读毕后拍了张照便将手机归还妈妈。
不知那时妈妈为何要强扯出一丝微笑,她问:“要哭了哇?”
我没应她,开始在网上搜索相关术语——高分化浸润性腺癌;未见肯定脉管侵犯;未见肯定气道内播散;标本切缘阴性......搜索的结果是乐观的,妈妈虽然不幸患癌,但就像医生所说,发现早,未转移,经过规范治疗并不影响生存,也就是说大部分患者可以治愈。
我像溺水的人摸到浮板,喘了半日里第一口气,接着我试图把还在水中的妈妈往上拉——跟她解释术语,她却摆摆手:“我不想听”。
她拒绝了解,不愿相信,即便是正向的内容。
这便是我察觉到妈妈矛盾情绪的开始。
住院的几日,妈妈大部分时候异常平静,我本以为她会歇斯底里,至少也要消沉很久,但她仅用半天时间便接受了命运,至少做到了表面的神情自若。
爸爸收到我发给他的信息,赶到医院,我们仨在床帘围成的半弧中对话,蓝色光粒落到妈妈的睫毛上,瞬间黯淡无光。
“嗨呀,没事。”爸爸那几天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手术前你就说没事,现在瓜了哇?”妈妈还有力气嘲讽爸爸。
“你不要多想。”爸爸说。
“我没了就没了,”妈妈瞥了我一眼:“就是担心老妈妈和我的女儿......”
“还说没多想!”我心里难受,大声呵斥她:“尽说丧气话!”
妈妈笑了,一脸不在意:“坦然面对,接受命运。”
但我知道她并不坦然。对床的阿姨一直以为妈妈是普通结节,妈妈嘴角一瘪,似笑非笑,“嗯哼,”她摇摇头:“和你一样”。妈妈的好友打来电话,我听见她说着“恶性”、“肿瘤”、“不妙”等词汇,就是听不见“癌”字。小说不听了、游戏不玩了、抖音不看了,妈妈总是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液体一滴滴落下。
“我以为你会哭。”某天遛弯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哭能解决问题吗?”妈妈轻蔑地笑了。“不能,”我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可是能缓解情绪。”
她没说话,径直走回病房。

妈妈意料之外的平静反倒引发了我的慌乱。准备着应对激流,却遭遇一河静水,我茫然地站在水中央,不知该往何处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漩涡之中,一圈圈往下沉。这时候,爸爸是唯一的稻草。
我和爸爸约在楼下的花台换班,爸爸说他去找了医生,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切得很干净。”
“还有呢?”我问。
“没有了,还是说等大病理。”
“你问冰冻切片了吗?”
“啥子冰冻切片?”
“就我昨天晚上发你的图片。”
“哦,搞忘了。”爸爸愧疚地说。
我找到了爆发的出口,像只愤怒的小兽:“你为什么不问?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是上网查了,可万一不对呢?你怎么这时候还搞不清楚状况?”
爸爸被我骂得手足无措:“那咋办?我再上去问问?”
他又上楼了,我绕着花台走了一圈又一圈,情绪渐渐稳定。
爸爸空手而归:“医生说跟我讲了也听不懂。”他搓着手,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就在那时,我发现路灯下爸爸的影子竟和自己的差不多大小,影子不安地晃动着,叹气一声又一声。事情发生以来,爸爸总是信心满满地告诉我“放心吧,不会有事”,我也一直相信他“爸爸说没事,就一定没事”,但现在,他好像也不确定了。
人的成长是在瞬间发生的。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爸爸不是万能的,他也会脆弱,也需要依靠。
“别担心!”我换作轻松的语气:“网上说三甲医院冰冻切片的准确率有98%呢!”
“嗯。”爸爸点点头:“会没事的。”
我们再没说话,静静地站了一会,便告别了。
回到病房,我给爸爸发了一条微信:“刚刚语气不好,对不起。”很快爸爸回复我:“没事,都有点紧张。”

我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然后开始自我重建。首先翻出冰冻切片报告,第N+1次上网逐词查询,理出1234条逻辑,心便安了一半。紧接着我又翻出朋友替我占卜的塔罗牌。
说来神奇,早在一个月以前,朋友替我占卜冬季运势,代表人际关系那张牌不太好,说亲友会遭遇不幸,牌面甚至出现“头颈胸疼痛”和“手术”之类的字眼。我心中预感和我妈妈有关,却自欺欺人地将其嫁接在一个朋友身上,那时她也在住院。不过,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从那时便开始心理建设。
嗯,牌不好,但幸好是逆位,代表“绝境之中有希望”,加之另有两个乐观的因素,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是能解决的问题。”
借着科学和玄学两股力量,我将自己从漩涡中拉出一半。
最终把我从漩涡中捞起来的还是爸爸。
妈妈要求爸爸办理出院事宜(包括领取报告),在她眼里我还小,尚不能承受大事。我从医院出来,吃了半碗鸡汤抄手,不敢回家,一个人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就是两小时。上午九点半,爸爸发来信息:完全没问题了。
我在马路上嚎啕大哭。

回到家后,妈妈露出了几日来第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即便病房的氛围还算轻松,在医院待久得太久人总会抑郁。吃饭,睡觉,康复训练,做的事和在医院没差,但人的精神气眼见一日比一日好。
也有不太轻松的时刻。某个清晨妈妈被疼醒,挥手将我递给她的布洛芬打落在地,边哭边吼:“你们非说没事,就骗我吧!骗得自己都信了!”我难过得一句话说不出,竟头晕眼花,跌跌撞撞回到卧室,躺了好一会才复原。
但我很开心,妈妈终于爆发了一次。人非冷血动物,有情绪就要发泄,憋久了会生病。
直到今天,妈妈的身体和情绪尚在恢复,月中将迎来术后第一次复查,此后每三月复查一次。“以后就要和医院长期相伴了。”妈妈在确诊后曾这样感叹。但我们深知,这场遭遇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重点在于此次归零之后,我们如何重生。妈妈的结节与情绪紧密相关,她把太多期待寄托在我和爸爸身上,奈何我们“叛逆”,常常达不到标准,妈妈便将不满部分化作愤怒发泄出来,更多的被她咽进体内,久积成结。
放下和接纳,是妈妈此生的课题,也是我和爸爸的。
我们会一起面对。

“这人间很好
能记录一点是一点”
在这些地方可以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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