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哪,无前例的灾劫,晕眩之歌唱」——从兰波《精灵》到木心《守护神》拉杂谈
在他论兰波的随笔"Rebel, Rebel"(收于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一书)中,丹尼尔·门德尔松称赞美国大诗人John Ashbery英译的《彩画集·精灵》【全诗点此】:「其萦回的、咒语般的节奏,Ashbery处理得比先前任何译者都要更精确、更美妙。」门德尔松说,诗人鼓动我们拥抱诗题中那位隐约像是基督的人物,并援引一段(原著为散文诗,一段诗不分行):
He has known us all and loved us all. Let us, on this winter night, from cape to cape, from the tumultuous pole to the castle, from the crowd to the beach, from glance to glance, our strengths and feelings numb, learn to hail him and see him, and send him back, and under the tides and at the summit of snowy deserts, follow his seeing, his breathing, his body, his day.
Il nous a connus tous et nous a tous aimés. Sachons, cette nuit d'hiver, de cap en cap, du pôle tumultueux au château, de la foule à la plage, de regards en regards, forces et sentiments las, le héler et le voir, et le renvoyer, et sous les marées et au haut des déserts de neige, suivre ses vues, ses souffles, son corps, son jour.
他认识我们所有人,爱过我们所有人。让我们,在此冬夜,从海角到海角,从呼啸的极地到城堡,从群众到海滩,从瞥视到瞥视,心力已交瘁,让我们学着向他欢呼,看见他,送他回去,在浪潮之下和雪漠高处,追随他的目光,他的呼吸,他的肉体,他的日子。【我参考英、法版本的暂译】
用Ashbery的英译来比照,牛津大学出版社法英对照兰波诗存(Collected Poems)的Martin Sorrell译本就显得逊色些:
He has known us all and loved us all. Let us know, this winter night, from cape to cape, from the tumultuous pole to the chateau, from the crowd to the shore, from glance to glance, wearied strength and feelings, how to greet him and see him, send him away, and, beneath the tides and at the crest of the snow-deserts, follow his eyes, his breathing, his body, his light.
"Let us..."那一句,know与how to远远隔开,似不高明。此外,原文最后两个单词是son jour(呼应着本诗前面的一段:"Son jour! l'abolition de toutes souffrances sonores et mouvantes dans la musique plus intense."),简单直译为his day,然而Sorrell翻译为his light,不知何故。以我看来,既然诗中主角是基督般的人物,那么「追随他的日子」,也就是期望他的「道」行于人间的那一天;译文不必改用「他的光」(his light),尽管这里光的意味当然是精神性的。
就是这一段结束了《彩画集》,也是这一段,出现于卢虹贝关于木心「文本再生」的硕士论文里。论文以表格并列王道乾《精灵》译本该段与木心的改写,各见截图「原文本」与「再生文本」第一行左、右栏:

记得在访谈还是《文学回忆录》中,木心说过他早年崇拜纪德,曾经苦练法文,打算将来到法国去见他。本来我觉得,木心应当具备一定的英法语阅读能力(口语另当别论),所以,不能由于此处再生文本与原文本之间某些文字的近似,就此推断木心改写时没有参考兰波的原著。但我找到另一个译本,王以培翻译的《精灵》(全诗点此),其文字处理即与王道乾相当不同:
他认识我们,爱过我们每一个人。要知道,在这冬夜,从海角到天涯,从汹涌的极地到城堡,从人流到沙滩,在众目睽睽之下,力量与我们疲惫的情感,呼唤他,注视他,在雪原之上。海潮之下,迫随他的目光、他的气息、他的身体和他的岁月。
王以培以「他的岁月」译son jour,我以为也不妥当:岁月一般涉及回顾过去,并非展望将来。王道乾译本用「他的生命」,则很容易令人想象法文会是sa vie。此外,原诗带有「从什么到什么」的排比句,形成门德尔松所谓「咒语般的节奏」 ,其中的一句de regards en regards,王道乾的处理非常特异:
从这些方位视角到另一些视角方位
似在暗示不同方位的「观看」,却没有用上「观看」一语,意思比较费解。此为木心所袭用。「他的(生)命」一语也同样。看来他的改写还是依托于王道乾这一个版本,并没有参考兰波或王以培。
兰波此诗是性感的。与帕索里尼电影《马可福音》里那种反叛而慈悲的基督形象又不同。木心的改写本无疑也性感,较兰波原著犹有过之。原诗一段不分行,绵密悠长;改写本对内容简化后,仍有七行之多,改变了原著节奏。「气尽力竭,吆之,眺之,送之」以文言短句叠加造成紧逼感,与后面很刺目的一个字眼「追捕」又相呼应。到底是木心误解了王道乾「追踪」(法语动词suivre)的意思,还是他故意误解,而进行二度创作?我相信是后者。因为在木心版本里,这首诗叫《守护神》,其前文有一行「人世哪,无前例的灾劫,晕眩之歌唱」。人世间何曾放过先知。
如果要详尽分析这个改写本的文字运用及新位置(它是《守护神》的最后一节)所衍生的新意涵,完全可以洋洋洒洒另写一篇。虽然这不是我现在想关注的,但不妨再略提一点观察:
原著「他认识我们所有的人,爱过我们所有的人。」被木心截断为:
他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因为他爱
仿佛体现出爱与知的一种等式,耐人寻味。而爱与知的关系,木心在别处也谈论过。
改写本收录在他的诗集《我纷纷的情欲》之辑二《雨后兰波——一次庞德式的迻译》里,而放在该辑最后,与《彩画集》原著将该段置于最后相仿。「庞德式的迻译」,我想是暗示着诗人未必畅晓原文,而处理可能相当自由,并不以忠于原著为准绳。这是《雨后兰波》最后一首诗《守护神》的全文(来自电子版,稍有讹误亦未可知):
守护神
他是恋情 他是今天 他把房门开向 雨雪淋豗漓的严冬
火焰喧豗的酷暑 他吞食并净化酒和肴浆 他是情好 他是未来,力,爱 兀兀于怒气和愁思中 漫天风暴,倒偃的旗
他是度量 他是节奏 他是不可逆料的理 他永恒,受人推戴 其姿质若命运定夺之机械 他的特许,我们的礼让 他,他迷,他贪生命而痴眷我们
我们呼唤,他远引天陲 他嘘气成云 他有无数好头颅 他自决航程 形骸与举动之完美 完美有不可思议之速率
新暴力,俊爽闲雅之溃疡 啊,他和我们,轻狂 此失去已久的仁慈更宽宏的桀骜不驯 人世哪,无前例的灾劫,晕眩之歌唱
他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因为他爱 冬夜,从海岬到海岬,汹涌以袭城堡 从这些方位视角到那些方位视角 气尽力竭,吆之,眺之,送之 潜于潮浪下,仆于雪原上 群起而追捕他的眼 他的息,他的肉,他的命

由于发布者的设置,不展示所有人的转发
遠濤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相見歡——會見金凱筠 (18人喜欢)
- 家住伯克利 (20人喜欢)
- An Odyssey (30人喜欢)
- 膚色歧視(?) (23人喜欢)
- 法蒂瑪 · X (10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