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观展记CH1:梁绍基 蚕我 我蚕
Date:2022-02-13 下午3店
Address: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
一句话概括:77岁隐士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推荐程度:四星半,值得一看
《蚕我 我蚕》展览展期跨度很长,为期近五个月,选了临近闭展的前一周来看,人流量中等,三十余件作品,观展前前后后花了约两小时。
听说杭台高铁开通后,一直蠢蠢欲动想去台州看看,在国清寺旁住上一个诧寂的晚上参禅和治愈自己。梁绍基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选择长久地居于天台山,也可称是当代隐士了。
如今77岁高龄的他,创作的作品几乎统统与蚕有关,如果说蔡国强是炸药作画,那梁绍基便是蚕丝谱曲了,蔡是最刚烈的材质作出最温和的痕迹,梁是最纤细的心思勾勒最宏大的叙事。
2009年,荷兰授予他克劳斯亲王奖时,其颁奖词是:“中国的概念艺术家,关注自然,关注社会,关注人性。在他的作品中,自然中有艺术,艺术中有自然。”
PSA大厅的开阔空间往往被用于放置一些点题和极强叙事联想空间的作品,此次也不例外。
一楼大厅的《沉云》,十多块古香樟木,被蚕丝包裹。初看时晓得这是作者对历史的一种思索和对话,譬如古木若是代表着腐朽,那蚕蛹便是新生和涅槃,两者之间因蚕吐丝这一行为而有了联结,蚕丝的包裹或许也给古木带来了凤凰涅槃般的机遇,蚕丝在梁的作品里或许是“生命力、治愈、疗愈”等一系列关键词的象征吧。(云的意象在文献区的纪录片中被梁所专门解读)


接下来是仪式感的呈现,观众从大厅前往二楼的主展区,扶手电梯被白色篷布所覆盖——蠕动的自动梯上有十个用“绡”所构架的拱形,远观就像一条涌动的蚕。当观众步入其上,就会体验到“蚕化”,促使观众用蚕的目光去光照周围,展览和我们的社会。
类似的步入式设计在如今的很多展览中被利用,以营造一种场域转换的效应。
我觉得这个“蚕化”挺有意思的,把作者的感受传递给了观众,也把“蚕我 我蚕”的概念从艺术家的表述,延伸到了提示观众的感知方式。或者说这件作品是正式邀请观者与艺术家感同身受,化身为蚕,通过一条茧型甬道步入蚕的世界。

二楼大厅的第一件展品是《天庭》,作品由 三十米长,十米高、十二米宽的椭圆形的暗空间,远处竖立着三条九米和八米的光柱,还有四个从三米、四米到一米多高的锥形丝锥组成。这件展品的入口如果不仔细看其实比较容易被错过。
这个椭圆空间通体被廉价的工棚材料——石棉瓦搭成,梁绍基曾在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上,见到过石棉瓦和废旧广告牌搭建的隔离墙,他感觉到人类都在追逐理想的家园,但就算翻越了隔离墙,真正的栖居跟理想有很大反差,所以用类似石棉瓦的瓦楞材料来做《天庭》的外围,加深了一层含义。
当象征生命柔弱、细长而温暖的蚕丝以以柔克刚的能力将生锈的废金属缠裹包扎时,无论在视觉上和精神上都子以人强烈的震撼,砌成了生命意志永恒的纪念碑。在铁刺上养蚕吐丝堆砌而成的三角形锥的创作始于 1992年,持续了二十多年。中国古代将“生“死”“繁衍”称为“三合故而造型。
连接第二板块的中间,有“时间”和“永恒”的两个丝锥,过道上陈列着丝锥和世界各地名胜景观对话的记录。(正三角锥象征永恒,倒三角锥则象征时间,以其为沙漏的形状)。



隔壁是《床》和《宝宝》所在的长形展厅,我先看到了满地红色丝绒襁褓中的蚕宝宝,首先想到的就是曾在RAM展出过的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 ,那满地的,和一个健康男人重量相当,可被人随时取用的斑斓糖果。农村称蚕为蚕宝宝。江苏很多地方就干脆叫宝宝,是很可爱的。但是,这个(作品《蚕宝宝》)变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在路边、角落有一群用丝绸包扎起来的茧,像一个个初生的生命,激发人们对它的关爱、怜悯。至于《床》的意象——烧焦的铜丝,让蚕在上面吐丝结茧、蝶化产卵, 也便是作者将蚕代入人,或者说将人代入蚕的开始吧,人和蚕一样在床上诞生和终结。


再往前走的展厅是《爱琴海》《汶川石》等等比较知名作品集合的展厅。蚕丝含大量蛋白质,梁绍基的许多作品借此表达治愈和希望。
《汶川石》是蚕吐丝包裹着一块块汶川的石头,《命运》描写了石油战争、难民沉船事件,石油桶上布满枪孔,用蚕丝缠绕覆盖,象征着抚伤、治愈和重生。《爱琴海》中站在船头的胜利女神已经不见了,只是遗留下的丝袍碎片,以及洒落的羽毛,是对希腊难民的沉思。
这里引用以下梁绍基自己对《汶川石》的解读
梁:这个(《汶川石》)是我在汶川地震之后,从红白镇遗墟里收集到的。我在砖石上包裹着蚕丝,使人体会到木乃伊。在天台宗的思想里面,木石都是佛性。蚕丝里面百分之九十是氨基酸,是生命之源。通过它的“有机”催生“无机”。在我们的生命里处处存在着深不可测的陷阱。在我们生活里还暗藏许许多多的危机,就像蚕茧,命悬一线。
《汶川石》旁是首次展出的《云窑》,这是一个废墟现场。这些匣钵就像一个蚕,上面蒙了丝。蚕丝与瓷都是中国的,丝和瓷都是中国人所崇尚的冰清玉洁的品格,但是他们都是易碎品,文明本身就是一个易碎品。
以下是引用自文献区的解读:
蚕丝与瓷器为二种不同的材质,蚕丝为柔为温,瓷质为刚为冷,但二者都肌理细腻,并具冰清玉洁的品格和虛空性,易碎性。考古学告诉我们,自古丝绸就作为崇高的礼仪象征,在许多陵墓古道发掘现场,器具外部常裹着一层丝绸。而在丝绸之路上,丝绸与瓷器同是主题,二者厮守相拥着…但今日这二种材质的相遇,孰是怃慰疗伤?熟是裹尸?孰是重生?也许涅槃从来如此。

走出《云窑》,是梁绍基从历史、过去中解脱,转向对未来的思索。
《残山水》目前来说是这个系列长度最长的一件作品,里面可以看到从结茧、吐丝、排泄全部遗留在丝网之下,构成了像古代山水画的长卷,也激发人们对当下,自然被破坏以后的思考。
新创作的作品《雪藏——困》里面掩埋了许许多多的手机,是疫情时代中我的思考。我们在“向死而生”的时刻,每天焦急地看大数据,每天离不开手机。唯独抓起了手机,我才意识到还存在世界上。在封闭的时刻,许多虚假的信息令人惊慌失措,所以我把手机掩埋在“雪”下,进行冷疗、丝疗!通过丝蛋白去治愈它!而生命的网络交错在一起,远处留下的树枝从丝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去接受全新的自然的信息、重生的信息。边上是创作《雪藏》过程中的一些照片。


《残山水》的对面是实验室,记录了一些作者展望基因技术等等的思考,我觉得这部分与整体的格调并不是很契合,有些从诗意田园牧歌强行向技术妥协的感觉,故略过不表,只呈现一些照片以作记录。



之后进入隔壁的《听蚕》,之前忘记从哪里看到的,说蚕声如雨声细密,如溪水潺潺,实在妙极。
这个小房间的设计也很巧思,有一种以声代画的沉浸感,许是展览临近尾声,帘幕后的蚕大都不见,若是展览初期,有桑叶片片,蚕宝宝于其上,也算是真的灵动了。

《听蚕》最早就是把一个蚕房搬进了展厅,让观众坐在草垫上去聆听蚕吐丝化蝶之声,只有全身心沉静下来,能够感知自然之深,由此去驱逐着城市的烦躁、亢奋所带来的烦躁。天台宗里面有一个教义是“双修”。在自修前面是“静修”,唯独只有你身心清净下来,才能进入状态。——梁绍基导览

再隔壁,便是临近尾声的一些装置作品。
《蚕潺潺》,如果按五行排列,蚕丝属水,是液体。所以说蚕潺潺是水的声音,是生命之流。你会看到蚕丝形成一种春、夏、秋、冬四季的幻象,像山水一样。——这里的蚕丝瀑布,颇有些枯山水的意境了。

《补天》,经过光反射,把蚕在玻璃上吐丝的投影反射在空中。这是对中国古代“女娲补天”典故的现代诠释。这个比较好玩。

最后一件作品不出意外的是与参禅相关的“虚空”“留白”。
《白光》作为整个展览最后的一件作品。《白光》是把影像进行千倍地加速,画面化为白色,白色就是通往无限。
这个是虚白、虚无、虚灵。是苍白、痛苦,还是希望、救赎?都在白色中一言难尽。庄子说“虚室生白”。这个“虚”是指心,你心纯净,那么就能“白”。“白”其实指的是“圣”。

结语:蚕的一生有一种阴阳转化,动静相生的哲理巧思。 当蚕在成长中,其动未尝不含静;而当其“休眠”脱皮时,其静又包含着下一阶段的动。因此,动而能静,静而能动,方动即静,方静旋动,错综无穷,生生不息。 眠中的蚕是聪慧的,它外表看似静止不动,体内却进行着脱皮的准备。蚕这一无意识的生命举动暗合着动静之间更为深刻的思辨关系。动中之静的静,并非真的是空无一物、悄然未发,它不是呆滞的、固定的;而静中之动的动,也不是全然瞬息万变,突击猛奔,它内含着一份静所独有的虚空和灵动。动静之间最迷人的,恰如蚕的休眠,是那将发未发,那动静相间。
蚕在第四次脱皮后,再吃桑叶数天成为熟蚕,开始吐丝结茧。吐丝的过程很像是蚕在进行时空的编织,它在时间的长河内,用一根又一根看似纤弱实则坚劲的丝在空间的空白中,不停地钩织着,如同在混沌的天地间,用看似微弱的身躯,吞吐出一个丝的世界。那第一根线,就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后,千万根丝缠绕,使蚕身处一个半透明的恍惚之境。在这一境地之中,万物开始褶皱、模糊,而生发成一种“不一不异,不即不离”的意境。丝的白,白的交织,使这个由蚕丝构成的空间具有一种虚静和诗意,更具有一丝“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清凉禅意。
丝境内,除蚕外,空无一物。这很像人处在大千世界,超越现实进入大道空明之境的生命状态。在那空灵隽永、幽妙洞达的境界中,人进行着精神的居住。那其中,饱含着空,饱含着静,又在这空与静中通达着“远”。生命真性也在这无所往,无所住的恍兮惚兮中真切又迷离地存在着。 蚕虽小,生命却极富韧性。它用身体在时间里划出一个闭合的圆,演绎着永恒的生命的轮回。蚕休眠时,要将头胸部昂起,不再运动,活像一尊古典主义的雕像,它的一辈子都在用这种坚韧的姿态耕作、存活——蚕在大多数的环境中都能生存下来,繁衍生息。
用一问一答的访谈来结束这篇笔记吧,也算是小小的禅悟。
Q:您常常冥想,也很喜欢禅宗、老庄。您认为,它们最打动您的地方在哪里?
A:庄子的妻子死了,亲人都很哀痛,但庄子却安慰儿女,鼓盆而歌。他唱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我觉得很厉害,向死而生的沉重、深刻就在这里,没有人不死,没有人能谈生死权,但人就是要在虚空中找到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