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电子琴
前些天我爹找我,突然问能不能给他买个电子琴,他在家没事的时候可以学学弹弹,就给他下单了一个。昨天弹了个世上只有妈妈好发我,前两句还挺连贯,第三句有点卡壳,手在空气里犹豫了几秒,好在找到了音没有弹错,第四句又连贯了回来。我夸他弹得不错,他说都快忘光了。
然后感到有点穿越。
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我爹常年在煤矿,我放寒暑假常去住。当时他的宿舍有个电子琴,很小,也粗糙,现在看来像玩具。当时我爹还贴上哆来咪的条教我,也挺神奇,我那会对琴好像就自然有兴趣。第一首就学的这个世上只有妈妈好,拉嗦咪嗦哆拉嗦拉。我小时候记性超级好,教几遍就记住了那四句谱子。我记琴谱似乎从来没有机械感,七个音符在童年的我这里,像七个小人,各有各的性格,刚好每个人有个名字,我顺着名字很容易找到他们。我那时候更喜欢哆来咪嗦拉,而总感到发和西有点奇怪,它们出现我会咯噔一下。自然没有发和西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很好记。后来又自己摸索出了生日快乐歌和童年这两首调子,一个人能跟琴玩很久。
到十一二岁了,当时身边伙伴们都买自行车,我也想要。我爹怕我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不安全,不想买。那会镇上时不时有“赤脚商人”,外面来的,走街串巷几天,拿着这样那样的东西来卖。当时刚好有个来卖琴的,我爹就斥巨资两百块给我买了个琴,比之前那个琴大出很多,多很多花样。两百块,对省吃俭用的他们来说,其实挺大一笔钱,据他们说是为了表明不买自行车不是不愿意花钱,于是找了这个替代。那个琴我拿着捯饬过几年,没人教,没书,没乐理知识,也没琴谱。我似乎天然有不错的相对音感,也有无限的兴趣。连调号都不懂,但基本上随便给我一个音,只要我熟的歌曲,一个音之后我本能知道下一个音是什么,然后把后面的音都慢慢弹出来。硬是靠瞎摸索先有了调号的感性认知,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什么是调号。那时候弹得最多的是《同一首歌》,我一直弹的F调(写到这里去搜了一下,原来是E调啊)。左手就模仿学校音乐老师弹风琴那样哆咪嗦咪转哆发拉发。反正我熟悉的歌曲都以这种方式弹,弹了个遍。琴里自带八首歌曲,我也跟着模仿几下。有钢琴版的肖邦Op9No2夜曲,吉他版的fly me to the moon,弦乐版的besame mucho,萨克斯版的门德尔松春之歌,这些音乐我当时不知道名字,大概是最早的洋逼启蒙了吧。
直到27岁了,在荷兰读博。有一天和曼姐去完健身房,回家的路上聊起,说好像都没有正经培养过个兴趣爱好。曼姐说学校有个琴房,她靠纯硬背的方式去学了梦中的婚礼,还给我看。突然就想到了琴,好像是个一直没满足过的心愿。那晚脑子一热,回家马上给自己买了个琴。拿到琴,没学过乐理也基本没看过五线谱的我,搜出了巴赫平均律第一首的五线谱,学了几个小时就背住了乐谱且弹得没问题了。然后就有了信心正经学学,接下来的几年跑学校琴房,找钢琴老师。也不图啥了,自己玩得开心就好呗。
有遗憾吗?肯定有。如果我从小有机会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或许今天的我也能弹得一手好琴。但家里人并不是没有看见过我这方面的热情,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那么艰苦的底层环境里,也尽力满足过我了。还能怎样呢。我后来对音乐的热爱,难道不是顺着这些过去的原初启蒙找到脉络么。我有遗憾,但好歹察觉过,满足过。而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煤矿井下工人,或许都不曾察觉过自己对音乐的热情。不然煤矿那样的环境里,怎么会宿舍里就有一把琴,后来又怎么再给我买了琴,到现在退休了,想要培养的兴趣也是琴。我甚至记得,小时候父亲把我背在背上,去煤矿的路上,父亲也喜欢唱歌。春晚流行什么,他唱什么。篱笆墙的影子,星星点灯,众人划浆开大船,都是我在父亲的后背上听熟的。2000年前后那几年,流行家庭KTV,家里买了好多碟片,父亲有事没事也喜欢唱几首。遇到男女合唱的,有时候还自己分饰两角唱。再后来,我就离开了。今年过年在家,全家人第一次在KTV唱歌。父亲感慨,好像幼儿园以后,就再没听过我唱歌了。我们全家三人也一起合唱了一首明天会更好。音乐对于我也许曾是奢侈品,但对于父亲,它其实一直都在,是艰辛生活里的一点调料。
会更好吗,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