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三】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直下河。以前是甬江流域的分支，现在叫小浃江。形成于4000年前，宋代开始我们宁波的老百姓就在江边繁衍生息，这条江也是近几年来五水共治最有效的流域。我和奶奶曾在后导头的七眼桥附近坐上夜航船去到宁波的城市里看望奶奶的亲属，具体是几岁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船里有种味道非常浓烈，呛鼻！后来才知道那是柴油味。当时觉得这味道非常特殊，也说不上是不是难闻。这气息大概是能载着我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是葆有希望的气味吧。也仅有这一次，之后这个航船就再没有出现过。
到了盛夏，这条河就是我们村里孩童们最大的游乐园。我们可以整个夏天都浮在河岸边，抓虾，摸螺蛳，摸河蚌，还可以拿网兜去革命草堆里抓小鱼和青蛙。
十二岁那年夏天，我一放学到保健站，放下书包就往河埠头跑，三三两两把衣服脱掉一个加急冲刺跑，＂咚＂一下，优美的弧线在河畔的夕阳里划过，跃入小河中心，加入了村里小伙伴们在水里的打闹嬉戏。
我正在水里和同村的男生一起比赛憋气，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我名字，我浮蹿出水面，看见奶奶黑着脸，拿着鸡毛掸在河埠头等我。我赶紧游上岸，奶奶没打我，她捡起河埠头我的衣服赶紧把我上衣套上，我拉了拉小裤衩，跺跺脚，让湿漉漉的水流尽快滴到地上，一边问奶奶，咋啦？奶奶用手刮了刮我鼻子，问我，羞不羞？
不羞啊，羞啥？我又没光屁股。我不解地问。
奶奶说，你前几天不是老说胸痛？你自己摸摸，是不是有点肿？
我一摸，真有点肿哦，奶奶拉着我回了家。语重心长跟我说，以后能不能跟这帮男孩子一起游泳？我＂啊＂了一声，实在心有不甘。
奶奶又说，以后非得要游泳一定要穿衣服，穿平角短裤晓得伐？人家隔壁爱姬跟你这么大早就长＂活灵＂了，侬那能嘎拎不清？她早就不再到河浜游泳了。
不行，我说，夏天如果不游泳，哪能叫夏天吗？我一定要游泳。
奶奶说那妳得答应我，以后做大人了不能在河里游泳了？可以吗？
我说，不行。
她又絮絮叨叨说隔壁那严爱姬多娴静，美好，帮她外婆做多少事……给她外婆洗衣服啥的？
我头也不回跑了，我说她是她，我是我，我才不要做绣花的乖乖女……
我那时连针都找不到的。那会儿早就近视了，天天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红楼梦。那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住在小叔家的一楼，小婶勤俭持家，关灯是她最喜欢做的事。但是奶奶家的电视已经从黑白换成了彩色，电视里常常放着各种连续剧《渴望》还有《八月桂花香》还有就是《红楼梦》和《京华烟云》我就常常躺着全村只有奶奶家有的弹簧床上看电视，要不就是躺在床上着看书。眼睛近视了是不敢说的。我总有一个错觉，奶奶有时能化身为电视剧里的贾母，知性，慈爱，宽容，睿智。简直就是大地之母。人类妇女的典范，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我奶奶。
很快，这个夏天的结束，也把我的童年时代带走了。那天下午我领着还没上小学的妹妹前脚刚到家，后脚就有人跟来了，在村口到处问我和妹妹是谁家的孩子。好事者把他领到保健站，我一看是下邵街开图书店的老头子。他指着我鼻子说我是小偷。
我和妹妹上午就在他书店里看书，中午饿了在隔壁小店用余钱买了一个苹果，和妹妹一人一半。还剩一块多钱放在口袋。那个时候两块钱是比较值钱的，类似现在的二百吧。说我打开他的抽屉偷了钱，有人还看见了。
我奶奶厉声问我，有没有偷钱？问我钱从哪来来的？
我说，我没有偷钱，但是我不想说钱从哪里来！
奶奶不由分说一巴掌过来，我打得有点头晕。妹妹＂哇＂地哭了出来。我没有哭。
奶奶问，钱哪里来的？一边从我口袋里掏出钱来……
我不说。奶奶继续要打我。保健站的一位病人一抬手把奶奶的手挡住了。说你家大孙女长得这么周正，眼神清清爽爽，是不会干偷鸡摸狗的事的。
我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爸爸来了，妹妹哭着说，姐姐很有钱的，她常常去姚墅岙捡煤炭堆的铝块卖掉，铝饭盒里有很多钱的。姐姐让我不要跟妈妈说，说了钱就没收。我们没得买好吃的……
说着带爸爸去找我的铝盒。
后来那个人灰溜溜走了。
后来真正偷钱的人被抓住了，我尽管憎恨老板，但为了彻底洗清自己嫌疑，去协助回忆了那天到过书店的人，是隔壁班的男生。他妈妈在邮局上班。可是书店老板也没去他家找人！反正这事我写了作文，主题大概是所有做的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好几天都没有去奶奶家睡。钱被没收了，巴掌被打了。童年没了。
我似乎在那天一夜长大。
那年夏天家里还发生一件大事。奶奶和村里王姓恶霸起争执，被恶霸儿子踹了一脚住院了。我因此去学校请假一周。在镇海的龙赛医院照顾了奶奶。奶奶让我去装棉被的柜子里找找，有没有我要的东西。一翻，里面有一套什么书，什么书已经忘记了，还有一罐结块的麦乳精，和乐口福。一块丝绸手帕。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今天也一样。
在医院，每天都会很担心。奶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是我从来未曾想到过的。平时都是奶奶在医治别人。原来医生也会生病啊！我常常一个人发怔。本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爱闹腾的那个我不见了。不言不语，陪在奶奶身边看看书。奶奶为了安慰我说她是假装很痛的。可是我知道，每天医生都来测膝跳反应，怎么装？奶奶一定很痛。
立秋后奶奶就恢复出院了，我仍旧和平常一样去上学，立秋后天气还是热辣辣的，还有很多男生在河埠头游泳，那天我在虞家桥头发现有个男生的头慢慢隐没在革命草堆里，心里猛然一惊，立即跳入河中，将已经溺水的男孩拽出水面，因为太沉，我大声喊边上的伙伴，把塑料水壶扔过来支撑我的承重，一边呼救，拖到河埠头才发现救会来的这个男孩正是王家恶霸的长孙……
我默默回家，换了衣服。谁也没说。
那个男生小我二岁，从那天起就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大姐姐＂直到现在……
奶奶说过人的心不是这辈子长好的。有一颗善心是几辈子修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