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街那些事儿
半夜打完麻将,决定去洗澡。洗浴中心在零点会换一次水(不止这次,每隔几个小时就换一次),四舍五入,也算洗了“头一水”。从棋牌室出来,站在楼下抽根烟,凉风一遛,就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这个时间,又是冬天,还在营业的除了烧烤就是面馆。吃烧烤就难免喝两瓶,可要是喝完酒去泡澡,热气一蒸,难免头昏脑涨。于是径直奔往交大兄拉,吃一碗热腾腾的大肉面。兄拉在交大正对门,紧挨着小吃街。据我所知,交大小吃街是市内四区硕果仅存的高校小吃街,即使如今交大因为疫情封了校,学生憋在院里出不来,小吃街的各家摊位上也从来不缺觅食的馋鬼。
十年前我刚上大学那会儿,我们学校附近也有一条小吃街。不止我们学校,好像那时候绝大多数学校附近都有这么一条街,它或宽或窄,或长或短,或有名或无名,尽管有着种种不同,它们却终究有一个共同之处——在馋嘴学生们身体力行的支持下,以五花八门的各色小吃,与学校官办的食堂进行着激烈的对抗,且极少战败。
我们学校那条小吃街不长,商铺是宿舍区围栏外一条无名小路对面的一排低矮民房。如今回想,从柳树南街路口往坡上数,一直到顶,也不过就是十几家摊位。据比我大一届的学生讲,那条街是在我入学前的那个夏天才最终成型的,之前商贩们还是采用原始的推车叫卖的方式流动着。而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这条街甚至只存在了不到三年,我留校准备考研的那个暑假,它就在挖掘机的阵阵轰鸣中变成一片破砖碎瓦。老白是那年秋天来上学的,他从来没见过那些低矮的民房——他早已读完了研究生,以此观之,小吃街拆迁,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旧友闲坐,论及小吃街的摊位及摊主们,难免有追昔抚今之感,恰如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
我不知道别的小吃街都卖些什么,但想来应该是差不多一样的。我们楼下那条街上,可谓是汇聚了东南西北、五湖四海的“地方美食”,至少从它们的招牌上,能看见“哈尔滨烤冷面”“延边大串”“抚顺麻辣拌”“重庆鸡公煲”“四川麻辣烫”“云南过桥米线”“山东杂粮煎饼”“广东炒牛河”“上海生煎包”“南京鸭血粉丝汤”……除此之外,个别店铺还有横扫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之壮志,推出了“韩国烤肉”和“土耳其肉夹馍”等在别处闻所未闻的时尚单品。
小吃街上最先给我们留下印象的是老马,他是卖麻辣拌的。最开始他不在街上,而是在下面路口药房门前,搭了个棚子,挂了一条横幅,“老马正宗抚顺麻辣拌”,棚子里边同样挂着一条横幅,稍显破旧,上书“小马正宗抚顺麻辣拌”,想来必是旧物。彼时老马尚且年轻,凭借一手正宗麻辣拌横扫辽沈大地,如今业已年迈,江湖事不再过问,只留下横幅一条,满月之夜,以手抚之,颇有挑灯看剑之意味。当然,两条条幅背后的“故事”都是我们这帮学生臆想而来,具体如何,不得而知。老马常年留着大光头,穿一身白,仿佛厨师,腰上系一条蓝布围裙,前边做了夹层,以便收找零钱(那时候微信和支付宝还没流行起来)。每到饭口,老马伫立灶前,守着他那几口大炒勺,来人点单,要求五花八门,或多加糖醋,或不要辣椒,葱花香菜更是有人恨有人爱,老马双手舞勺,谈笑自若,妙语连珠,如此数月,未尝有半分差池。老马的媳妇儿是个本地人,具体是哪儿的听不出来,可能是庄河,或者旅顺,马婶性格直爽,脾气火爆,喜笑怒骂,一视同仁。后来老马与美味情缘家的麻杆儿吵嘴,多亏马婶披挂上阵,才勉强保住颜面。然而,那些年的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着急,老马认真做的麻辣拌,终究因为等餐时间过长而输给了引进机器,批量生产的麻杆儿。而后,老马负气出走,至化外令起炉灶,原摊位交由其兄长打理,不出两月,大老马经营不善,西山小吃街从此再无马氏门人。
麻杆儿的美味情缘麻辣拌后来者居上,在西山开了五六年。即使后来小吃街被拆迁,他也是为数不多把摊位挪到附近商场里的商户之一。好像从搬家以后,美味情缘就改了名,叫“三合缘”,不知何意。我读研那会儿,西山附近的麻辣拌就只此一家了,吃过两次,总觉得味儿差一点,并且价格一涨再涨,此后就没再吃过了。
挨着老马的摊,是卖粥的两口子。男人姓张,好像是吉林人。说是卖粥,其实并不准确,至少我第一次去他们家,买的是冬天穿的棉拖鞋。那时候网购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支付的时候还要插盾,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买了一顶毛线帽,至今已经快十年了,依然没收到货。于是入冬以后,学生们往往要到外边的店里买御寒物品,棉拖鞋、热水袋,诸如此类。如今看来,张叔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的小商人,他每年在十一假期过后,就开始利用空闲时间手工缝制棉拖鞋了。他家是当时西山附近唯一能买到棉拖鞋的地方,而且鞋底厚实,鞋面加绒,保暖性极佳。除此之外,张叔卖的粥和烤冷面,虽然在西山小吃街并非独一份儿,却也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张叔卖粥,种类齐全,从最普通的小米粥,到进阶版的各色果蔬粥,再到当时堪称豪华的红豆薏仁粥,不一而足,充分满足了学生们的需求。张叔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来店里熬粥,一直到八点左右,早饭的高峰过去了,自己才终于坐下来吃一口饭。至于烤冷面,张叔早早地开创了如今依然流行的“散面”,面饼厚实,加料丰富,料汁酸甜,堪称西山一绝。张叔的店一直开到了我研究生毕业前,算来应该也有七八年。这期间,他们两口子见过我的历任女朋友,每逢我换了人,他们总要关心我几句,问问情况——绝非好奇或者无聊,而是像父母那样地关怀着,嘱咐几句。张叔的女儿好像比我大一两岁,当时在四平师院(当时已经叫吉林师大,但是他们作为当地人,似乎更习惯老名字)读书,几年后,毕业工作,成为一名小学教师。我读研的时候,有一阵儿秋天开学,张叔的店(当时已经搬到了商场门口)没开,几天以后,他独自一人返回,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我略一猜测,问是不是已经当了姥爷,张叔乐得话都说不出来。当时我虽然能感受到他的幸福,却也仅此而已,直到一周以前,我的侄女出生了,我才终于真正地知道,一个新生命闯进你的生活,那是多么奇妙和美好的事情。
许是他们家的姐姐已经成家立业,加之张叔多年来也攒下了一笔积蓄(张叔说,他寒暑假从不像一些摊贩那样去别的地方出摊,而是“干呆着”“歇着”),当了姥爷以后不久,张叔就把店给兑了出去。接手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然而,他们的手艺远远赶不上张叔,我们凭着情怀光顾了几次,终于还是大失所望,从此就冷落了。今年春节前,我偶然通过当年的订餐电话,找到了张婶的抖音账号,上边发的都是小外孙女的动态,聪明伶俐,娇小可爱。张叔和张婶大概还在这座城市生活,或是已经回了老家含饴弄孙,当年我也从没想到,后来我会到长春去读书,如有机会,我还挺想和张叔见一面,跟他们“汇报”一下,如今我已经“稳当”了许多,一待毕业,就要和女友领证结婚了。
小吃街卖得更多的当然是主食,各色炒饭、盖饭、烤肉拌饭。当时印象比较深的有几家,从坡下数起,第一家就是鑫鑫快餐。他们家是绿色的招牌,但菜品一点都不绿色。快餐就是荤素搭配的那种,好像沈阳管它就叫盒饭,长春有几家做得挺大,叫“司机盒饭”,十三块钱,随便吃,不限量,我一直想尝试一下,可至今还没付诸行动。鑫鑫快餐是西山小吃街的拉稀套餐之一,不过他们家居然开了很多年。拉稀套餐还有樱花铁板烧,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日式的感觉,但其实就是蛋炒饭。只不过别人家在炒勺里炒,他们家在铁板上炒,仅此而已。樱花家最经典的吃法是蛋炒饭加骨肉相连,并且要交代一句,“串儿给我撸饭里”,十年前蛋炒饭五块钱,骨肉相连两块钱一串,九块钱一份饭,在当年的物价水平下,堪称轻奢。不过正如前文所述,樱花家的拉稀率也极高,甚至以“钢筋混凝土水泥胃”自诩的我,也频频中招,一来二去,我们这群人就不吃他们家了。导致拉稀的原因很多,但未必全都是恶劣的卫生条件。酥鸡沙拉饭他们家在一棵大树边上,其实就是炸鸡饭,兼卖米线,但我从没吃过他们家的米线,因为环境实在无法恭维。倒是我宿舍老七很爱吃,每天中午醒来必点一份,从未中招。我只吃他们家的酥鸡沙拉饭,当时是小份八块,大份十块,后来是否涨价不得而知。
小吃街卖“米饭”,最经典的当然是张姐烤肉拌饭。如今好像大连有一家叫“张秀梅”的连锁烤肉拌饭,自称是“原来的张姐”,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也无意探究,但吃过几次,觉得确实有当年张姐的遗韵。当年刚上大学的时候,坊间还流传着一整套张姐的创业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细节拉满,发人深思,男默女泪。不论这些故事是真是假,但当时大连所有高校的小吃街上,都有一家张姐烤肉拌饭,这是客观事实。前文提及的著名东亚美食“土耳其肉夹馍”就出自张姐家,所谓土耳其肉夹馍,其实就是一块剖开的白馍,中间夹上少量的烤鸡胸肉、大量的黄瓜丝和洋葱末,再挤上不同口味的酱汁而已。当年我就提出过质疑:土耳其也管白面饼子叫馍吗?
除此之外,西山小吃街还有几位“神人”。头一位是宝成。不知道宝成是他的名字,还是高中地理书上“宝鸡——成都”那条铁路的简称?宝成的“神”,在于他无孔不入的精明和勇于尝试、用于失败、越挫越勇的拼搏精神。据不完全统计,宝成的店铺里至少卖过现榨豆浆、板栗、糖炒山楂、蒸饺、酱香饼、糖葫芦等多种八杆子打不着的小吃。然而并未见他真正赚到多少钱,这当然是我的猜测,但如果他真的在这里赚到了,断不会在小吃街拆迁之前就远走他乡吧?第二位“神人”是“老乡”,其实他不是我们的老乡,他是宿舍老七的四川老乡。俩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天长日久,吾辈均与其以“老乡”相呼。“老乡”卖的是炸鸡柳,这当然听起来平平无奇,但他用的油都是超市里买来的桶装好油,并且高峰期炸个两三锅,就全部倒掉换新,绝不重复使用。除此之外,他开一辆保时捷。对于大老板来说,保时捷当然不算豪车,但当你想到,一个看上去又老又脏的,在学校门口小吃街摆摊炸鸡柳的老头儿,开一辆保时捷代步,就觉得……这世界的水真尼玛深啊。据说他是有产业的,倒腾大理石等建材,炸鸡柳只是业余爱好,但究竟如何,无人过问。去年夏天,疫情肆虐,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升级版)几乎全都瘫痪了,一天夜里我带女魔头去吃一家上学时经常吃的炸串,饭毕信步走过小吃街,见黑暗中一盏孤灯,“老乡”的店还开着,走近一看,凉锅冷灶,已经不再营业。他见是我,很是欣喜,连问我如今在哪里上班,我说我还在读书,他显然不懂为什么读了十年还没有毕业,只说“读书好,好好读书”。
小吃街最神的当属蛋堡哥。蛋堡哥,顾名思义,是个卖蛋堡的。他有个小媳妇,俩人恩恩爱爱。然而,有一次,我们从隔壁商户处得知,这俩人是“搭伙”的,并且,蛋堡哥是后来的。大概意思就是,这店铺最早是一男一女在开的,后来这男女发生了分歧,男人抛下女人和店铺远走,女人独木难支,就招来了蛋堡哥。蛋堡哥接手了店铺,也同时就接手了女人。后来生意好起来,女人的前一个男人又回过头来,与她有了不清不楚的那种关系,蛋堡哥心知肚明,但毕竟俩人是“搭伙”,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只好这样过着“小三口”的生活。虽然是江湖八卦,更何况涉及别人家事,不宜过多渲染,但这时常让我想起老舍笔下的那个故事,并且在十年后的今天,我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悲凉和慨叹的成分要远大于当年那种看热闹的心态。
行文至此,不觉夜深。西山小吃街承载了我本硕七年的青春岁月,野草闲花,莫不凝情,每每思之,感叹岁月忽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