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
腊月二十六,邯郸下了一场大雪。消融后,山路变得泥泞难行。
伯父走在最前面,他刚经历一场肠癌手术,身体在生死的拉扯下显得消瘦。父亲跟在他旁边,一样的头发花白。
堂哥领着三个侄子,他们走在后面。大的学名泽林,刚小学毕业,两个小的还没开始识字。孩子们难得上山,一路上打打闹闹,专捡雪水泥地蹚行。
这里距家几十里车程,背山朝东,一条几百米的山路蜿蜒其间。陡坡过去,十几块墓碑静静地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我们家的祖坟了。
除夕扫墓,是老家风俗,自我记事起,从没有间断。每一次,摆好贡品,烧完纸钱,爷爷就招呼我们:“你们哥俩,过来磕头。”化成烟霞的纸钱、磕在泥土里的头,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纽带。
最近的墓碑旁,有一块平整土地。爷爷每次都要指给我,说这是他百年之后的墓地,落叶归根,他就埋在他父母脚下,在他大哥和二哥旁边。但是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开始变得平和,谈起生死毫不忌讳,他告诉伯父和父亲,死后不论埋在哪里,只要你们扫墓方便就好。
去年,爷爷身体开始不好,行动很不方便,反应也日渐迟钝。他已经是快九十岁的人了,扫墓的山路走的很艰难。他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亲自烧起纸来。火越来越大,他低低的叫了一声:“爹,娘,大哥,二哥……”就说不出话来了,眼泪随即流了出来,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横流。三个侄子在不远处玩炮仗,这个时候吓得不敢出声,呆呆的站在一边。
他说:“爹、娘,我现在身体也不大好了,也快走不动了……”说完,又哭了起来。伯父和父亲就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他们的父亲。过了一会儿,父亲慢慢搀起爷爷,伯父伸手拔除墓旁的杂草,爷爷摩挲着墓碑,也像在擦拭上面的灰尘。半晌,他平复了心情,擦了泪,对我和堂哥说:“去吧,给坟头添上几钎土。”又说,“不要伤了人家地里的麦苗。”
回去的车上,爷爷已经不像墓旁那样失态了。他问起伯父今年的收成,和父亲聊起来工作,又逗起了三个侄子。他们不再提扫墓的话题,山上山下是两个世界。
去年除夕,也成了他最后一次扫墓。
一整年,我都没有回老家。今年除夕,一进家门,爷爷正在墙角晒太阳。看见我和父亲,他慢慢撑起拐杖,笑着拉拉我的手,粗皱的手掌传递着温热的体温。爷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着,从他的体态、眼睛、声音,甚至从他身上散发的深沉的味道,他老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年轻。
我在老家待了一整天。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爷爷就坐在墙角,漫无目的看着院子,看着准备新年的忙碌的人,看着玩耍的侄子们。他本来也属于这忙碌中的一员,只是他老了,被时间抛弃了,也被他的家人们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父亲问他,待会儿上坟,还要不要去?
他缓慢的摆摆手,询问的说:“天气不好,我就不去了吧。”又说,“去年上坟,茔地外石头有些松动,你们是不是再看一眼。”
这是第一次,爷爷没有来扫墓。也是第一次,伯父和父亲走在最前面。他们沉默的烧着纸、拔着草、添着土,跟过去的每一次扫墓一样。
侄子泽林要去放炮仗,堂哥把火柴递给他,也给自己点了支烟,对我说,林林学习不错,明年准备把他和两个小的都送去县里上学。如果不能寄宿,只能让孩子们的奶奶过去陪读。
远处的柿子树下,三个孩子正在兴奋的把一挂鞭炮绑好,他们正处在人生最美好的阶段,还远不能理解堂哥的忧虑。
清理完墓前的杂草,摆好贡品,伯父叫来了远处的他的三个孙子,他说:林林,带着弟弟们给老爷爷磕头。”
两个弟弟尚不谙事,吵着去玩炮仗。地上又湿又脏,父亲说:“算了,让孩子们去玩吧。”
伯父不理他,严厉而执拗的拉过泽林,又喊过来另外两个,说:跪下,磕头。
下山的时候,天气开始转暖。伯父对父亲说,手术后身体有了好转,可以勉强干些事情。又说,下午就不要回市里了,今年藏了几瓶好酒,一家人热闹热闹,有很多话想说。
春节,时间到了新的一年,我们都跟着老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