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但求一事,其他的,都交给命运吧

约150年前,李鸿章形容当时为“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今日之世界,又号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若将此较短百年纳入较长之千年,当下或可视为“变局中的变局”。
变局之变,是将今日状况与过往状况作比较而定义。固此时此刻的人只能觉察其变,可就如何改变,向何处变,终将变为何等状况,尚无清晰图景。身处变局中的个人,必觉迷茫困惑、无所适从。是尽力挽救以维持渐渐逝去的安全感,还是在风云际会中弄潮,抑或是怀抱难言之痛而息交绝游?
生逢乱世,最难做人。
一切乱世危机,都是人的危机。关于政治、经济、技术的讨论滔滔不绝,关于变局中的迷途之人如何安放,却又寥寥。但绝非无先例可参考,也绝非无迹可寻。
中国人最为熟知的孔子,也生活在一个可谓“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孔子也曾历经迷茫、不顺、和厄运。
无论被尊奉为“大成至圣先师”,还是遭遇“批林批孔”乃至坟冢被掘,后人多只讲孔子思想,纠结于孔子究竟是封建礼教的坚定维护者,还是自由进步的“革命家”。捧得越高,圣人地位越稳;贬得越狠,也反衬其重要。但终究忽略了孔子在成为“圣人”之前,其实不过一乱世之中的普通人。唯有将孔子之为人处事言行放回当时当世,才得以见真正孔子,唯此才会对当今的迷路者有启发鼓舞。
去年底,刘勃新著《匏瓜:读〈史记·孔子世家〉》面世,可谓恰逢其时。
一
刘勃旧著“历史三部曲”(《失败者的春秋》《战国歧途》《司马迁的记忆之野》)我都读过。其文字如口语,娓娓道来;其评议或犀利或幽默,多用当今俗语,增添了些许玩味风趣。这一风格一以贯之,在《匏瓜》一书中也颇为显著,更有助于今日读者感孔子所感,似经历孔子所经历,进而得以思孔子所思。

《匏瓜》中的孔子,非不可高攀、令人敬而远之的圣人,也非学术党阀自娱自乐的玩偶。作者以简易白话记孔子一生遭遇、以常人之心揣摩孔子性格,也不忘描述当时社会情景,以还孔子一个原本面目。
正如书名所示,此书是以《史记·孔子世家》作为基础。西汉司马迁《史记》采集以前各书材料成《孔子世家》,是记载孔子生平首尾条贯之第一篇传记。然而,《孔子世家》的选材或真伪杂糅,史料编排或次序颠倒。全盘接受司马迁所记,必被误导。如《孔子世家》开篇讲“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若不去伪,接受孔子“野合而生”的神话,从起始处便偏离了正轨。
刘勃非学者,其书价值在于向大众传播,但若不慎将错论谬论也一便传开,其遗祸必大。因此,书中各种探讨和定论必要借助专业研究者的成果,钱穆晚年的《孔子传》便是重要参考。钱宾四先生希望《孔子传》能获广泛读者,故措辞力求简净平易,但行文终不能尽求通俗化,因《论语》《左传》《史记》等先秦古籍若一一译为白话,恐失原文之真。
而《匏瓜》比《孔子传》更为通俗,与大多流传的孔子故事相比,贵在谨慎,存疑处存疑,不可知处便称不可知,合理推测处也有相当保留。
对孔子及先秦历史不甚了解的读者,可将《匏瓜》作为入门。
二
刘勃写孔子,书名冠以“匏瓜”,源自孔夫子的自称。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
匏瓜或类似葫芦,古人有“匏瓜徒悬”之说,比喻怀才不遇,尤其指不得仕用。如汉代王粲《登楼赋》:“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又如王安石《韩持国见访》诗:“余生非匏瓜,於世不无求。”
孔子希望自己有所用,甚至考虑“叛徒”佛肸的邀请,子路不解。孔子反问:难道我只配做一只高高挂起的匏瓜吗?
北京大学李零也曾出版过一部关于《论语》的著作,题为“丧家狗”。丧家狗一说,也是孔子本人自嘲。李零以此为题,是强调孔子周游列国,浮海居夷,最终不为作用的命运。
不甘愿只做能看不能吃的“匏瓜”,到头来却自嘲为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丧家狗”,这便是孔子一生最悲情之处。
然而,孔子如何面对不由己的“时、命、运”,今天的迷途之人需特别关注,继而从中找寻鼓舞力量。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孔子如此回顾自己一生,听上去好似按计划步步为营,似乎很得意。但了解其中的波澜曲折、艰难险阻,定会对孔子抱以同情,进而理解孔子的言论、思想和主张。达到陈寅恪所说“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
我读《匏瓜》和《孔子传》,最为理解、最为同情之处,在于孔子三十到六十之间的际遇。常说人有中年危机,孔圣人终究一凡人,也有“中年危机”。
三
孔子十五岁志于学。当时的学,还不是追求真理的学术,无非是士族家庭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其学之目的是谋一职业,获一份俸禄而已,这也是“儒”最初含义。
而孔子家贫,更急于出仕谋生。
三十岁以前,他做过两份工,一次为委吏,主管仓库和会计出纳;一次为乘田,主管牛羊放牧,和如今大学毕业的“打工人”并无二致。
钱穆认为,这两份工作孔子做得都不久,年过三十,便退出仕途。这十年间,孔子或许因谙熟礼仪,有不少士人慕名而来求学,希望将来跻身贵族社会。孔子便开始办学招徒,并以此维持生计。
西周乃至孔子之前,“学在官府”,只有官府有学,民间私家无学术。孔子授徒设教,遂成中国第一个教育家。
然而,孔子所办学,虽有“职业学校”的成分,但其实远出于此,乃至最终变成“思想大学”。后来,孔子对学生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所谓小人儒,仅仅是学成后求职谋生;所谓君子儒,是以明道行道为主。若职业不符合道,宁可丢掉饭碗。从此,“儒”字意义大变,有守道之意,并成为中国数千年最重要学派。
对照现代人,二十来岁时,多胸怀理想浪漫,见世道不公,遇不平之事,往往奋起批判,甚至力求改造社会。但到三四十岁,历经种种挫败,勇气傲气多被扑灭,变成但求一份谷禄的芸芸众生,所谓“变成了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
当世界不如自己所愿,自己的理想也不被世人接纳,这是人人都会面对的难题。
孔子对于当时的时代,时代对于当时的孔子,也是如此。
四
根据目前学界定论,孔子出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69年。
在经过了一百多年的霸权争夺之后,中原地区迎来了一段和平时期。公元前546年,当时最强大的晋、楚两国与诸侯一起在宋订立弭兵之约,这是春秋中期史的结束。中原国际战争平息,社会的主要变动集中在各国内政斗争,最明显的便是卿僭越国君之权,比如孔子就亲历鲁昭公被“三桓”(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驱赶出鲁国。
在此变动之际,孔子主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于权力岌岌可危的国君来说,颇具吸引力。但悖论是,想启用孔子的国君,已没有了安排人事的权力。若有一国国君想用孔子,敌国也会从中阻扰,以免对手君权强大,构成威胁。
齐景公曾对孔子说:吾老矣,不能用也。于是孔子便离开齐国。
从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二十年间,孔子未尝不想出仕,但自己主张不被接受,时代局势使然,个人无可奈何。从《论语》从可见,在此期间,孔子曾与弟子讨论如何面对“道不行”的境遇。
子曰:“道不行,乘浮游于海……”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孔门弟子,各有所长,子路长治军、冉有长理财、公西华长外交礼节,皆是世用之材,孔子也乐见门生进取之心。然而,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探讨个人志向,唯独欣赏曾皙能够放情世外,从日常生活中自得乐趣。而孔子对颜回最为深爱。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吾未见其止也。”
个人的“道”得以行于世,固然是孔子所希望。但孔子还有更深层的境界,便在于懂得,倘若“道不行”,又该如何?
在孔子心中,要如颜回一样安贫乐道,从内心下功夫,日精日进,而不只在表面。
可惜颜回四十一岁早卒,否则他很可能成为孔学的真正继承者。孔子四十岁不惑之年是何种模样状态,今人已无从知晓,但只需看一眼颜回,或许也能理解何谓“四十不惑”。
五
五十一岁时,孔子终于得到入仕机会。鲁定公任孔子为中都宰,一年之内升迁为司空,又为大司寇。大司寇已是卿职,级别与季孙氏(司徒)、叔孙氏(司马)、孟孙氏(司空)相同。
升迁如此快速,可见鲁国君用人之急切,但其实是出自掌握实权的季孙氏的主张。
上文提到,春秋中期卿僭君权现象普遍,“三桓”——尤其是季孙氏——成为鲁国的实权者。季氏夺了国君的权,但在季氏家里,自己的权却被家臣夺去了。
季孙氏最重要的封邑是费邑,费邑的邑宰叫南蒯。南蒯控制了费邑,作为根据地,企图背叛季氏。
南蒯之乱平息后,又出现了阳虎之乱。三年之间,阳虎的实权几乎超过了“三桓”。控制了“三桓”,也就控制了整个鲁国,形成了“陪臣执国命”的乱象。
阳虎之乱后,费宰公山不狃又“霸占”了费邑,背叛自己的主人季孙氏。
在混乱局面下,鲁国君也好,三桓也好,都无所适从。
《匏瓜》总结孔子出仕的背景:
在大家都满心豪情壮志,想要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会觉得孔子很迁腐,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但在大家都活得很有危机感,渴望秩序的时候,就觉得孔子讲得很有道理。
孔子最重要的政治行动是“堕三都”,也就是拆掉三桓各自封邑。此举起初得到“三桓”的支持。他们愿意拆毁自己的封邑,实则是借孔子打击自己的家臣反叛自己的图谋。但孔子的目的则是削弱“三桓”的势力,巩固鲁君的权力,以实现他“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政治愿景。
但最终“三桓”也琢磨到了孔子的目的,于是对“堕三都“一事不再配合。五十五岁这年,孔子辞去官职,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周游历程。
六
事业遇挫,常人或许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和选择,但孔子反而更加坚守自己的道。周游列国期间,孔子并非没有出仕的机会,但都因与自己主张相悖,毅然离去。在此仅举一例。
五十七岁时,孔子出仕卫国,卫灵公奉粟六万。一天,卫灵公向孔子询问攻打陈国之事,孔子反驳道:我只知礼仪,未曾学过军旅之事。一语不合,孔子便辞官。
孔子事后评价此事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数年来,孔子去卫过宋,去陈来蔡,途中还遭遇绝粮。但孔子仍“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道不行,仕不得,乐何从来?
孔子之乐,非在道行于世,而在于永不懈怠地追求“道”,其所愤、所乐,全在这份追求中。“人不知而不愠”“学而时习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孔子内心所向,便在一个“学”字。为此“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才是孔子的精神所在。
子贡评价孔子之圣:“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钱穆说:一部《论语》即以“学而时习之”开始。圣人虽高出于人人,然必指示人有一共由之路,使人可以由此路以共达于圣人之境,乃始为圣人之大仁大智。此路緊何,则曰学。
孔子之“圣”,非高不可攀之“神圣”,而是在波折中的平凡之“圣”。他指示给世人的方向,是“乐”,这个“乐”需在“学”中求,而这个“学”,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向前迈步而已。
孔子晚年曾感叹,“道指将行于世也,命也。道之将废也,命也。”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其他的,都交给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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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3-19 00:0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