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的女儿们
当他的父亲死了去,母亲也去了北京,我父亲开始在酒桌上说起他的姐妹,从他微醺开始,到他喝醉结束。
他是中间的孩子,上面是姐姐,下面是个妹妹。按照所谓的文化传统,三代单传的他原本应该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但他的生活从来不是这样。他和他的姐姐仅差一年,他的父亲爱姐姐,爱到全家人都不能理解的地步。
坐在主位,我的父亲说,他说如今这样很好,所谓的年夜饭也不必大张旗鼓。不像以前,一过春节累得很。
他说因着父母都是老师,每年春节都要有学生上门。既然客人来了,家里的孩子如何还能跟块膏药似的黏在床上。要起床的,洗了脸见客。若是遇上不甚相熟的学生,他和姐姐或许还要在一旁还礼。他说当时他累极了,以至于一到春节,他就寝食难安。
到了成家后,每年除夕,他的父亲都热衷于将三个儿女捏到一起团圆,即使他和姐姐已经势如水火。他说,当时我妈还做很多菜,还要调和我和我姐的关系,真的是累死了。
那的确不是个轻松的活,因着那时过年都有着极大的阵仗。春节的序曲往往由零食揭幕,徐福记彩皮糖果,封在通明塑料袋里的海苔,还有成箱的听装饮料,可乐,雪碧,或者是画了桃子图案的碳酸饮料,成箱地立在地上。若是想喝,便一条胳膊探进去,寻一只出来吸干抹净。
接下来出场的一般是需要冷藏的食物,大王鱼,皮冻,粘豆包。那时的阳台也可以充作冰箱。“老伴,这皮冻我先放外头。”我的爷爷端着一方皮冻打开了阳台的门,隔着带霜的玻璃,这个穿灰色线衫外罩总是棉马甲的老人背过身将装了皮冻的盘子放到了窗边。我奶奶站在灶台前,系着灰色的围裙。
春联和挂历都由儿女提供,大多出自银行,亦或是保险公司。爷爷奶奶从不在乎,一方平安保险赠送的福字经年累月地贴在门上,见了多年的风霜,朱红竟褪成了橙红色。
真到了大年三十,厨房里忙碌的人向来有限,往往只有爷爷奶奶以及我母亲。大姑并不经常回来过年,小姑也是如此,尤其在她成了家之后。自我记事起,家中很少有三家齐聚的情况。极少的时候,我的大姑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来了。
当一面灰色的铁门向外打开,他们一家三口就在门前。前面的是她和表弟,后面的是充当背景的姑父。他额前光明一片,发际线撤退得极早。
他们来时,厨房里已经开始忙活了。我听见花生米或是假蛤蟆(一种油炸面食)下了油锅,我站在门口:“大姑好,东东来了。”
从这一刻起,我的父亲将陷入一种颤动的理性,如同将一张一寸相片顶在了脸上。
2.2
我的父亲原应是家里的宠儿。按照传统的文化,他是三代单传,他的爷爷去得早,留下个瘦小的儿子。然后,我的父亲在文革前出生,继续作个瘦小的儿子,作个落了个空的希望。
他原应受宠的,他是新生一代的阳,按说他要顶门立户。他的父亲就是不喜欢他。
“你爸爸是你爷爷亲生的吗?”听了我父亲的待遇,很多人都这样问。
如果按照当时的标准,我的爷爷并没有苛待我的父亲。毕竟那个年代的父亲标准,低得惊人。我母亲说,工人家的孩子被打得鬼哭狼嚎,门外听去,只觉得“乐以教和”。如今到了这教师家庭,一切都文明了起来。我母亲讲,她的父母打起来,她的母亲顶着个乌眼青出门。
我父亲家不这样。这样不文明,不优雅。当年反右的时候,那些人上门,他的父亲在案板上揉面。那些人开口了,他只是揉。待那些人住了口,他将一个光滑的面团冲着奶奶的心口扔了过去。
“那个面团可硬了,一下子就打我心口上了。当时我就坐地下了。”我奶奶说。
“外人欺负他,他打你干什么,这是家暴。”我的小姑说。
“那没办法,他当时只能那样,不能打外人。”我奶奶说,平静得仿佛吐出一颗枣核。
在这样文明的家庭里,我的父亲经常性被忽视,和姐姐打架就会挨揍。他始终是想不明白,他究竟哪里不如他的姐姐。若说容貌,集大成者应是家里的幼女,这对姐弟二人则是相似的。都是瘦小的两人,头发丰茂,眼睛细长,鼻唇工细。若是说聪明,他的姐姐学习是要好一些,做了初中老师。但他却也不是个十足的蠢货。他高考三年,最终上了夜大,娶了个会挣钱有冲劲的老婆,日后也不靠父母接济。若说是性格,姐弟二人也是不分伯仲。我的父亲,敏感,多疑,暴躁,最爱在家里做个理直气壮的暴君。他的姐姐活得不像个人,她活得像是一种纯然的情绪,一种不掺杂的物质,艳阳高照之时冰封千里,怒目相视在推心置腹之后。但我的爷爷爱她,对她有一种非理性的爱。
这种非理性的爱让这长女在世上横冲乱撞,而这种无缘由的忽视也让他的长男又卑又亢。
但人无疑是复杂的。 这个重女轻男的父亲,在三代单传之后迎来了孙女。
“你们有没有计划再生一个,我可以给你们找人。”我的爷爷在饭桌上说。
“你爷,最传统个人。有时候我在厨房,他都尽量不过去,那天他开口了。”我母亲说。
我的父亲没有接茬,他没有说话。这一切似乎有些滑稽,最看不上他的父亲如今却希望仰仗他的生命之源,再造出个孙子来。从基因的角度,狗生不出狼。我的爷爷却希望一个出众的孙子能借助这平庸的儿子儿媳夺胎而出。这却也说得通,毕竟文明的家庭,文明的人,从来敢于质疑规律。
所以,当这个又卑又亢的弟弟遇上了他横冲直撞的姐姐,他只能抛弃情感,仅靠理性和社会的公序良俗行事。他不笑,但唇角要保留一点笑意,他不怒,但脸上必须留一点严肃。当他父亲的爱女回到了家里,他要做一个沉默如谜的存在,皓月当空的时候,他自要寻一个地方隐去光芒。这样他不必失落,他的父亲不必假装,母亲不必调和,真的是太精巧,太全面了。
在此后的人生里,提起他的姐姐,我的父亲都不得不保持颤动的理性。作为被忽视的一方,他憎恨他的姐姐,他憎恨他的父亲,他憎恨默不作声的母亲。但若做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做个近年才放下屠刀的父亲。他只觉得他和他那癫狂的姐姐,都是他父亲造出的两个畸儿。所以当他坐在桌前提起自己的姐姐,他竟是久病成医,开口就说:“我爸这样,害了我,也害了我姐。”
2.3
我父亲所说的被害了的姐姐,是个矮小的女人,稻草似的丰茂的头发,棕色面皮,瘦骨脸,鼻子嘴巴都算生得精巧。她眼睛不大,瞳孔却不小。这或许是唯一能被称为家族特点的特质。我父亲家族中人,眼睛都是细长的,但瞳仁似乎都要大些。这样一双眼睛,平日里看起来总是无神的,但若是目光稍有力些,狭窄的眼眶就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这眼神满溢而出,别人看上去,只觉得是个疯人。她爱打扮,亦或是家族里除了爷爷和小姑,人人爱打扮。我八十岁的奶奶在墨绿色的旗袍外罩上小西装才出门和老姐妹聊天。 我的父亲年过半百依旧香气扑鼻。事实上他是我见过最喜欢逛街的男人,吃罢晚饭,他经常去购物中心散步,既保持了身材,还能时不时买回来一件衬衫或者一条牛仔裤。年轻一代也是一样,我的表弟留了长发烫成了大波浪,而我,一只手上手镯手串戒指带了个满满当当,像是砍了哪个姨太太的手,安到了自己身上。
我这大姑,虽然没有多少来往,每次出现依旧能为我带来精细。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爷爷的葬礼上。她穿着艳粉色的花哨羽绒服,头发挑染了黄色。她讲她学生的故事,留学校领导吃顿便饭。“前所未有,我们学校的领导头一次答应吃饭。”她呈现出一种孩子般的雀跃。
“我姐一直是这样,因为无论她做错什么,我爸都为她兜底。”我父亲说。
踩肩膀下来的孩子,总容易将互相视为对手。我的大姑和我的父亲也是一样,白天,母亲上班去了,父亲或是在家,或是不知道被发配到哪里劳改。若是他父亲不在,姐弟二人可以进入自由搏击模式,有来有往地打上一场。但是,若是爷爷在家,无论是谁挑起战争,谁兵临城下,谁斩杀来使,谁撕毁盟约,爷爷一概不管,他只看立场,不看观点,一律责打父亲。
因着这样,这对姐弟时常是沉默的,他们无视彼此,忽视彼此,最终轻视彼此。
这种应对方式在此后的人生里,我父亲都得心应手。每每与他发生龃龉,他看人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只蟑螂,每一次碰面他都不厌其烦地皱眉,不断挑些毛病出来。从我个人角度,在我学会以他的愤怒为乐之前,我都受此折磨。每当这种冷战结束,我的父亲都会为这冷战盖棺定论。“你买了包都不扔包装纸。”“我去学校接你,你上了车连招呼都不打。”现在想来,我这父亲,大约生来就应该做政治家的,毕竟他实在太擅长在对方身上找些问题出来了。亦或是说,这原本就是上位者的特权,这种特权不仅仅是解释权,同时也是一种恣意妄为的权力,像是美国进了伊拉克,因着装备精良,想扒房扒房,想牵牛牵牛,至于苦主上吊投井,却不在他的思索范围了。
而我的大姑,实则也是这样,从温声软语到暴怒,她从来切换自如。前一秒还和儿子温言软语,下一秒她却是怒了,一把抱起那孩子要冲进书房教育了,她走得急,表弟的头撞在了门框上,他嚎啕着。嵌毛玻璃的黄木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其实人不应该被教育成这样。我的父亲时常对着一玻璃杯啤酒感叹:“我爸妈,其实不会教育孩子。他们太信奉自由了。当时我和我姐经年累月的不说话,做父母的应该干预一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眼皮松弛了些,如今却也能够匡住他的眼神了。没有多少幽怨,他的眼神更多是惋惜。这种眼神我在很多地方见过,甚至在镜子里见过这样的神情,一副追悔莫及的神色,像是希望时光瞬间倒流,要是当初能这样,或许不必受这样的磋磨。
平心而论,这对信奉自由的夫妻痛爱他们的子女。即使生活拮据,我的爷爷用卖了地的钱供姐弟俩学小提琴。寒冬里,他骑着自行车去将老师接来,他的妻子在家给老师做饭。当小提琴老师上罢了课,吃完了饭。他再骑自行车把老师送回家去。当年,这个被关来关去,劳改来劳改去的男人真心实意地想给自己的儿女做个好饭碗。
“我爸当时是想,以后我们至少能进文工团。我有点辜负他了。我姐拉得比我好。”我父亲说。
这似乎也是他困窘的地方。论学习,他比不过读了博士后的妹妹。若说工作,他实则依靠伴侣生活。若说事业心,他不甚强。因着自己父亲的打压,连意气风发他也谈不上,自然比不上敢想敢做的姐姐。这种不如不足,总让我父亲的控诉丧失一部分论据,仿佛他遭受的所有不公平都是因为他自己不够好。这种困窘,也让我的父亲在一段时间内热衷为自己父母提供经济方面的帮助,希望以此得些关注和爱。但我的爷爷在这一方面是个最正直的人。他接受儿子的爱意,然后遵从自己的内心,纹丝不动,丝毫不改。
要到爷爷癌症晚期之时,我的父亲才敢在病床前问他的父亲,自己究竟哪里不好,让父亲这么看不上。
“儿子,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啊。”我爷爷说。他转过身去,假寐。
2.4
我的大姑似乎并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生,即使她赢得了父亲所有的爱。
她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热情,对一切都兴致勃勃。
在男生女生不怎么说话的年代,她却是活泼的,她喜欢喝男同学一起玩。读高职的时候,教英语的外教喜欢她,给她写信。当时她的父母让文革吓破了胆,生怕招惹是非,因此不让她回信。
她谈过不止一次恋爱,但她的姊妹兄弟,甚至父母并不知道。最终只知道她带了个高个子的男人回家,和她结了婚。为什么是这么个人呢?这个人有些什么优点呢?他要么沉默,要么说些与事实不符的语言。见了家里的伞好就拿去,弄坏了家里孩子的手套也不赔,这人究竟哪里好呢?
后来,这个男人开学校赔了钱,债主时常上门,将他按在地上,作势要打。我的表弟被吓得大哭。
“我姐特别勇敢。当时她都大着肚子了,怀疑车上有人占她便宜,她就一耳光打了过去。”我小姑说:“当时,我爸给她找了个特别好的学校,她和书记吵架。她好像有一种特别的热情。”
如果按照逻辑,这话着实荒谬。毕竟没有人会将书记吵架作为热情的体现。但这一切或许又可以是合理的。如果你见到她,你便知道,八成这女人没长心脏,而长了个涡轮泵。她一直保持着孩子般的心气,她爱一切新鲜事物,且不知倦怠,对一切都有着百分百充沛的情感,即使有些时候她不能区分这种情感是否正当。她的父亲爱她,纵容她,所以她只觉得这样的情绪是天下至真至纯,最是正当。而这种岩浆般的热情流入人群里,总会凝成意想不到的模样。所以,她和提拔自己的书记吵架,被调到了普通学校。要买房子时,火速向素日与自己不合的母亲求助,得到资助之后,继续消失。
后来,再后来,她邂逅了初恋,要离婚。她的热情毫无悬念地烧穿了结婚证。初恋没有。
她的母亲再次见到她,已经是在丈夫的病床边。
爷爷想见他的爱女,我的父亲四处打听来了姐姐的电话,将这爱的焦点请到了病床前。“爸爸,你不能死啊。爸爸,你要是死了,我就没有亲人了。”她哭得伤心,一颗棕黄色的头埋在被子上。她的母亲就坐在隔壁床上。
同样也是她,葬礼时,在车队的头车上,兴致勃勃道:“司机,你这个速度拿捏的太好了,就这么缓缓前行。”
“我姐其实可以不这样。”在酒桌上,我的父亲说。每每说到这样的话题,他的眼中总带点必定落空的期望,而他本人正是这种期许的一部分。他期许一段更正常的姐弟关系,他渴望一份更完满的关于家庭的记忆。
我的父母都在青年之时渴望一个自己的家庭。我的父亲也是一样,他渴望做家里的顶梁柱,被妻子依赖,被儿女敬仰,但他做不到那样。他渴望一个热情的孩子,见了他就欢欣鼓舞,但他并没有这样去养。再后来,他最终从一只金毛身上汲取到了一种无条件的爱,如今这狗死了5年,他还念着,一到年节,要往埋它的地方扔些肘子。
怎么会这样,这久病成医的暴君,劈砍了半身才知道若想有人靠近,先要放下刀。
2.5
近年来,姐姐实则逐渐淡出了父亲的酒桌。这个女人在爷爷死后似乎出现过几次,将她的母亲的气的筷子都拿不住之后,她继续消失。除了表弟几乎没人联系得上她。听说她因为补课被学校辞退。也听说她后来又在别的学校找到了工作。而现在,她大概已经退休了,更加安然地隐匿在了城市里。
如今,小姑似乎成了父亲唯一的姊妹。前些日子,她带着奶奶回了东北,奶奶将唯一的房子过户到了小姑名下。当尘埃落定,奶奶兴奋地与她的儿子儿媳攀谈,二人却都是淡淡的。她蓬勃的表演欲也冷淡了下来。她知道,她的养老范围永远排除了东北。
我的父亲曾经觊觎过这套房产,也曾想过将从未参与养老的大姐踢出群聊,与小妹共享这套房子。但他实则并不喜欢这套房产。
要怎么描述这套房子呢,它楼层不低还有外楼梯,就是租,也很难租出个好价。它毗邻一所不错的小学,但却没有学区,它离大商业街极近,但从没有因此获得过任何收益。作为一套房子,它面积不小,称得上通透,但是我父亲厌恶这所房子,像是厌恶所有他父亲许下的诺言一样。
在我父母结婚之初,他们曾经和爷爷奶奶和小姑蜗居在一套爷爷单位分配,但由父亲和母亲买下的房子里。将近六口人,挤在一个只有两件卧室的房间里。这着实不方便。爷爷奶奶曾许诺,若是再有了新房子,就让我的父母去住。
后来,爷爷分的房子下来了并紧锣密鼓地装修。当时这对小夫妻是毫不知情的。在爷爷奶奶搬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告诉他们说,单位分了新房子了,明天,他们要搬去住。
这对我母亲来说,或许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但对父亲来说,这却不是第一次。当年爷爷计划举家前往目前居住的城市。我父亲的母亲知道,他的姐姐知道,他的妹妹知道,唯有他不知道。在启程前一个星期左右,他的父亲通知他,他们要举家搬迁。我的父亲习惯了,这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因此当他看着笑着和他攀谈的母亲,他蓦地沉默了。
接下来的事,他不管了,是他妹妹的事了。他的父母,将所有的爱给了长女,将所有的钱给了幼女,而他像是个不被礼遇的来客,如今终于能像个客人一样,不再插手这些事。
因着我父亲的经历着实算不上幸福。我的母亲曾经热衷于以此劝说我原谅他。过去的我只是沉默,如今的我却有话说。世间的事从不能这样抵算。即使我和我的父亲活得都像个婴孩亡灵,我们在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之时却是最无辜的两个。明朝的剑斩不了清朝的官,人从来不能选择父母,所以自是不应平白承担父辈埋下的灾祸。
2.6
小姑的人生和所有人预期的不同。
事实上,针对这两个女儿的人生,家里人都会有预期的。一把野火似的大女儿烈烈地燃烧,自然灼人肌骨,人人都知道,她这一生必定畅快,但不一定幸福。幸福这个词要留给她的妹妹,那个好好学习的孝顺女儿。
什么算是幸福呢?在那个时代,幸福似乎指代的是一种安稳。有班上,有家可回,回了家冰箱里有食物,衣柜里有衣服,卧室里有个心智正常,最好前途无量的男人。这些,我的小姑当年都有。她有博士学位,在很安稳的单位工作,还有她的丈夫,当真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我们家里从未出产过这种型号的人才。以至于从他进入我的家庭里的那一天起,身上就黏满了我们这些畸儿的眼睛。他正直,善良,意志坚定,敢于为了梦想奉献一切。任何对人类的赞美之词都可以放在这个不算伟岸的男人身上。他生得极白,两只眼睛生得大,带着点聪明的纯净。他是我爷爷最喜欢的女婿,他也的确有了很好的发展,但这一切截止到他梦碎之时,他希望借助酒精重拾旧土。
2.7
我的姑姑住在距离故乡600公里的地方,这种距离,让她的生活成了新闻转播,极好或极坏,远在故乡的家人才能知道。
所以,我们只知道她结婚,分了房子,升了职,出国又读了硕士,但我们不知道,多年升职无望之后,爷爷最器重的女婿开始将自己交给酒精,我们不知道她由领导变回群众,职业上升期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时常因为饮酒而酮中毒的丈夫。这些事,我们都不知道。毕竟调查记者少得很,我们只能看见这一对高学历夫妻住在繁华的大都市住在一个好小区的蝴蝶楼里,那个小区是两个好学校的学区,有二十四小时物业抢修,出了任何问题,警察五分钟就来。
小时候,我将她作了偶像。我幻想,如果我努力学习,低头耕地,偶尔看天,那么我会和我姑姑一样,有体面的生活。然后我要嫁给一个像姑父一样,慷慨正直的男人,即使他算不上俊秀。但新闻转播里的,终究是管窥蠡测。
我记得我刚刚上了大学,举家去北京姑姑家玩。然后,他们带我们去吃饭,在路上我记得姑姑追在姑父身后,随后,她才跟我并排走在一起。
“怎么了?”我问她。 “我感觉他好像喝了一点,可能是我对人喝酒,特别敏感吧。”她说,我听,但是我不懂。
当她的丈夫日渐颓废消沉下去。我们才发现端倪。他曾经是个极干净的人。这种干净与其说是因为生性爱洁,不如说是一种体贴的细心。这个曾经干净清爽,胡子刮得发青的男人,终究变成了一周不洗一次澡,头发油腻蓬乱的男人。考研的时候住在姑姑家,我曾在楼下见到他。“你回来了。”他说,一只手将小白酒瓶塞进裤兜里。
这不是最要命的时候,这不是最要命的时候。
住在姑姑家的奶奶说,她曾见过姑父神志混乱之时,他用手捶玻璃书橱,里面是他读博士时翻阅的典籍。奶奶说他鲜血淋漓地跪在碎玻璃上,只是哼哼。要到了次日单位来电之时,他才能被送去医院。年迈的奶奶不会表述,致使酮中毒的姑父先被从这个双学区的好小区拉出去,送到了精神病院。正在国外参加书展的姑姑从国外赶回来,到了医院,看见她昔日的同学,如今的丈夫,像个牲畜似的绑在床上。
她曾哭着求他跟她离婚,她说房子给你,我辞职,我净身出户,我回老家去。
他不同意。尽管他可以不分场合地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即使他被送去强制戒酒,身体上已经脱离了酒瘾,但是他不同意。
几年后,他死在上班的路上。走在途中,他想歇歇脚,就坐在了酒店用来占车位的凳子上,然后他去世了,直到酒店的人发现了他。他可以歇歇了,青年时他曾拼命地奔跑,成为弟弟妹妹的依靠,中年之时他也曾为别人的拖累,衰老得被小区的孩子误认为“老爷爷”,如今他坐在那里,终于休息了。所有得意失意都留到追悼会上听人们窃窃私语。他怎么没有孩子,丁克还是身体有问题?他这样子多久了,怎么突然就没了?他生前最在乎的,没人有提及。
我的姑姑是个含蓄的人,亦或者她被教导不要外扬家丑,这导致她从不说在婚姻里的苦乐。她说,他是个过于实用的人,不喜欢逛街,自然也不会旅行。他不做家务,回到家理直气壮地不做。她去留学的那一年,他不擦地,在满地的灰尘上,走出一条路来。
如今这个人去世了,家中只剩她和老母,她开始逛街出去玩。但她的老母不许,她想让她的女儿下班回家。姑姑说,一天她下班回来,奶奶竟给她磕了个头:“感谢老天爷,我女儿按时回来了”。而如今,我的姑姑信了佛,辞了职,做了最叛逆的一个。有法会之时,近一个月不回家,如今她的母亲适应了这种生活,除了什么时候回来,竟是什么都不问了。
她辞职之时,奶奶勃然大怒,立刻将素日被忽视的儿子从东北召来,说要回东北。无论她的女儿说什么,她只扭过脸,不说话。
而当那青眼有加的儿子来了,她便只说,怕自己回去了,无人给女儿看家。
我父亲明白了,他只是一个花钱坐动车赶来的备选,这个备选表示会经常照顾母亲,让她放心留下,随后坐车回了家。
如今,备选终究被父母伤透了心,安居东北。这个一定会幸福的女儿终日因为佛经法事繁忙,比上班还要累些。
姑父刚去世时,我说,我这两个姑姑一个癫狂,一个乖顺,怎么过得都不怎么样。是人本来就很难过得好,还是娘们尤其难。
人本来就很难过得好,娘们尤其是。我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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