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鲍岛梦游记
这些广告一直以来都喜欢在商标名称前加上“全新升级”,而实际表达就变成了“一成不变”。——杰夫·戴尔《寻踪索姆河》
一天中午,我徒步走了差不多六公里,从青岛,经大鲍岛,至小鲍岛。转个街角,街区与街区之间就全然不同,分明不一样的世界。一天晚上,从青岛,经大鲍岛,至小鲍岛。站在试图把街区特征掩藏的夜色里,我的第一感觉仍是窅然,这里分明显默出一种有别于大鲍岛的街区特性,难探究竟。离开后,穿城的感知里,德租、日据之泾渭分明,断续连络,通前达后,美不胜收。这是夜色里的暗示。
往西北方向走,大鲍岛某个里院的太平门在右手侧。走进,织网纵横,里面是早晨才会有的声音。里院的住户彼此关照,又相互未生干扰,一瞬,天色就晚,暗淡成砖块的青色。这个里院不知其名,呈方形,高三层。木质楼梯在太平门左右两侧,攀爬向上,即是环绕的内部回廊。里院里生活繁密,相望的回廊也动了感情,经由一些麻绳、木板连接起来,是交互,也似纠缠。
走至三楼,已窥知里院全貌。视线里,它变小了,感受里,它又极大。目光伸向远处的时候,近处的屋檐在视线里却怎么也够不着。住户稀少,进进出出者甚少,宛似早晨的问候也慢慢销声匿迹。
虽仍见有人,不过,他们在远处的屋檐下,听不到丝毫声音。我也越出回廊,通过木板跨过里院,走过一段,接续木板的连接变成了麻绳。于是,我和同伴再次回到太平门左手楼梯近处的回廊。这时,一条大狗攀爬到三楼,踩着麻绳,到对岸去,进入一个房间。我们眼睁睁看着,对视失语。天色沉暗,狗又走出来,怀里抱着另一条狗,告诉我们,那是它的胞妹,见我们迟疑,又补充它们一大一小,别看相貌迥异,却是绝对无假的龙凤胎。
我与同伴愣了一会儿,再看着对岸两条狗,再看看交错纠缠的麻绳和木板,有点明白为我们示范的狗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它们在传达平衡。
回廊忽的消失,楼梯亦被撤离,墙面变平,只剩麻绳木板。沿墙面走回地面,我对同伴说了四个字,痛哭至醒。遗憾的是,那四个字,遗落在2022年1月7日7点15分醒来的这个梦里,怎么想也记不起来。
有关大鲍岛的梦,这是最繁复的一个。
2022年元旦过后,有几天未去大鲍岛,再见的时候,勉力营业的商户们极是亲切,远远的,就向我打起招呼。我们少有交谈,他们习惯了我的经过,而我也不刻意收集他们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零零碎碎的大鲍岛居民照样构架起一种可靠的街区生态,尽管微弱可怜。1月12日,经过潍县路四方路路口,听见四人谈论刚结束的会谈,“他不希望人们从这条路进来,他希望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他的意思是市南市北要划清界限。”
这天早晨,有四个梦发生。遗忘的那一个与大鲍岛有关,后来,又记起了。一切情景与1997年仲夏某天中午我在甄建洋家屋后面遇着他一样。这次见面难以置信,却无任何虚构。街区,路口,中午的温度,乃至方言……都与我们结伴玩耍的小时候一模一样。唯一的阵痛是,我们的面貌都没有变化,而心理感受却各自苍凉。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他说,“这不是已经更新改造完成了嘛。”一问一答过后,我才意识到,“你怎么在这儿”的本意是“你吃了吗”,至于他的回答,让我确信我们身处的地方就是大鲍岛。
半梦半醒之间,我把故乡的街道回忆了一遍。甄建洋屋后的路就是高密路,门前是海泊路,王令义家门前是四方路。甄建洋站立的路口是博山路,逢三、逢八的集市所在是胶州路,向北依次是即墨路、李村路、沧口路,再往后,就是小时候结伴去挖菱角的池塘。
“在这个世界上,一代又一代人加起来,还是很少很小的存在。所以,把那些连续不断的生活场景、节奏、氛围、习惯、改变筹集起来,便是稳固的记忆。一个存在百年的社区放在一个族谱体系里,显得并不久远,但放置于流动性极强、开埠未多年的青岛,大鲍岛已是难得的样本。”我写于2012年11月23日这段话的具体语境已无印象,却像是为十年后这个重拾之梦提前做好的注脚。
暗夜深处,大鲍岛还有几盏未熄灭的灯。青岛四面八方拆迁工程有限公司在四方路的私语,天泰物业保安在高密路踱步的沈静,它们都是大鲍岛的眼睛。而原居民的身份,却一个一个被摘除。活态的大鲍岛不见了。
“都在搬家,哪能见到其他人?”爱果园水果超市老板娘对生意惨淡的懑懑道出了大鲍岛原居民流失的事实。原居民是大鲍岛最核心的基础设施。这场更新改造,大鲍岛原居民被整体迁离,过去不计其数的业主简化为市南区政府和市北区政府两家,基础设施已极不健全。由是,原先分散的钥匙集中起来,一大串钥匙别在了两个业主腰上。
“我们要不要挂一个牌子——有偿问卷?”1月17日中午,中国人民大学四个学生站在大鲍岛边缘,商讨「街巷中国」城市调查问卷应当如何开展。这一天是四人构围的调查小组在青岛踏查的第一天,她(他)们通过观察未能捕捉到合适的问卷对象,一无所获后,四人筹划如何完成任务。“咱们今天一个都没有做到,就开始伪造?”一个女生对同伴提出的伪造问卷用以完成任务的方法进行陈述式反问,不过,她的声音里未有反对态度,一再大声说,“太悲观了,太悲观了。”
是啊,太悲观了。海泊路修好以后重新开挖,四方路铺好以后继续捶凿,招集百夫,萧萧哀风,大鲍岛的更新改造愈加儿戏。第二天,我自海泊路走到四方路,与一位大鲍岛遗民在骏业里街角相遇。站在凋败的菊花跟前,我们谈论菊花凋败前的灿烂,“今年不行,光照不同”,他指了指菊花以前的位置——墙边,受道路墙面施工影响,菊花被动南移,每天生活在阴影里的时间变长,光照时间相应变短,“有了这一段距离,就很不一样了。”
站在2022年1月的骏业里,探望2008年7月《城市画报》照片里的骏业里,大鲍岛最大的更变不仅是作为最核心基础设施的原居民消失了,一并失去的还有在空间自治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社会自治意识——“骏业里院中晾满衣物。比较特别的是,一至三层晾晒的都是换洗衣物,四层几乎全是被褥”,以及合理的功能配置的丧失。
李彦伯在其著述《上海里弄街区的价值》中,曾撰述上海里弄街区功能配置的合理,这种空间—社会的紧密结合亦可作为大鲍岛街区功能配置合理性未丧失前的释解——“居住、就业、商业服务在最小的区域单元内部形成功能协调与供需平衡,这无疑是十分先进有效的,对比于今日城市功能之发挥更是如此。密集的多种门类的里弄街区店铺不仅限定了城市街道的界面、鳞次栉比地支撑了城市的结构骨架,也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构成了城市的实质内容,使街道真正具有活力。”
原居民被清出,大鲍岛地冻天寒,活力就无迹可寻。
大寒日。贾继鲁抱着一叠售楼单页,把磨旧的名片递给我。这位德佑房介叶公馆店的高级经理,从合肥路来到四方路,试着从签约迁离的大鲍岛居民当中找到可洽的生意。
贾继鲁们是大鲍岛这次征迁接力的最后一棒:市南区政府把征迁工作承包给青岛四面八方拆迁工程有限公司,四面八方公司与业主完成签约后,有置购房屋计划的大鲍岛迁民才有与贾继鲁们谈洽的心情。当日,一位中年女性完成征迁签约。她把签字文件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着释重的紧张离开了四方路,经易州路,在黄岛路近芝罘路处遇到离散四处的大鲍岛乡邻。众人在街头相议,“他们告诉我把这个(签字文件)拿好了,等着给信息,再过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再度紧张起来,掉头奔向四面八方。
翌日下午,朱戈约访,就大鲍岛展开阔谈。他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现在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城乡发展与规划专业读硕士,计划将青岛历史城区的空间变迁与城市更新作为研究生阶段关注的课题。回答他关于大鲍岛更新改造对空间物质性改变的提问时,我说,“基于功能满足的改造对空间物质性的改变肯定会带来很多便利,水、电、卫生系统、尤其居住的安全性与舒适性的考虑,但是,现在发生的改变与征迁离开的原居民和暂时未搬离的经营租户已经没了关系。空间是发生了变化,遗憾的是,大鲍岛最核心的基础设施——原居民——没有了,大鲍岛空荡荡的,里面充满了沉默……原居民还在的时候,大鲍岛能够为人们提供很多日常容易忽略却又属必不可少的服务,那是一个层次更丰富的部分。若抛开记忆与追溯伴生的浪漫化情绪,看待是次大鲍岛更新改造,完成修缮、招商的街区里院,它也会生长,可是它长成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它很可能不会如政府所愿。可以肯定的是,原居民不在了,大鲍岛不再有居住用途,社区就地瓦解。”
夜过大鲍岛。芝罘路上,一块钟表指针走动的时间比外面的世界慢了一个小时,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也在明灭闪烁。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看路灯在幽暗昏惑里挣扎。明,灭,明,灭,明,灭,明,灭……终于,它卯足了劲儿,灯光稳定下来。
1月25日下午,借路到大鲍岛异地安置房源处看了看。上次到这里约是2008年,其时,好多人陷在后奥运时代的房地产梦里。从2008北京夏奥会到2022北京冬奥会,城市化了这么久,今天依是粗糙的边缘。
第二天,青岛市工程咨询院在大鲍岛周边张贴《中山商城人防停车场及禹城路连接通道人防停车场项目社会稳定风险分析公众参与公示》,称,为“有效缓解老城区停车难问题……改造地下停车场……设置停车位278个……估算投资约3.2亿元,项目资金来源为项目单位自筹和发行地方政府专项债,预计开工后30个月完成。”珍妮特•萨迪可罕在《伟大城市的二次诞生》第十三章写道,“一座又一座停车场,吸走了城市的密度,破坏了街景,害市中心变得像一座了无生气又空荡荡的停车空间。”
再怎么装扮,大鲍岛也不复从前。每个人心中的大鲍岛都不一样,而每个人也都在变。不应抱着大鲍岛某一时刻的过往一成不变,它的连续性更符合人的局限。在一次相隔甚久的通话里,我与金山谈论起青岛营城的规律性,由此发散开一个关涉城市价值判断的话头:因青岛行政主权更替的特殊性,很容易把城市形成的连续性置落在政权更变的阶段性中讨论,讨论单一建筑式样,由是把城市本身生长的规律忽略。政权更迭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条件,在政策延续以外,城市得以巩固的规律性更多体现在基于人口结构发生变化后城市与人在里院、街区、广场、公园等公共空间里形成发展的互动关系。
“明天一天,后天一天,大后天我们就回家了。”1月28日,爱果园水果超市老板娘见我经过大鲍岛,一边打量我的年意,一边告诉我他们返里的进展。停在黄岛路芝罘路街角的货车上,装满了他们购进的一筐筐金橘,不知是为春节后备货还是仅照顾春节前这几天生意。货摊上的水果生气勃勃,我却不忍看;隔墙的声音,我也不忍听,它们都是大鲍岛的寂落枯悴。
第二天,2022年1月29日,10点29分,四方路易州路路口,遇一女子向参与大鲍岛更新的德才装饰股份有限公司值班保安问路,“安徽路怎么走?”保安从保安亭内伸出右手,指向左边。一年前的这一天(2021年1月29日),青岛市委书记王清宪作别青岛,调任安徽。其时,四方路施工中止,左支右绌,大鲍岛更新再陷僵局。那天,我到四方路博山路路口「任记」取回更换拉链的PORTER包,老板还未有搬离打算;后来,征迁逼近,他不得不另寻店址,搬至现在的四方路79号经营。他过去的那个摊子,很快就烂了。
因建设停车场,李村路的幽韵不可再生地毁掉;而即墨路,也在地下管网改造后用土沙填埋,搁置在那儿,尽绝其迹;胶州路还在,人去楼空,寂寥的样子仿佛七十年前道路拓宽的时候;高密路铺好了一段,堵塞着一段,就近的地铁口也像临建;两年前修好的海泊路重新挖开,原有的游人也都转到四方路买包子了;四方路上,因为有“领导”觉得硌脚,工人们锯凿捶烧路面已经几个月……大鲍岛这几条东西走向的路也已无路可走,“鼎革之变,一世斩成两世,人类分作新旧。于是,差异就不单在量,更在质。筛眼滤下来的杂东西,拼拼凑凑,织出个谜面,谜底却不是原来那一个。(王安忆《戏说》)”城市更新之荒诞,无以慰安。
行政区划的空间边界,历史与未来的时间边界,原居民与新市民的人际边界,本应都是极佳的衔接桥梁,可实现大鲍岛生活、文化、社会的柔韧连续和层次缠绵。在大鲍岛,紧密邻里关系在里院的空间里得以承继、发展,应与其公共空间的充分使用、即边界的模糊有关。然而,现在更新后大鲍岛街区,减衰的正是空间的公共性,其堵塞阻滞的根本原因也不是技术要素缺欠引起,而是行政系统不合理所致。若不从大鲍岛作为一个整体单元的价值出发,不考虑把原居民整体迁出后进行适当的人口置换,而一味浮于表面讲述偶然故事,把街区包装成景区,大鲍岛的春天也就将这样不了了之。即便印发了《青岛市人民政府关于推进城市更新工作的意见》,《青岛市城市更新专项规划》通过了专家评审,成立了城市更新和城市建设总指挥部、专业指挥部和专项指挥部“三级指挥体系”,也会像英国作家杰夫·戴尔在《寻踪索姆河》里提到的洗衣粉广告那样,“一直以来都喜欢在商标名称前加上‘全新升级’,而实际表达就变成了‘一成不变’。”
现在的大鲍岛,气若游丝,只有黄岛路约略还有一丝将尽未尽的生气。尽管商户所剩无几,尽管道路被割离,可是,在此经营的商户们仍然清扫着门前卫生。春节时,整个大鲍岛,也只有黄岛路两侧有看得见的打扫。面对城市更新的不堪,商户们还是不约而同重整心情,还街道以清爽干净,奔赴来年。
为生计,黄岛路上,有的商户大年初二就开门经营,上货,送货,新年来过了。一再说,把原居民整体迁处,断了大鲍岛最核心的基础设施,大鲍岛就再无生还之能力。这些天,我在大鲍岛的散步,也处处碰壁,铺好的路重新开挖,视线从博山路向天主教堂望去,先看到的永远是坍塌、停滞的施工现场。
夜梦历历在目。我和Philipp从易州路一个太平门的门洞内经黄岛路67号转入黄岛路65号院子里面。此前,我们就注意到,挖开的黄岛路已用泥土填平,泥土松软,尚未夯实,道路中部稍稍凸起,正待接续开展的施工。走至黄岛路65号太平门深处的红色房门前,Philipp引我攀梯向上,到他居住的旧处。十年过去了,那张床、那张玻璃面桌子、那面挂着哆啦A梦的镜子还在那儿。房间依旧低矮,站立时感觉有明确压抑,即便如此,半空另搭起一个吊铺,用以扩展可用的实际空间。事实上,这个房间面积不小,我从临窗位置望向东南角,视线要跑出很远。一会儿,越来越多人进来,我们的踏查也差不多进入尾声。2022年2月4日7点23分,大鲍岛的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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