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没修改 先存着
高三那年,我爸把我送回老家上学,我和身材臃肿的祖母住在一起。祖母记性不好,他经历过的事儿太多了,现在她正在一点点忘记。她忘了自己姊妹的名字,忘了他们远嫁去的山村。爷爷不在了,过年的时候供桌上的牌位都是用包装纸壳做的,过完年就丢掉,明年过年再做一批,牌位只有一个有名字,那是爷爷的牌位,祖母不仅忘了其他先人,连爷爷也忘了,好在我记得。 做牌位的纸壳儿是我用小刀从保健品箱子上划下来的,纸壳太硬,刀不趁手,食指尖儿凉了一下就开始冒血,白色的肉淹在血里,看到这,我想起往年的春联和它背后的白色浆糊。祖母说过年不能见血,见血包扎不用白布,得用红纸,祖母让我去春联上撕点红纸,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忘了买春联。没办法,只好用红布,我凝血机制不好,或者是伤口太深,红布一直裹到正月十五我开学。 尽管祖母记性不好,却从来没忘记过喊我起床上学,那天早上,我记得我特别困特别疲惫,那大概来自前一晚的梦,我清楚的记得,我梦到一个穿绿色丝绸连衣裙的女人,我和她一起躺在我房间的地上,我想到了海螺姑娘的故事,我怀疑那女人是我家窗帘变得,她的连衣裙和我家窗帘的颜色一模一样,可她没有帮我做任何事,没帮我辅导功课,没同我做爱,我和她在一起一言不发,在那个梦里,我明白了福柯所谓的异质空间。 我准是想家了,那个在城市里的家,准确的说是我爹的家,他是房子的法定所有者,我在那个房子里拥有一间暂时的房间,我经常把窗帘拉死躲在飘窗上吸烟,窗户大开,不管冬天还是夏天风都使劲往房间里钻,墨绿色的窗帘像水草一样左右扭动,那个女人的腰很细,她的腰应该和水草一样柔软吧,我猜的,梦里我是没有知觉的人。在飘窗上吸烟,我冬天受冻夏天受热,可是窗帘挡不住一点烟味,我爹每每锤门恐吓,以赶我出去作威胁,房子果然是我爹的房子,女人果然不是海螺姑娘。 我用手搓了搓眼,手指尖儿还是痛,我想继续做梦,我饿我困我不想上学,我又睡了过去。祖母没再喊我,她大概把我忘了。 我在老家的房间是个四方形的砖制容器,房顶很高,蓝色玻璃在房顶靠下一点,除非晴天,不然没法判断出时间。我撇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就像高鹗续写红楼梦,我企图续梦,但不成功,翻个身,梦见什么我全就都忘记了。不过好在充足的睡眠让我特别有劲,我准备偷偷溜出去。 电动车骑到山脚就上不去了,我把车推到草窝里藏好,很难说这种警醒是优点还是对人的怀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城市的后遗症。 上山的途中,我看见一只土黄色兔子。五岁时,我不愿意待在老家,硬要回城市,祖母为了留住我,去集上买了只兔子,那会儿是夏天,兔子还是白色的,我陪兔子玩了一天,第二天兔子就被祖母炖了,后来我问起祖母这件事儿,祖母说,我们这儿没有兔子,只有黄鼠狼。那我今天看到的是兔子还是黄鼠狼呢?爷爷活着的时候,每次我回来他都带我上山玩,冬天春天夏天秋天,我没见过一次兔子,爷爷年轻的时候打过猎,养过细狗,就是城市人说的猎犬,那只狗后来啃了姑姑的脖子,姑姑的凝血机制和我一样不好,我爹说,那天血撒了一地,人血混着狗血。如果爷爷还活着就好了,他陪我上山,一定能分辨出那是兔子还是黄鼠狼。 可惜他已经死了。我坐在一个石头坑里,小时候爷爷对我说,这是村里人盖房子用的石头都是在这儿开的,现在石头房子都塌了,人住的的是砖房子,盖房子的男人也都死绝了。然而石头还在开采,去年我爹回来修祖坟,特地找人买了石头。死人还是喜欢住石头房。 风穿过树林子,像女人嘁嘁喳喳的笑声,村里像我祖母这样的老女人有很多,他们的丈夫要么打仗死了,要么打仗没死,死在了自家破木头床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爷爷铺床的褥子还在往外冒棉絮,棉絮已经发黄了,从我记事起祖母就说有空把褥子补好,直到爷爷死。 我把电动车从草窝里扒拉出来,烟抽完了,我得去买烟。农村空气好,没有光污染,傍晚就能看见星星,我的学校十点放学,现在还不到回家的点,我可以买包烟,买包方便面,买瓶矿泉水,找地方生堆火,熬到回家点。 我骑车转了好几家商店,他们都说没有我要的那种烟。我又转了好久,直到在一个商店门口遇见一个小胖子,准确的说,那是个胖小孩。小孩踩着滑板给我说,他知道那里能买到我要的烟,我让他给我带路,我载他去买。他不愿意坐我车,执意要踩着滑板,抓着我的电动车借力行进。 我饿的有点头晕,我无所谓,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在他的指挥下,我们上了去县城的高架桥,去县城就去县城吧,我的车有电送我回家。 县城和农村的连接就是这座高架桥,这座桥也是洒水车工作的终点,它们不会去农村洒水,也没必要去农村洒水,洒水车是我最讨厌的车,其次是跑车,讨厌前者是因为我不止一次因为前者撒过的道路滑倒,讨厌讨厌后者的原因很简单,我买不起但我又想拥有一部。 高架桥的路果不其然是湿的,想到洒水车工作不分昼夜,我更加讨厌他们了,机械化的人,我一概不喜欢。小孩让我骑快点,我顺着他。 风越来越大,是车越骑越快了,小孩还在催我,车把已经拧到底了,按理说车速应该不变了,可实际上,车还在变快。再快点,再快点,小孩变喊边笑,我隐约听到他在笑,风太大,我听不清,我手心全是汗,我摔怕了。 车越来越快,车越来越快,车越来越快,我快要握不住车把了,小孩还在笑,我很确定他在笑,我在电动车后视镜两个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笑脸,左边一办,右边一半。 车越来越快,我不敢想象我们居然超过了很多骑车,那些车好像也在加速,有两辆车甚至一起朝我们夹过来,那一刻我的心要炸了,好在我们顺利从车缝里穿了过去。 车越来越快,小孩还在笑,我脖子已经麻木了,我不敢说话,我想哭,我太害怕了。 车越来越快,我摔死了。我看见我的遗容,是张普通的脸,我却看出了儿时所有给我留下阴影的恐怖形象:剥了皮的兔头,爷爷枯黄的脸,还有昨天被被奶奶系在村口槐树上的红布,红布浸透了血、浓,水,又黑又红。 我环顾屋子,天还没亮,我妈在叫我起床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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