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郁达夫与胡金铨
1970年,胡金铨对外说出了他的四个拍摄计划,分外是《空山灵雨》、《华侨血泪史》、《西游记》以及郁达夫作品。对此,他更是有意强调,“万一我受其他计划的束缚而不能拍摄郁达夫的话,我想请另一位导演宋存寿来执导,他的作品我极为仰慕。” 胡金铨的愿望当然落空,但相当程度上,也算是实现了。毕竟随后有一部相当郁达夫气质的作品诞生,那就是《山中传奇》。
仔细思量,其实也不难理解胡金铨为何偏爱郁达夫。因为他们两者都有身份主体的流动性,是有着浓厚感伤气质的漂泊的主体,对国家概念也存在有相当的距离,也都有着典型的知识分子的苦闷。而他们的毕生追求就像俞平伯的《凄然》:
只凭着七七八八, 廊廊落落, 将倒未倒的破屋, 粘住失意的游踪。 三两番的低回踯躅。
随即各自在小说、电影里寻找人生寄托。
郁达夫作品的人物多是迷茫而苦闷的“零余人”。他们贫穷孤独,体态孱弱,性格更是软弱无力,对现实完全缺乏掌控,往往被命运推着走。至于胡金铨的武侠电影里,还尚有保家卫国的忠良侠士,但到了志怪电影里,却没了侠客,只剩百无一用、畏葸不前的书生。像《山中传奇》里的何云青“呆讷怯懦、畏缩到底,全无用处”。正如开篇就定下的调:
说是在大宋年间……大概是在公元十一世纪吧!有一个落第举子,念了一肚子书,也找不到一件象样的事由儿,他就东抄抄、西写写,混个嚼味儿。有一回呀,他接到海印寺里和尚的一封信,叫他去抄一部经书。他平时啊,既不念佛,也不信鬼神,可是他又一想:“只要有钱赚,干什么都行,抄经就抄经吧!”
《山中传奇》本就是抒情小品文式的电影,将夏志清评价刘鹗的“似乎仰赖自然诗人和小品文家,远超多于传统的小说家”用来形容《山中传奇》也是可以。而小品文气质也是郁达夫小说的特点,郑伯奇就说郁达夫:“达夫的作品,差不多篇幅都是散文诗”。
问及胡金铨《山中传奇》何以出现大量的行走镜头,郁达夫《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就可代为回答:
“无论是一篇小说,一首诗,或一张画,里面总多少含有些自然的分子在那里;因为人就是上帝所造的物事之一,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决不能够离开自然而独立的。所以欣赏自然,欣赏山水,就是人与万物调和,人与宇宙合一的一种谐合作用,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诗的起源的另一个原因,喜欢调和的本能的发露。”
至于《山中传奇》的评判标准,胡金铨曾反驳说:“那跟有没有意思和有没有用是没有关系的,看见觉得美丽不就行了吗?”郁达夫《我承认是“失败”了》可代胡金铨辩护:
“历来我持以批评作品的好坏的标准,是‘情调’两字。只教一篇作品,能够酿出一种‘情调’来,使读者受了这‘情调’的感染,能够很切实的感着这作品的‘氛围气’的时候,那么不管它的文字美不美,前后的意思连续不连续,我就能承认这是一个好作品。”
而在郁达夫作品里,也有一部《山中传奇》气质的小说——《迷羊》。有趣的是,《迷羊》是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情爱体验的产物,而《山中传奇》则是胡金铨与钟玲爱情蜜月期的结晶。


郁达夫的《迷羊》糅合了晚清的狎邪小说与聊斋式的笔法,气氛非常的诡谲恍惚。(与徐訏《鬼恋》接近。)是传统《游仙窟》式精怪恋的都市再现,不过女主角却是完全的“都市女性”,她是人,不是鬼,但就是诡异。男主“我”在小说里对女主月英分外迷恋,但两人关系就是戛然而止,一切回归到了诗经式的“宛在水中央”,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梦醒时分,分外惆怅,一切像梦而又不是梦。

《山中传奇》亦是如此,两部作品也有意塑造虚幻不真实的感觉。《山中传奇》的基调就是“似真似幻,岂不更好”,《迷羊》也一再出现迷离恍惚的状态:“在似梦非梦的境界上”,“我在幻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看见的尽是些前后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们似梦非梦”。甚至《迷羊》开篇引用的签文也可以完全用来形容《山中传奇》的结局:
短垣凋敝不关风,吹落残花满地红。
自去自来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
银烛一曲太妖娇,肠断人间紫玉箫。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两部作品角色矩阵也可形成对应,陈君——崔鸿至,“我”——何云青,女伶谢月英——乐伎依云。
《山中传奇》的何云青的三遇依云就是《迷羊》的“我”在大观亭初见月英。何云青“还以为遇见仙女了”,“我”见了月英则“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心里就突突的跳起来了”。云青、依云一道采醒酒草、游山玩水也成了“我”陪月英陪买缎子,一道出游。两人爱得难舍难分,继而有一种非常浓烈的香温空气。

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象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郁达夫《迷羊》
《山中传奇》很依仗音乐,我看过有人批评吴大江这番创作配不上电影画面,嫌大都是平常的中乐质地罢了,高潮处还加进钢琴声,不堪入耳。我倒喜欢这样的交响,雨销云霁,夜晚慢慢过去,朝霞淡淡,秋云薄薄,少女携着书生从里面漫步出来,四周的远山、旷野越拉越长,没有边际,走到晨日烧红,走到彩云出林,走啊走……音乐这时候升到最高潮,好像世上就只剩下这一轮太阳,只剩下这两个人,再没有别的了。——小山君

PS.最后,感谢好朋友小山君、K.君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