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原談楚原—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十)
拍古龍作品的緣由
《七十二家房客》成功之後,我一直都拍電視改篇劇,例如《朱門怨》、《新啼笑姻緣》那些,但都不賣座,只有《香港73》(1974)收二百多萬。當時我迷信電視,但邵逸夫說過一句:「全世界電視的戲,你再拍,從來不賣錢。」可是我不聽他的話,我認為會收得,誰知拍一部「仆」一部,拍一部「仆」一部。弄到最後九個月無戲開,拍甚麽也不成功,於是我想不如拍回武俠片。所以《絕代雙驕》、《魔劍俠情》等古龍的武俠小說,還有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射鵰英雄傳》、《神雕俠侶》、《天龍八部》,我全部都寫了電影分場給邵逸夫看,但每次他看完都總是ban(否決)。
一次,我也記不清楚,但應該是送了《多情劍客無情劍》的劇本給老闆,他又照例請我到一家上海馆子吃飯,還說我的劇本很好,分場也很好,但這些戲不賣錢,很難拍下去,總之都是那幾句,我聽到也沒有心機。幸好在座有位倪匡搭了一句:「你很喜歡古龍的作品嗎?」我說我真的很喜歡,他寫人性寫得很好,而且我會用新的方法去拍,但不拍出來,邵逸夫先生又怎會知道是新的呢?於是倪匡便說最近古龍寫了一部《流星·蝴蝶·劍》,是改編自《教父》的,寫得非常好。邵先生聽後問我有沒有看過,其實當時我沒有看過,但硬着頭皮說看了,結果邵逸夫先生叫倪匡替他寫個劇本出來。

當年,倪匡先生寫的劇本,邵先生是比較有信心的,也全靠他幫腔,否則我死定了,已經九個月沒有戲拍。後來倪匡寫了《流星·蝴蝶·劍》的劇本給我,但我發現劇本只有律香川和老伯(即孫玉伯)的鬥爭部份,沒有寫小蝶、孟星魂、葉翔那幾個角色。於是我偷偷地全部改了,拍成了《流星·蝴蝶·劍》(1976)。
- 【附註】:此片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不像一般武俠片那樣,單憑個人「超人式」武功致勝,而鬥智比鬥力更重要。故事還具有很濃厚的神秘懸疑趣味,……人物眾多但結構精密,節奏快速,導演亦處理得層次分明,饒有趣味,無論武打與智謀都拍出驚人的效果。……這是一部頗有水準的武俠片,顯出了香港娛樂片由強調官能綽頭,轉向於豐富而嚴謹的故事結構,也表現出楚原的功力老到。他在本片的映像風格可能不及《愛奴》那麼突出,但整體表現更為完整,嚴密交代出複雜的故事,而每個細節亦拍出細繳的氣氛。......此片主題是表現權力鬥爭的慘酷與變幻莫測,這點基本上是成功的。(石琪:「《流星·蝴蝶·劍》—奇詭浪漫邪派佳作」,《明報晚報》,1976年3月21日;收錄於《石琪影話集6 八大名家風貌(下)》,次文化堂,1999,頁41-42)
僥倖地,這部片在台灣破了紀錄,邵先生也自此隨便讓我拍甚麼《天涯·明月·刀》(1976)、《楚留香》(1977)等古龍的東西。但拍了廿多三十部後,我也感到有點悶,不過看在錢的份上,台灣那邊又賣錢,老闌又追開戲,便能賺多少是多少的一直拍下去。然而拍到《多情刻客無情劍》(1977)、《英雄無淚》(1980)這些戲時,其實已經很濫了。
- 【附註】:問:你拍了那麼多古龍小說,你自己是否將自己變成古龍的人物之一?楚:不。做導演要比較冷靜和超然,要在高處看一切。把自己當成劇本的人物,活在幻想中的世界的話就不能很清楚地分析戲的情節,也就不能吸引觀眾。問:攝影角度,是你自己擺的?楚:是。問:你不相信攝影師?楚:沒有互相信任,怎麼合作得了?我自己擺角度,是因為我一向喜歡多管這份聞事,也可以說這是我自己分鏡頭以外的一種享受。問:武打的設計呢?楚:看過劇本,根據人物不同的個性去設計,我當然是先與武術指導商量過。我本身不會功夫,我沒有辦法去要求太過真實感的打鬥,或刀劍功夫。比方說一點紅,他出劍必殺對方,所以可以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招數。總之,我要求配合劇情與人物塑造,不讓他們去超過小說中描寫的身份的拳腳或刀劍功夫。(亞蘭:〈楚原由第一部到一百部〉,《南國電影》,第268期,1980年7月,頁12)
印象中,我拍的古龍電影全部是用國語的,拍攝時國語人如岳華井莉講國語,廣東人就講廣東話,拍好之後就全部交給配音組。記憶中只有一部《倚天屠龍記》(1978)用廣東話,於是就「仆」了;但是這部片在台灣卻成了很多戲院開院以來的紀錄,大概因為是金庸的第一部電影在那裹上映。
- 【附註】:「金庸作品和古龍作品,你覺得有甚麼不同?」「當然,金庸作品人物是有血有肉的,意境、成就也高得多,而且是完整的,通常保持風格。古龍作品,比較有新詩的氣味,但是論深一層,沒有甚麼特别内涵,但他最好的地方,都是開頭的布局— 我發覺他的小說,十居其九是爛尾,許是和編輯或老闆鬥氣之故。」楚原的話匣子打開,源源不絕,說:「古龍的數大特色,是突變,你知道嗎?突變構成他小說引人入勝的地方。然而為甚麼台灣人拍古龍小說,我又拍古龍小說,成就會那麼不同?」他認為外人拍古龍小說,不足以和楚氏作品「頂爛市」,因為:「我並不是像他們,照辦煮碗把原著搬上銀幕,我的電影,其實可以叫做楚原的古龍小說電影,那內面,有很多我的成份在……我是把握了古龍的精髓,加以重新編排,排出電影來。」忽然他又打了一個比喻:「我很喜歡國畫中的寫意派畫風,像一張白紙,只幾筆畫了一雙蝦的迎風飄逸— 我拍戲,便是本着這種思想。」他又搖頭耍手的說:「所以,我不注重外景,好吧,廠景便廠景,當他們說,道具、布景不連戲呢,我說,管他呢,那有多重要?像《三少爺的劍》中的燕十三,一個冷寂的江頭,一片殘破的漁網,他一面在那兒補網,一面煮藥,只是這些,燕十三的遺世味道已經出來了。」(秦楚(即李默):〈創武俠片新風格 楚原著重寫意並非照搬古龍小說〉,《香港影畫》,第151期,1978年7月,頁34)
記得像《流星·蝴蝶·劍》那些戲,在香港上映時都是用國語的。至於我電影裏的構圖、布景等各方面,我想多少有受到中國畫裏面寫意派畫法的影響。
古龍這麼多部戲裏面,我比較喜歡《白玉老虎》(1977),因為寫得不錯,講一個人為了報一個人的仇,死了很多人,男主角的愛人、好朋友、老婆、妹妹、帶大他的僕人,全都被他自己弄死了,就是為了報父親的仇。那究竟這個仇是報得成功,還是惨痛呢?最後,我最喜歡的一段,就是當武林中人希望男主角當武林盟主時,他只能帶着眼淚說: 「我可以犧牲的都犧牲了,沒有東西可以再犧牲,我不做了。」
- 【附註】:這劇本由楚原與古龍合編,表現出對塵世的感慨,據說這是楚原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之一,看來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故事注入了楚原的人生觀,比其他作品更有代表性。但……這類思想在他的作品亦表現得差不多了,雖說本片主題更為完整,但已無新意。全片尤其使人失望的,是主題意識主要是用牽強的情節,和冗長的文藝腔對白來強調,電影風格本身缺乏創意,場面熟口熟面。(石琪:「《白玉老虎》— 楚原武片陷入公式」,《明報晚報》,1977年5月9日;收錄於《石琪影話集6 八大名家風貌(下)》,次文化堂,1999,頁53-54)

在這堆古龍電影中,插了一部《辭郎洲》(1976),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有一天,當我如常地穿着一件破爛背心,一條短西褲,趿一對膠拖鞋,在片場拍戲時,忽然有人來通知說邵先生叫我上別墅去。原來那天晚上,他請了李嘉誠等一班潮州大闊佬在家看《流星·蝴蝶·劍》,那些人的家財加起來恐怕有四、五千億。待看完戲之後,李嘉誠問邵先生為何拍這麼多戲,卻總是不拍一部潮州戲來給他們看。剛好蕭南英當晚也在那兒,邵逸夫便說要請她拍戲,但她竟指定要楚原執導才肯拍,於是邵先生就把我叫上去。到了上面,我連櫈也不敢坐,站在那兒像隻「寒鶴」似的,邵逸夫說蕭小姐想我拍部戲,我於是問她喜歡拍甚麼,她提到《辭郎洲》。這部廣東戲,我也有看過,於是就決定了拍它。那班有錢人走後,我對邵逸夫說拍這種戲沒人看的。但他回答說,才幾十萬,讓他們開心一下吧,無所謂。結果這部戲映了三天落畫。
- 【附註】:楚原是以傳統戲曲片手法拍攝,特色是簡潔平穩,場面清楚統一。舞台式佈景設計頗有心思,利用襯景和燈光烘托氣氛,而以靜止動作的剪影過場。全片最佳一場是璧娘領船艦出海,煙霧迷漫,具有悲情,但比諸日本片《怪談》和尚一節,則瞠乎其後,事實上楚原只中規中矩而已。(石琪:「《辭郎洲》— 映期甚短的潮劇片」,《明報晚報》,1976年12月7日;收錄於《石琪影話集6 八大名家風貌(下)》,次文化堂,1999,頁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