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衍射和离散:电视剧《人世间》共同体各层级互动研究
〖内容提要〗:电视连续剧《人世间》,深切契合中国文化以“家”为基点的“小共同体本位”传统,热情讴歌以“社区”为覆盖范围的“中共同体”友情,拒绝和排斥以“国”为目标取向的“大共同体”营造。因而,她以虽然以真实宏阔的 历史画面摹写、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塑造、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叙述,感动了无数人,但其思想旨趣却是传统的、反现代的。
〖关键词〗:家、社区、国、共同体
电视连续剧《人世间》被称为“50年中国百姓生活史”,我们可以理解为,毋宁说作为小共同体的周家的家庭生活、作为中共同体的光字片的社区生活,这两者本身就是“百姓生活”的话,就是“国生活”即大共同体生活,也与“百姓生活”发生了并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百姓生活”提供了并继续提供着环境和背景。对三者之间即共同体各层级之间相互联系、影响、衍射、推动的生动展现,为我们从宏观、中观、微观各层面,生动、准确、精当地摹写了50年波澜壮阔的中国社会演进的历史性画面。笔者认为,以电视剧《人世间》为视角,探究和揭示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应有之义”的“共同体”建设,应当是有益的。
一、家:“小共同体本位”的当代摹写与以此为基点向“中共同体”“大共同体”的延伸与衍射
中国有2000多年封建社会的历史。儒、释、道相互交织构成中华传统文化的基因和血脉。其中尤以讲究“德治”和“礼治”的儒家文化起支撑和主导作用。《礼记·大学》中表述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是万千士子“人生进步与标示成功的阶梯”,又对普通人家的“百姓生活”发挥着十分重要的影响。以“家”为基本单元的“小共同体本位”,是中国社会的基本特征。
电视连续剧《人世间》,对“小共同体本位”这一特征的展示,是十分全面、宏阔、精当与到位的。无论是以家教、家风为传承的小共同体建设本身,还是作为中共同体的光字片社区生活、作为大共同体的国生活,无不是以“家”为基点,升发与衍射开去的。
无疑,周家1户5口人,每个人都凝聚着中华民族所特有的勤劳、善良、坚韧、隐忍、责任感浓郁的精神气质,并以这种精神气质引起了光字片社区、与他们有过接触的所有人的爱戴和尊重。周父周志刚,50多岁了,还抛家舍业,去重庆参加“大三线”建设,并很快成为那里的生产骨干和技术能手。周母李素华,尊老爱幼,和睦邻里,与老伴相亲相爱,对子女疼爱有加。端坐灵棚,与老伴牵手赴死的场景很可能成为中国电视剧史上的经典画面。老大周秉义,从兵团知青一步步成长为吉春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尽管也包含了省长岳父的教导和指点、老革命岳母的提携与帮助,但更多的是源自于周家这一特定的“家”而自然带来的奋斗、努力、拼搏、进取、正直、善良、责任感基因。作为知识女性,周蓉貌似特立独行、世事懵懂,距“家”较远,但她对事业的挚爱、生命的尊重、真理的追求、爱情的坚贞,也都来自周家特有的血脉和基因得赓续和传承。周家的家风,在小儿子周秉昆身上体现的最为淋漓尽致——守在家里对老母亲的照顾源自孝道,为水自流、骆士宾到郑娟处传递钱物源自善良,卖掉祖传的玉镯替水自流、骆士宾支付郑娟一家的生活费源自对弱势女子的同情、将突发疾病的马守常送往医院源自于内心固有的仁义、一波一波的打击之下最终昂首挺胸负重前行源自坚韧和隐忍,因与哥哥、姐姐之间的差距而与周志刚、周秉义冲突源自于对更美好生活、更美好境遇的向往,对小宁热烈示爱的巧妙回绝源自对爱情的忠诚和对女性的尊重,对曹德宝、孙赶超、肖国庆、常进步等人的帮助源自于发小间纯真的友情…
电视剧并未囿于“家”这个小共同体层面,而是以周家为基点,通过周家全体家庭成员的活动,将探究的视角,延伸、衍射到中共同体、大共同体层面,并与之密织、联系起来。周父去“大三线”建设工地,是“家”与“国”的链接;探家时回到光字片,与邻里交往互动,最经典的是带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光字片里四处带有显摆性质拜年,并于此埋下与秉坤冲突的伏笔,退休后在光字片生活以及到附近村办工厂做工,是“家”与“社区”的链接;大儿子周秉义通过姻亲关系,得以跨进省长的家庭,以后走向仕途以致进京任国家某部委领导,是“家”与“国”的链接,调回吉春后主导光字片拆迁,是“家”与“社区”的链接;周蓉远赴贵州深山追爱,是以为“家”基点,“城”与“乡”的链接、中国大东北与中国大西南的链接。周蓉投奔冯化成、与秉义双双考上北大,毕业后到大学任教,与冯化成离婚后又与蔡晓光结婚,是现实和理想的链接,物质和精神的链接。而冯化成从著名诗人演变为追求名利、官职、住房的市侩,为中国文化传统注重精神气韵的“儒家价值观”所鄙视,与王紫的出轨与出逃,则是一种摆脱物欲泥淖回归精神光华的一种绝望的挣扎。而以小儿子周秉昆为基点的衍生和辐射,是最为丰富和全面的,同时又是最为深刻的。刑场参观枪毙涂立强,进入了水自流与骆士宾的视野并得以结识郑娟;与曹德宝、孙赶超、肖国庆、乔春燕是发小,又是联系多年的朋友,并进而结识孙赶超的妻子于虹、肖国庆的妻子吴倩;酱油厂结识曲书记、常进步;兵工厂通过“姐夫”蔡晓光结识保卫处长常宇怀;通过哥哥周秉义嫂子郝冬梅,引起省长夫人金主任的尊重和喜爱;就连浴池门口将马守常送往医院抢救的看似偶然实际必然的义举,也能在秉坤眼前打开另一个世界…,他就与滚雪球相似,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多,“圈子”越来越大,凡是他周围的人,无不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所感召,所为者何?他就是儒家所标榜的君子,“德”和“礼”的化身之故也!
在以儒家为基本底蕴和特色的中国文化传统里,“家”是第一位的,无论平时多么忙,多么累,火车票多难买,买不到火车票即使驱车千里、骑摩托车千里,春节回家都是必须的。“叶落归根”是每一位出外打拼的华人,最永久的向往和最好的归宿!电视剧《人世间》对这一文化传统也进行了准确而鲜明的揭示。周志刚常年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退休还要回到光字片,最后还要死在家里;周秉义走得够远,兵团、北大、省委、哈阳、北京,最后还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吉春市,他从政的大手笔,还要是亲自主持光字片的拆迁和规划,他勤劳刻苦、拼搏务实、廉洁从政的原动力也还是“怕死后没脸见地下的父母和列祖列宗”。应该说,同其他人比起来,周秉义身上的现代意识是最多的,但这点现代意识,同他身上更多的浓浓的“家”文化情结比起来,也还是微弱的,其来源也主要是得自于两个“家”——周家的基因传承和省长家的教育提点,组织的教育、党的培养是较少发挥作用的。他得了不治之症,把爱妻托付给弟弟妹妹照顾,并嘱咐弟弟妹妹善待郑娟、蔡春光这两个因姻缘关系融入周家的人,也最终意味着这位真正的共产党人向“家”的彻底皈依;周蓉是叛逆的,为了爱情果断离家,她对乃父周志刚也有过如果不接受冯化成,就要与这个家断绝关系的爱情昭告,她以后的行为也无不显示着特立独行,显得对世事的无知、懵懂和另类,但最后,也在强大的“家”文化影响、教育和熏陶之下,低下了高傲的头!从空间位置讲,周秉昆几乎从没离开过“家”,即使是两次服刑,也都是在江辽省监狱。从“家”文化这一隐形的精神气韵讲,他才是这一传承的坚守者、捍卫者、发展者,因为与同是北大学生的哥哥、姐姐的差距,他对这“家”文化也产生过委屈、不满和怨恨,感觉到周志刚率全家巡回拜年有伤他的自尊,并由此与父亲周志刚、哥哥周秉义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也曾有过冲出“家”、获得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的冲动!但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很快,儒家文化所独有的“责任感”,使他不仅在空间位置上没有离开家庭,而且在精神上也彻底回归了家庭。
周家的第三代,周楠可以说是离“家”最远的的,精神上接受了生父骆士宾,空间上到了美国。他的最终理想是与冯玥结婚,即使离开光字片,也要把作为“家”的人格化的父母接出来,从根本上说也并未离家或者回了家;冯玥清华研究生毕业,先是任职国营大型企业最终任职骆氏公司,与母亲、小舅舅、小舅母保持经常性联系,而秉昆们对冯玥执掌国际化公司,多国间飞来飞去这种“空中飞人”生活的个人选择,也还是无奈的;周聪山东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了记者,同当年周志刚认为秉昆是三个儿女中最好的一样,秉昆们对周聪这样守在父母身边的人,是满意的,也是嘉许的。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地面上也有一只大手牵着你,而这只手,就是家!
孙赶超的妹妹孙小宁,南下打工,是离开家的,并且连续几年杳无音讯,最后也回了家,并表示全力供侄子孙胜上大学,孙胜作为哈工大——全国名牌大学的学生,表示一定要好好学习,其动力是毕业后让母亲于虹过上好日子!曹德宝、乔春燕的儿子牛牛因高考成绩不理想离家出走,在外面搬砖太苦,实在混不下去回到了家庭;肖国庆、吴倩的儿子大刚,没考好也离家外出打工去了,几无音讯,后来得知他在深圳干得不错,成了大公司的中层领导,肖国庆、吴倩举家迁往深圳,等于大刚最终也没有脱离家庭。
就像大树和土地,人与家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不离家或是即使离开家也“常回家看看”,则枝繁叶茂;如果离开家而不回家,则寸步难行,直至枯萎而死。“家”是要靠人来“养口体,养心智”的,并且“养口体”和“养心智”的分工,也决定了每一个家庭成员对“家”贡献的方式、途径、分量的不同。电视剧中周志刚临终对三个儿女都给与了很高的评价,但他认为秉坤最好,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如果说,“养心智”的周秉义周蓉是大树枝头亮闪闪的叶片,周秉昆则是支撑这棵大树不倒的树的躯干!如果说“养心智”的周秉义周蓉是大楼外墙上装饰的亮闪闪的瓷砖玻璃幕墙,周秉昆则是支撑大楼不倒的钢筋水泥!任何人都不可离开“家”,而“家”对人的作用具有根本性,作者对这一理念的昭告,是明显的。
二、社区:“小共同体”延伸、衍射的被动接受者
本文所指的“社区”,指周家所在的吉春市光字片片区,同时也包含周家人特别是秉坤与发小、同事,因业缘、姻缘等各种机缘结成的共同体。
枪毙涂立强,厂长指令周秉昆去刑场参观,水自流、骆士宾请求周秉昆每月替自己给涂立强的遗孀郑娟送钱,因而与水自流、骆士宾、郑娟等人结成特定的关系。水自流、骆士宾事败被抓入狱,周秉昆偷出家中祖传玉镯变卖,与郑娟母女、姐弟的关系接续并更加巩固。在这个时候,秉坤对郑娟还没有萌生爱意,郑娟与秉坤的交往也纯粹出于报答,但这同情与报答,也只能在周、郑这一共同体内部才得以之间。
李素华同春燕妈之间的亲密关系,是纯粹的。春燕妈喜欢周秉昆,李素华喜欢乔春燕,而这时的乔春燕也喜欢秉昆哥,于是一桩妙计施展了,结果却让会吹口琴的曹德宝捡了个便宜,我们赞叹两个老人的安排,钦敬乔春燕的热烈,因为同为“六君子”这一共同体成员的缘故,即使是秉昆,对曹德宝这一干妹子的“施暴者”也没有愤怒。
李素华病倒了,周秉昆上有瘫痪在床的母亲,下有嗷嗷哭嚎的姐姐的女儿,还要上班,可以说,一筹莫展!当我们为秉昆的艰难捏一把汗的时候,春燕妈出现了,陪伴病人喂水喂饭,没有任何功利,并没有因为与李素华没结成亲家产生任何隔阂。为了报恩,郑娟携弟拖儿,来秉坤家中帮忙。秉坤入狱,乔春燕每天都来家中探望,并传授按摩手艺,最终使李素华起死回生。
因房屋狭窄逼仄,肖国庆的父亲寒夜里锅炉房冻死,周志刚的心情凄恻、悲悯,这里有对老街坊不幸遭遇的同情,同时又有源自于自己作为一名执政党的老党员同时作为一名政府官员父亲的双重身份带来的自责、内疚、遗憾和愤懑!而这一切,以后又成为周秉义顶着压力、冒着风险,主持光字片规划拆迁以消除这终身遗憾的不竭动力!
出版社邵主编,因冯化成的一首诗,而与周家结识。帮周秉昆安排工作,找社长解决秉坤的编制。秉坤失手致死骆士宾,他不顾年迈,坐一夜火车,又等一天,找秉义为秉坤说情。
诗人冯化成,自私自骄自狂自大,但受“家”“社区”亲情氛围感召,为因山火颓败的北陀寺创作诗歌《北陀寺的风》——“风,钻入一截残垣,刺透着凋零,云低鸦鸣;风,送来阵阵炊烟,融没着香火,碎了钟声;风,怀着丝丝寒意,窜入毛孔,灭了心热,唤醒无上清凉”,为出家的光明招来大批香客。
这部电视剧,让我们最为感动的,还是周秉昆的“六君子”朋友圈,多少年来,圈内人相携相扶,共度时艰。这里边没有功利,不掺杂其他的杂质,纯纯粹粹出于友情。木材厂扛木头,涂立强争着扛粗的、重的那一头;李素华脑溢血植物人性状瘫痪在床,周秉昆在狱中,春燕母女自发前来帮忙,并传授给郑娟按摩技术;周志刚昏厥,赶超、德宝、国庆等人拉着小车在街上飞奔;周秉昆花1700块钱买了一处新房子,把老房子无偿给国庆吴倩居住;周秉昆、肖国庆、曹德宝等人为孙赶超、于虹夫妇帮忙建房子,因此还同大熊发生了争执;周秉昆狱中服刑,国庆、吴倩多次探望;秉昆狱中服刑,赶超、国庆给郑娟制作卖烤红薯的小车;光字片拆迁,户口不在光字片、不属于光字片无房户的于虹,看中了郑娟出生、长大的老房子,郑娟决定过户…
秉坤、赶超、国庆、德宝、春燕、吴倩、于虹等人每年春节初三的聚会,一直延续几十年,令人赞叹!这与几十年才搞一次的“地位上压倒男同学,肉体上压倒女同学”、目的出于利用和扩展人脉、散场后还要相互抱怨的所谓“同学会”是无法比拟的!
我相信,看着电视剧上述情节和画面,再与时下的现实生活相对照,观众定会唏嘘不已,对那时的友情,应该是怀念的、留恋的,同时也是感叹的!
秉坤浴池门口施救马守常、酱油厂结识曲书记,他以及身边的小伙伴同马、曲结成了另一共同体。这一共同体成员的行为,同样是感人的!这里有老革命身上自有的原则、正义、公平、正直,也有秉坤们的孝道、仁慈和善良。秉坤不惧严寒,蹬车将突发疾病的马守常送往医院;曲书记一方面对年轻工人严格教育严肃管理严明纪律,一方面关心、爱护年轻工人,为他们安装电扇,改善出渣车间的劳动环境和生产条件。秉坤们对马、曲两人也是十分敬仰和尊重,每年春节都要去家中拜望,马守常生病住院时还轮流护理陪床。在这里,政治生活中的“革命元素”同秉坤身上体现的传统道德发生了有效的对接和互动,而这种对接和互动,使他们之间的关系,突破了年龄、身份、地位和阶层的限制,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还有一个人物不得不说——亦黑亦白的龚维则。早期作为光字片的片警,朴实、肯干、勤勉、敬业,对光字片居民尽心尽力、倾情相帮。即使做了以后公安局副局长,对光字片居民也是关爱照顾有加。秉坤们但凡大事小情,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小龚叔叔”,秉坤等人帮赶超、于虹建房,与大熊发生纠纷,他尽力维护;秉坤购房被骗,急于找到卖房人,他上下协调,忙东忙西,帮忙找人;郑娟烤红薯的小推车被城管没收,他亲自出面协调,并手拿礼品到郑娟家探望;为支持乔春燕做好浴池副总,他答应秦总邀约,并因此埋下自身腐败的伏笔;德宝、春燕的儿子牛牛因高考失利离家,他尽力寻找;赶超贩胶鞋被骗,他率领干警全力缉拿骗子,尽管是职责所系,但也包含对街坊邻里的一片深情;饭店门口,春燕为解决自己的问题找秉义闹事,他能在执法中包含着对老街坊的些许温情…。他利用职权,强行安排侄子到浴池上班,甚至收受秦总贿赂,为秦总通风报信,实际充当浴池涉黄行为保护伞,其贪腐行为固然可恶可恨,但因为他身处邻里街坊这一共同体中,平时对街坊邻里帮助不少,也能赢得我们对他结局的同情,而绝不是单纯的愤恨!
三、国:社区“中共同体”的离散者,家“小共同体”的强力破坏者
“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家国同构,家兴以国盛为背景,国破以家亡为映照。“国破山河在”总要与“家书抵万金”联系在一起。“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写创传统并非孔尚任的《桃花扇》所独具,而是弥散于所有的中国文人。《人世间》中,“家”与“国”一定意义上呈正相关关系。秉义、秉坤兄弟的工作轨迹说明这一点;光字片的规划与拆迁,居民住上楼房、过上幸福的好日子,也都是国家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结果。
但很多时候,《人世间》中的“家”与“国”相悖,呈一定的负相关性,即“国”对“家”离散、分化,“家”对“国”回击、抵抗。这并非出于编导对“国”有意的泼墨和诋毁,而是出于原著作者梁晓声的“平民作家”身份,以及“中国50年百姓生活史”这一独特定位所决定。更难得的是,她最高程度还原了生活本身,直抵了生活的本质和真实!这也是她引无数观众追剧、博无数观众眼球、致无数观众落泪的原因所在。
郝省长、金月姬原本有两个儿子,革命战争年代寄养在老乡家,至死也没有找回。仅有的女儿郝冬梅,也因“国”所动员的的上山下乡失足落井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马守常、曲秀贞原本远在上海有一个儿子,可是战争年代没有带在身边,导致感情疏离,过年也不拜望父母。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周家周秉义去了兵团、周蓉去了贵州,郝家郝冬梅去了农村,离散了两个家庭。
国家“大三线”建设,周家周志刚去了重庆。
周家5口人分居4地。
即使作为社会进步标志、为万千知青欢呼跳跃的恢复高考,在周家也是喜忧参半。喜得是周秉义考上了北大哲学系、周蓉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周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忧得是秉坤与哥哥姐姐拉开了差距,出现了冯化成所说“养口体,养心智”分工的不同。
同样由于恢复高考,吕川、唐向阳考上了大学,“六君子”出现了缝隙。
改革大潮裹挟之下,木材加工厂、酱油厂相继破产了,工人失业,赶超们流荡街头,朝不保夕,因生活的窘迫,各个小家庭争吵打斗。
吕川出席初三聚会,“六君子”因社会地位不同,对改革的认知各异,吕川同赶超、国庆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国”对“家”的离散,在秉义身上的表现是最明显的。为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离开光字片去了兵团;恢复高考,考上北京大学,离开光字片去了北京;与冬梅相爱,走进了省长家庭。在与作为亲家的周家的关系处理上,郝家的作为是耐人寻味的。秉义一直处在作为省长的岳父岳母家和作为百姓的亲父亲母家的纠结、拉扯之中,除夕到父母家只是一种拜望,最后还是要住到岳父岳母家中。秉义因为替妹妹的同学蔡晓光录取说情,郝省长金悦姬巧妙地让黄秘书出面把问题解决,但却明确表示“下不为例”,他们对秉义的不满也是明显的,这里有爱惜自己羽毛的考量,更多的是对与周家的结缘带来无尽麻烦的担心。秉昆就曾对秉义有过“看重省长女婿身份的指责”,并并屈辱中踢出了重重的一脚!出于好意,周志刚把从贵州带回的茶叶送给亲家。同样出于好意,周秉义把姚立松从南方带来的礼品也拿出一份,带到岳父岳母家中。可阴错阳差,郝省长突发疾病,不知内情的黄秘书把茶叶和礼品又原样送回了周家!尽管出于意外和无意,但这里显示着一种傲慢!省长对百姓的傲慢!贵族对平民的傲慢!高高在上者对地位卑下者的傲慢!而这种傲慢,无疑是他们作为执政者的身份带来的,是作为“国”的执掌者的身份赐予的,而这种傲慢,也最终导致了两亲家至死也没能见面。
在这里,郝省长、金悦姬家与同是作为革命者家庭的马守常、曲秀贞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马、曲家常常是高朋满座、笑语欢歌的,秉坤们的到来使马、曲家充满了欢乐!郝省长、金悦姬家却是常常“门前冷落鞍马稀”,拜访者只有那个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的盛长顺!这种差别,由距权势的远近及权势的大小决定。傲慢吧傲慢吧,你尽管你的傲慢,但以善良、正直的平民视角,对你的这种傲慢,我们往往又是鄙视的。这种地位差别产生的距离感始终是蒙在秉义冬梅婚姻关系之上的浓浓阴影,周志刚就有过让秉义和冬梅离婚的闪念。郝省长与金悦姬散步,走过因秉坤们到来显得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的马守常曲秀贞门前,他们的内心也许是寂寞、凄凉与苦涩的,那毕竟是女婿的亲弟弟呀!金悦姬临终,破例托组织办的一件事,不是为死去的丈夫,也不是为临终的自己,也不是女儿女婿,而是为女婿的弟弟!这颗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了,女儿的激烈争吵和抗争没有使她低下,女婿常年的苦涩和郁郁也没有使她低下,身在监狱服刑、从未谋面的秉坤却使她低下,这是平民的胜利!这是人性的胜利,这是“家”的胜利!因请求组织安排秉坤年前出狱,金悦姬身上涂抹了不少因权势地位浸染本已留存不多的人性的光辉…
然而,“国”对“家”、对“社区”的离散,还在继续着…,周秉义失手致死骆士宾,善良、正直的邵主编为给秉昆说情,坐了一夜火车,又等了一整天,终于与秉义见面,可是一开口,就被秉义回绝了!作为一位坚持原则、敬业勤勉、善良正直、清正廉明的领导干部,周秉义身上体现出一定的现代社会规则意识,在拆迁现场,没有被与春燕家多年的交往尤其是春燕家对周家的大恩所左右,坚持秉公办事。无意指责秉义的做法,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一个当权者,一个执政者,一个领导者,秉义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然而,领导干部也是人,这种政治的正确,对亲人的伤害是客观的,对街坊邻里感情的伤害是客观的,对自己的伤害也是客观的!
改革大潮背景下,“六君子”中还算混得不错的曹德宝、乔春燕,经商的经历、精明的头脑使他们变得不再单纯和质朴,赶超贩鞋被骗,秉坤出面找秉义为他协调解决,却引起德宝、春燕对赶超的嫉妒和对秉坤的不满;秉坤借钱买车,本来手有余钱的他们,却谎称钱在赖八处没能要回,使秉坤碰了钉子;政府主导的光字片的规划和拆迁,使曹德宝、乔春燕自私自利更加严重,在春燕指责郑娟给于虹房子而不找秉义为自己要房子是忘恩负义的时候,因为于虹替郑娟说话,春燕竟然对于虹大打出手;接着,人的趋利性,使这位昔日劳模、妇联主任变成了拆迁钉子户、废墟上拉横幅的闹事者;最后,丧心病狂的他们,居然以莫须有的罪名,向组织告状,举报秉义这个昔日干妈的长子,干哥秉昆的亲大哥。
还有混得最好的吕川,先是考上了大学,然后分配到国家机关工作。回到吉春,参加“六君子”聚会,因身份、地位、社会角色的不同,对改革的看法也就各异,于是在“六君子”中显得格格不入,最后与国庆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率队来吉春调查秉义的问题,秉昆、国庆要求见面被拒,就显得不近人情。与邵主编找秉义为秉昆说情被拒一样,这里有组织的规则在,有工作纪律的约束在,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政治正确”!然而,这种规则和纪律,对“六君子”之间友情的伤害,又是显而易见的。
电视剧的最后,时代大潮裹挟之下,“小共同体”分崩离析了,只剩下秉昆、郑娟两个人,林中踽踽独行,尽管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感到生活还算是甜美的,感情还算是幸福的,心情还算是愉悦的;“中共同体”瓦解了,国庆、吴倩去了深圳,于虹北上去找儿子,吕川回了北京,小龚叔叔进了监狱。尽管,在小饭馆门前,看到昔日的朋友喝酒唱歌,座中却没有本应该有的自己,德宝、春燕流下了苦涩的泪,秉昆、郑娟也参加了曹德宝、乔春燕儿子的婚礼,然而,他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
结语:电视连续剧《人世间》,对共同体各层级间影响、互动的描摹和状写,是准确的,最大程度上也是真实的,这种真实,不仅仅作为自然主义的“生活的真实”,更可贵的是,她又做到了高于“生活的真实”的“艺术的真实”,其艺术水准是高水平的。因而,她的感人,引人热议,收视率创新高,豆瓣获较高评分,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她的思想旨趣又是或可商榷的。这是一曲对中国文化传统中“家”这个“小共同体本位”观念的回望、留恋和怀念,是对物质贫乏时代街坊邻里这样的“熟人社会”“人情社会”所特有的友爱互助、患难相扶、相濡以沫、共度时艰的“情”的赞美和讴歌!在这里,较少体现“国”这一共同体的建设与“家”、“社区”这两级共同体建设之间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所拥有的正相关性,相反,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国”的建设,对“家”及“社区”建设的碾压、疏离与破坏!在这里,我们看不到现代社会应有的制度、纪律与规则意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大事小情找熟人”,托关系,走后门,关系摆平一切!所有这一切,对现代化建设中应有之义的“共同体”建设,是没有多少益处甚至是有害的!越是因为其艺术水准高拔感染了无数人,我们对其思想旨趣也越是应该加以辨析、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