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陀螺
1
隔壁三阿姨家的地下室并未空置多久,便在这个夏天迎来了新女工。
纺织机发出吱吱呀呀规律的噪音,几近屋外的蝉鸣。我把刚摘的野荷别在裤腰上,探头探脑地透过三阿姨家的门缝向里看。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女人正和三阿姨攀谈,隔着门缝,她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能听见江北方言的细碎音节。她的脚边是两个大方蛇皮袋,毛扎扎的,没啥看头,身后倒是跟着个小男孩,正攥着女人的裤管,探出头四处环顾。
我还没来得及端详这两位不速之客,便听到阿婆在自家院子里荡气回肠地叫唤:“泽泽——”我晓得午后的冒险到此为止,耷拉着脑袋跑回家。
推开院门,迎面撞上阿婆,她手里的蒲扇掉到地上,和阿婆的老骨头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阿婆弯腰捡起蒲扇,瞧见我腰间别着的荷花,屈指敲上我的脑门,“小祖宗,又去北塘野了?能不能安生点?”我装傻充愣,“没去,隔壁新来那小子给我的。”阿婆伸手掐我的嘴,“鬼头鬼脑,赶紧回去练字,你妈该回来了。”
哪怕是百般不愿,也只能被阿婆的蒲扇推着往前。葡萄架上爬满了新藤,弯弯曲曲,垂下的绿荫恰好遮住废弃的太阳能水缸,阳光折射,绿叶波光粼粼。几行田垄密密种着各色蔬菜,墙角有个红砖搭的矮屋,养着我从集市上套来的白兔子。我挣脱阿婆的禁锢,把有些蔫巴的荷花放进兔子窝。这院子是我阿婆的天地,我只能屈居第二。
屋里的风扇有些锈迹,潮热的风也断断续续,身体像是沾满了洗洁精的海绵,怎么擦都是潮嗒嗒的。滋儿哇滋儿哇的蝉鸣荡开了毛笔,我抬头问一旁纳鞋底的阿婆。“隔壁那小子什么来头?”
阿婆把针抿在嘴里,空出一只手戳向我的脑门,“是个江北媳妇,听说男人不要她了,一个人带着孩子来打工。作孽哦。”我一拍大腿,“巧了,这不是和我一样么!” 阿婆的双眼立马吊起来,像连环画里的猛虎,鞋底拍向我的腰,直把我掀下凉席,“不许瞎说!赶紧练字!”
我坐了回去。书桌前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大马路,虽被爬山虎遮去了大半光景,但蒸腾的暑气、卖冰棒的铜锣声和香樟树化不开的浓绿齐齐从缝隙里钻进来,把我的心往外勾。突然有个男孩闯进了爬山虎的缝隙,影影绰绰,好像皮影戏中的主角。在那个小小的窗格内,被交错缠绕的枝蔓围住,无声地上演着自己的戏剧。
我看他先是两手交叠,然后发力,就那么一瞬,从他手里飞出去了个木墩子。当那玩意儿有减速的意思时,他便挥鞭抽两下,机械式的动作,他却玩得格外起劲。我探出身越过书桌,脸几乎贴在窗上,彩色的玻璃纸被晒得发烫。男孩脚下的陀螺越转越快,他抽得也更加起劲我仿佛能听到鞭子抽裂空气的飒飒声响。
阿婆见我实在待不住,挥挥手让我出去玩,“少到街上瞎混,不然你妈回来,打折你的腿。”我的应允被风抽成了几缕丝,也不晓得阿婆听清了没有。
我三两步跑到屋外,皮影戏的主角许是累了,坐在树荫下休息,手里摆弄着那个陀螺,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它的样貌,确实就是个削成了圆锥形的木墩子,棕褐色的,四周看得见木头的纹理,平面上用不同颜色的水彩笔画了七个规整的圆圈,像两道彩虹拼在了一起。鞭子放在他的脚边,是一根缠着细麻绳的竹棍。
他似乎意识到有人靠近,抬头木然地朝我看。我脸皮一向很厚,冲着他直走过去,“你是新搬来的?叫什么名?”
“小凉,”他开口有些支支吾吾,“你叫什么?”
日头确实很晒,我也在树荫里寻个空地坐下来,两眼盯着他的陀螺不放。“李清泽。欸,小凉,借我玩玩你的陀螺行吗?”
他犹豫了一下,把陀螺和鞭子递给了我,然后像我盯着他一样,盯着我不放,不同的是他格外安静,一言不发。
我模仿着动画片里主人公的动作,把陀螺从腰间扔了出去,但它只在地上蹦了几下,任凭我怎么用鞭子抽,都转不起来。我试了又试,始终不得法,不是陀螺跟我作对,就是鞭子不听使唤。太阳毒辣得很,躁动的蝉鸣激起我满头的汗,小凉默不作声的旁观让我感到丢了面子,愈加失了兴致,索性把陀螺还了回去,“没意思!什么破东西。”
小凉仿佛忘了自己才是陀螺的主人,见我把东西还回去,倒是比我还要紧张,七手八脚地把陀螺收起来,五官扎堆,像是要哭了似的,“不,不是的,很好玩……我……”我以为他要教我,但我的自尊已经不容许一个江北小孩教我玩陀螺了,转身就往家里跑。
等我再次从那个窗格往下看时,小凉也不见了。日头渐渐偏西,我怕挨揍,规规矩矩坐下来临了两行字。可是那抓人眼球的彩虹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手中的笔杆像鞭子把手一样光滑,悬腕挥笔的时候好像在不断抽打着陀螺,我开始后悔起来,一边写一边骂:“个小江北佬!”
2
没过几天,我又见着他了,不是我主动寻去的,是他妈妈带着他上了我家。
她踏着傍晚的云霞进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江北女人,和三阿姨以往招来的女工都不一样。我妈接过她手里的苹果,清透的红色映在白色塑料袋上。那个女人一边笑一边把躲躲闪闪的小凉推到众人面前,“这个是阿姨,这个是外婆,这个要喊姐姐,记住了吗?”小凉点点头,讷讷地吐出几个音节。他妈妈则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是背着孩子吃过糖渍番茄,嘴甜得不得了。夸我妈妈时髦,夸我阿婆能干,还蹲下来摸我的头,“这边的小丫头就是聪明”……她那细窄的腰像新买的弹簧,上上下下来回多次,一点都不吃力。
阿婆亲热地挽过她坐下,“今天不干活?那在我家吃饭吧。”我妈也在一边附和
那个女人直窜起来,条凳发出咯噔一声巨响:“别忙别忙,我们坐坐就走了。”
我妈又旋身回来,瞪了我一眼,“带小凉弟弟去你房间玩,多大的人了,一点都不懂事。”如果没有外人在,我妈瞪起眼就意味着我要挨揍了,她喜欢拿鸡毛掸子当“武器”,如果我犯了小错,就用带毛的那一边抽,疼是次要的,关键是痒,一旦我笑出眼泪,这事儿就过去了。如果是大毛病——诸如跟着街上的大孩子偷摸去池塘钓鱼摸虾或是不好好写作业,她就会用没毛的那一边揍,只有我嚎到干咳才会停手。而且我还总结出个规律,绝不能问她 “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这类话,不然她下手更重。她这么一瞪,我便浑身一激灵,上了高中我才知道,这是巴普洛夫家的狗才有的反应。我后悔极了,如果我小时候就把这个知识告诉她,她还能舍得让我像一条狗?但这时候我没法用科学知识对抗棍棒教育,只能灰溜溜地带着小凉去我房间避避风头。
我是个顶大方的人,就算那天小凉让我丢了面子,我也心甘情愿地把房间里的玩具搜罗出来跟他一起玩。其实我也没什么稀罕物,只有一盒42色的水彩笔、一个钓鱼小玩具、几盒橡皮泥和一个八音盒,虽然数量不多,但应付这个小江北佬绝对绰绰有余了。
事实证明我的自信是对的。他的眉毛舒张开一些,扯了扯嘴,憋出几个字,“我能摸摸吗?”我哼了一声,“随便玩,不过我有个条件……”他的眉毛又灵活地缩了回去,“啊……?”“你得和我一起玩那个陀螺!”小凉像是松了一口气,“行,下次你去我那玩。”我还以为他生来结巴,原来也是会说连贯话的,“说话不许结巴,街上的二愣子说话就结巴,最烦人了!”我说这话纯粹是小孩子脾气,但小凉居然连连点头。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结巴不结巴不是人自己能决定的,我也没有权力要求别人衬我的心意,我一直想忘记我对小凉说的这句话,但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记得清晰。
窗外的云霞趁我们玩耍的工夫,一声不吭地散了个干净。小凉妈带着意犹未尽的小凉告别回去,阿婆笑眯眯地说:“就隔了堵墙,有空再来玩啊。”小凉冲我挥挥手,我抬起头问我妈,“我以后能去找他玩么?保证不去街上。”我妈破天荒地摸了摸我的头。
从那天开始,我便多了个固定行程,每天写完作业,练完狗爬字后,就跑到三阿姨家的地下室找小凉玩。
地下室摆了三台织布机,小凉妈妈在机器间来回穿梭,干瘦的手里拿一把小剪子,专门修理坯布上的线头。一看到我来,她便停下手里的活,变戏法式地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剥去糖纸放进我嘴里,往往来不及道谢,这糖就已钻进肚皮了。我嗜甜的模样往往逗得她咯咯笑,倚在织布机边上,弹簧似得拱来拱去,“小凉在屋里,你去吧,阿姨干活了。”得了应允,我便三步并两步跑进那个小屋。
我去的时候,小凉大概率在写暑假作业,小概率在看《西游记》。五平米见方的屋子,大半位置被钢板床和矮柜占去,柜子上是三阿姨家淘汰的老旧电视机,勉强还能看几个台。折叠桌和塑料椅堆叠在墙角,只有吃饭或写作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这个屋子人来人往,墙面已经乌七八糟,还有各种奇怪的气味,不开灯还好,一开灯便是满目污迹。我嫌那里脏,除非电视机里恰好在播《西游记》,否则我们都是在明堂里玩。
我的那些玩具里,小凉最喜欢那套水彩笔,42支胖胖的笔按照由浅到深的顺序整齐排列,透明的外壳包裹着五颜六色的海绵,足够描绘那个年纪能接触到的所有风景。我拿水彩笔的使用权换来了他教我玩陀螺的机会,避免了低声下气请求的尴尬。
小凉依然不善言辞,只会一遍遍地示范,用行动教我如何缠麻绳、飞陀螺、抽鞭子。勤能补拙在任何领域都是有效的,在玩乐这方面也是如此,虽然使力的技巧还有待提高,但我终于能够让那个彩虹陀螺缓慢而持续地转起来了。我玩陀螺的时候,小凉就在一边用水彩笔画画,在手腕上画手表,在手背上画鸭子,那鸭子既不是黄的也不是白的,而是七彩的,我第一次见的时候笑得乐不可支,“你傻不傻,哪有七彩的鸭子,可真够贪心的。”小凉坐在明堂里的柴火堆上,乐呵呵地傻笑,从不反驳。
3
小凉妈妈是个顶能干的女人,她和三阿姨打了商量,一天做两天的活,空出一天来翻新那个五平米的小屋子。这样不用出钱出力的好事,三阿姨自然是同意的。那几天,明堂里堆满了搬出来的杂物,钢板床挪动不便,阿婆就把我家的两张躺椅借给了小凉妈妈,让他们在明堂里睡,虽然简陋了些,但睡前用凉井水一擦,躺上去冰冰凉凉,胜过空调,再加上穿堂风飒飒,抬头就是璀璨星子,我都有几分羡慕。
长滚筒一上一下,乌糟糟的墙就一点点着上了雪白色。干活空下来的时候,小凉妈妈经常带着小凉拜访邻居。三阿姨家的东边是我家,西边是理发店和茶叶店,再往西几十米就是菜市场了。理发店的谷阿姨、茶叶店的于叔叔、菜市场卖冰棍的米老头都是三阿姨的牌搭子,实在三缺一的时候也会喊上我妈顶一阵。除了讷言外,小凉已经没有刚来的那会儿与人生疏了,见到众邻居也轻声细语地喊。我同他之间更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下午三点左右就一齐从屋里出来,玩陀螺、画画、看电视、逗兔子、上街闹腾,风雨无阻。
随着我玩陀螺的技巧日益精进,我同小凉的关系也渐渐亲密起来,阿婆常常讥讽我:“又带着小跟班上哪作孽,一个乖孩子都给你带坏了!”我总是不服气地反驳,“是他要跟着我的,不信你问他!”阿婆只会摇头,对着小凉说,“少跟泽泽出去野,听阿婆的话。”小凉和我的战线牢不可破,阿婆的话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除了42色水彩笔外,最近我们又添了新东西。是三阿姨给小凉妈妈准备的粉笔,用来在坯布外做标记。小凉妈妈偷偷塞了几根给我们两个小孩,崭新的粉笔摸上去还有点扎人,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生怕它们咔嚓一下就断了。我们先是在明堂里的水泥地上画,但白天的地面烫得让人受不了,蹲久了又累。我转念一想,回头对小凉说道:“这儿画没劲,不如到你家新刷的墙上画点好玩的。”小凉吓了一跳,极力反对,“不行不行,我妈得生气了。”我扯起小凉的袖子,“墙上正缺点装饰,咱画好看点,你妈高兴还来不及。”小凉犹豫再三,还是应了我的怂恿。
我们偷摸转移阵地,打开电视机假装在看《西游记》,然后从口袋里翻出珍藏的彩色粉笔,精挑细选,最终决定在床头边的墙上创作。我用蓝色粉笔画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与钢板床的栏杆相接,又在里面添了几颗星星,对小凉说,“这样你和你妈妈就会做个好梦啦。”小凉的画作则精细许多,红黄蓝三原色全用上了,铺了一朵又一朵向日葵,还贪心地画了好几个太阳。我问他是不是想当后裔,他问我后裔是谁,我嗤笑,“小江北佬真的是小江北佬!”
小凉妈妈干完活过来,看我们俩鬼画符地正起劲,笑出了声,“尽捣蛋,别画了啊,带你们去洗手。”我和小凉对视片刻,晓得这话没有生气的意味,就笑嘻嘻地奔逃出门,换个地方继续涂鸦。
七月底,我妈要出差一礼拜,临走前提着我的耳朵不放,一字一顿地告诫:“不许上街跟大孩子瞎混,也不许去游野泳,听见没?我回来要是晓得你出去鬼混,你再躲也没用。”我哎哟喂乱喊,连连点头,但心里暗呼解放。
她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带着小凉上了街。暑气正重,只有卖棒冰、豆腐花的老头们推着自行车在树荫下守株待兔。我们两个香饽饽一出现在视野里,老头们一齐摇铃铛,但我们只对棒冰感兴趣,径直走到米老头的自行车前,扒拉那盖着棉被的泡沫箱,挑拣最便宜但最甜的冰棍。妈妈给我留了几个硬币当零花钱,我阔气地掏出五角买了一根碎冰冰,用力折成两半,破裂的口子冒出氤氲白气,半融化的冰粘在唇上。我递了一半大的给小凉,塑料壳上附着一层滑溜溜的水,我往身上一擦就随它去了。
今天不太凑巧,街上没有大孩子带着玩老鹰抓小鸡。我们就一边舔冰棍,一边在菜场里慢慢荡。菜场里用水泥砌成半人高的台子,中间空出三人宽的过道,小孩最喜欢在这些台子上“攀岩走壁”,我们也不例外。把棒冰嘬在嘴里,双手撑起身体,往上一跃,就利落地滚到了台子上。
空气里弥漫着粘腻的生肉味,水泥台上残留着烂兮兮的菜梆子,我一脚踢飞一个,招呼小凉也一起来。小凉还沉浸在舔舐冰棒的滋味里,冲我摇了摇头。走累了,我们便找了个干净些的台子坐下来,那是我第一次问及小凉的父亲。
“欸,小江北佬,你爸爸呢?”
小凉讷讷地开口:“我没有爸爸了。”
“我阿婆说你爸爸不要你们了?是真的吗?”
“是我和我妈妈不要他,他喝了酒就要打人。”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不愿提及的往事, 急忙亡羊补牢:“没事,我也没爸爸,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爸爸去哪儿了呢?”小凉问。
“他是开卡车的,晓得卡车长什么样吗?有这么大,这么高!他跑运输的时候被狐狸精勾跑啦。”我把吸空的塑料壳往身后一抛,看着小凉懵懵懂懂的神情,眼里突然有点潮意。
4
夏天的雷阵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把水彩笔护在胸口,冒着雨冲进地下室,塑料凉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格外明显。织布机难得地停工了,我四处寻不见阿姨,索性直接往他们的屋子去,“小凉!小凉!”没有人应,屋门也锁上了,倒是那个彩虹陀螺,放在了屋外的竹篓里。楼上三阿姨洗牌的声音和雨声一样,哗啦啦、哗啦啦,我顺着楼梯往三阿姨家冲,想问问他们去哪了。
三阿姨家的门敞开着,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往里看,牌桌上还是那几个熟面孔。三阿姨码好牌,丢出一张东风,冲着另外三个人说:“江北女人也不老实,冒这么大雨还出去会男人。”
谷阿姨碰了牌,“真的假的。她在这没亲没故的,哪能碰得上男人?,介绍人不是说她刚没了男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傍上了新的?”
于叔叔用手拍了拍谷阿姨的手肘,“那可不好说,没瞧见她刚来的时候,就把我们几家都走动了一遍?空下来还要刷刷墙,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呗。说不定,嘿,早就有人候着啦。”
牌桌上顿时一阵笑起来,我最熟也最亲热的米老头,迎着于叔叔的话头说:“个小江北佬也不是好东西,前两天去我那买冰棍,自己不掏钱,就盯着李清泽,小小年纪就吃白食,也不晓得家里是怎么教的,没爹养没爹教,作孽哦……”
碎发遮住了眼睛,嘈杂的人声压过了身后的瓢泼大雨,一如几年前的同一个暴雨天,只不过那天还没有米老头。那时候爸妈刚离婚,我跟着我妈搬回阿婆家。夏至暴雨,我听阿婆的话,套着雨鞋踢踢踏踏地去给三阿姨送馄饨。玻璃门里,三阿姨眉飞色舞地打着麻将,不知道说着什么,笑容满面。我盯着台阶上的芦荟盆栽看,看它芯子里的一汪雨水慢慢溢出,直到碗里的馄饨皮变得坚硬。
“自摸!”我听到谷阿姨的笑声。水彩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撒了一地。我突然有些怯懦,连笔也不捡便跑回了家。
阵雨裹挟着轰鸣,没个停息,天地间晦暝莫测,狂风像是寻仇似的,目力所及之处,再没有直着身子的香樟树。我扒着彩绘玻璃窗,等着那个皮影小人再次出现。
直到傍晚,暴雨才逐渐安静下来,留一些淅淅沥沥的雨丝,我也终于看到了小凉妈妈往常打的那把天堂鸟伞。我打开窗户,冲他们喊:“小凉小凉!阿姨阿姨!”小凉和他妈妈抬起头往我这看,隔着雨帘,我只能看见他们牵着手。小凉妈妈问:“泽泽,怎么了呀?”小凉冲我挥挥手:“我今天去见校长啦,妈妈说我下学期可以跟你一起上课!我中午把陀螺放屋外面了,怕你没得玩,你玩了吗?”
我想到第一次见面,他在树荫下玩陀螺,突然哽咽起来:“玩啦,我有玩的!谢谢你!”小凉妈妈喊我赶紧把窗关上,小心淋了雨感冒。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小凉,我明天找你啊!”他点点头,蹦跳着往地下室走。
阿婆听见这边的动静,打开我房门进来,“泽泽,乖,不要跟小凉走太近,晓得伐?”
阿婆叹了口气,“人心隔肚皮,你还小,听阿婆的话啊,阿婆不会诳你。”
我背过身子,把头埋进枕头,“小凉妈妈给我糖吃,小凉给我陀螺玩,他们是好的。我和小凉都没爸爸,我们是一样的。”
阿婆突然提高了嗓门,“胡说,不一样!你是我和妈妈的心肝。”
我不想再跟阿婆争论人心隔肚皮,就算是再亲的人,心和心也是隔着肚皮的。
我把练字的那套东西拿出来,“我练字了,阿婆你去忙吧。”
阿婆叹着气,步履蹒跚地往外走,我晓得不该生阿婆的气,阿婆是我的亲阿婆,但我又不够格冲着那些外人生气。我只能挤出墨,用毛笔蘸了,临摹“仁义礼智信。”
5
阴晴无常,第二天又出了太阳,我趁着阿婆午休,偷偷溜出家门找小凉。
小凉妈妈仍旧在织布机之间穿梭,小剪子上下飞舞。我喊阿姨,她招招手,把两颗糖放在我手心,“嘘,别给小凉看见,他牙不好,不能吃。”她比来的时候圆润了一些,因为地下室透光性差,她的皮肤也比整日在外奔波的人白一点。我突然被小凉感染了讷言的毛病,只应了两声以示回应。“小凉在房里看动画片呢,今天电视机难得没毛病,你也去看吧。”
我朝小屋子走去,小凉坐在钢板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里是《陀螺战士》,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差点盖住主角的台词,我走过去把天线移开一点,又用力一拍,屏幕上的雪花骤然消去。“今天玩什么?”小凉兴冲冲地问。我被动画片勾起了陀螺瘾,又想趁着妈妈管不着的好时机去荷塘玩水。“你会游泳么?”我问。小凉不好意思地笑,“我只会狗刨。”
我压低了声音问他,“去荷塘玩水吗?水可碧了,有这么大的粉色莲花,摘一朵回来给你妈,她肯定高兴。你要是不敢下河,在岸边上洗脚打水漂也成。”
小凉有点犹豫,“要不,要不还是在家玩陀螺吧?”
我急了,“真胆小,我妈就这几天不在家,现在不去,后头就没机会了!”
小凉被我说得有些心动,正巧动画片也开始放片尾曲。“那,我带着陀螺,我在边上玩好不好?”
“好嘞!”
我们趁小凉妈妈换料的时候,悄悄摸出门。一股又一股热浪在我们眼前翻涌,我们沿着稻田一路向北,翠绿的晚稻排成笔直的一列,水渠汩汩地往地里引水,田埂上的杂草也变得湿漉漉的。
我心心念念荷花,一个人冲在前面,小凉却拖拖拉拉,一手拿着陀螺,一手挥着鞭子,漫不经心地抽打着空气,发出飒飒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里显得格外悠长。我本来已经跑出了稻田,但小凉走得极慢,我只能蹲下身来等。水渠里有几只田鸡,花色不一,在浅浅的水涡里卖力地划动四肢。我冲他喊:“我们下回来钓田鸡!再让我阿婆买点小鸭仔,我们的兔子就有伴儿啦!”他也冲我喊:“好——”我等得不耐烦,站起来拍拍屁股,手握成喇叭放在嘴的两侧,拖长了调子,“小——凉——你——快——点——”他终于迈开短腿跑起来
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北边的荷塘,今年绿藻不多,阳光下的荷塘波光粼粼。荷花大概是野生的,荷塘应该也不算深,因为小孩子们拔荷叶,摘莲花,挖莲藕的时候,大人们意外地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像鱼见了水,脱掉凉鞋就往塘里钻。粉尖顶儿的荷花开得正盛,从高低错落的荷叶间钻出来,我先摘了一朵半开的扔给岸上的小凉,又折了一片荷叶顶在自己的脑门上,然后踩着池底的淤泥一点点往前摸,起伏的碧水在四边漾开,花瓣和荷叶在我脸上扫过,昨天的憋闷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小凉不敢下水,就在岸边上找个平坦的地带玩陀螺。小凉手下的陀螺,往往转得又快又稳,彩虹连成一道道圈,让人眼花缭乱。
我从水里钻出来,正瞧见竖万,那是小凉妈妈介绍人的儿子。竖万妈妈和小凉妈妈是老乡,十年前来这边水泥厂打工,结识了现在的丈夫。竖万比我大三岁,但个头几乎是我的两倍了,仗着自己胳膊壮大腿粗,常常欺负街上的孩子,我先前不知道他的劣性,同他一起玩过老鹰抓小鸡,他当“老母鸡”的时候尽喜欢用肚子去撞瘦弱的“小老鹰”,竹竿身材的孩子都被他顶过屁股蹲,还有个小孩儿被顶得崴了脚。那次我就同他干了一架,当然没打过,被揍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因为是偷摸溜出门玩的,我也不敢跟我妈告状,极其憋屈。
竖万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上衣遮不住往外溢的肥肉,嘴里舔着奶油冰糕,看见路上的小凉在玩陀螺,一把拉住他,“哟,这不是小凉吗?玩陀螺呢?”没有了鞭子的外在力道,吱溜溜转的陀螺慢慢停了下来,小凉有点束手无策,竖万从地上捡起那个陀螺。“还是彩虹的呢,送给我呗,反正你也不差这一个。”小凉的五官又皱到了一起,踮起脚想把陀螺抢回来,无奈身高过于悬殊。小凉讷讷开口,“这……这是我爸爸给做的……还我吧,我真的就这一个。”
竖万舔完最后一口,把冰糕杆丢进荷塘,“反正你爸对你也不好,留着干嘛,我帮你解决了。”作势就要抢小凉手里的鞭子。
我对小凉比划了个向后退的手势,然后悄悄凫水过去,猛地钻出水面,舀起一掌又一掌的水往竖万身上泼。竖万吓了一跳,像蛤蟆似的连连往后蹦。等他回过神来往水面看的时候,我已经潜到了水下。竖万把脸上的水撸干净,一把揪住小凉的衣服领,“是你干的?”小凉吓得闭上了眼,“不是不是不是,是是是是水鬼吧!”只见竖万后背一凛,“别骗人了,这条路我最熟,怎么可能有水鬼!”小凉不敢再说话,任凭竖万怎么威胁,只是哆哆嗦嗦不张口。
竖万没被吓跑,又准备抢小凉手里的鞭子。我故技重施,但这次被他发现了。竖万啐了一口唾沫,“又是你啊李清泽,你俩还真是巧,一个爹揍人,一个爹偷人,还能凑一块。”
小凉突然发劲,狠命咬上竖万的手。竖万吃痛,松开了小凉的衣领,“你还敢咬我?”反手把拿着的彩虹陀螺丢进荷塘。一条彩色的弧线从我眼前划过,咚得一声,就没了踪迹。我赶忙潜下水去摸,但层层叠叠的荷叶成了前行的巨大阻碍,分明记得它落在右前方,但怎么都寻不见。
小凉大哭起来,拽着竖万的衣摆,“你赔我的陀螺!你赔我的陀螺啊!”
竖万轻轻一推,小凉就跌倒在地上。“我赔?你先赔我医药费吧!疯狗,我还怕得狂犬病呢!”两人在岸上推搡,小凉的哭声和竖万的骂声交叠在一起,
我放弃了寻陀螺的念头,我只想教训竖万。
我飞速爬上岸,趁他不备,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竖万推下了荷塘。他肥硕的身子就像那个陀螺,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和小物什掉进荷塘的沉闷声不同,竖万掉进去的巨大声响,惊动了附近的狗群。
我身上的水在烈日中逐渐蒸腾,沾满污泥的脚踩在发烫的路面上,留下一个个污渍。身后的小凉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惊叫着要去找人救竖万。我拉住他,“别管他,这荷塘浅得很,让他好好吃点教训。”
我看着竖万的嘴里涌进去一大片带着绿藻的浊水,一面欣赏他在水里上下扑腾的丑陋姿态,一面大声嘲笑,“有本事上来再揍人啊?别装腔作势,这荷塘浅得很,你站起来就能够到底!”
6
我们久违地享受到了胜利的滋味。但并未得意多久,天刚擦黑,竖万的妈妈就带着他来讨说法了。
明堂里人声鼎沸,竖万像条泥鳅一样赖在地上,肥硕的大腿上星星点点,分布着红药水的痕迹,她妈妈双手插着腰喋喋不休。以三阿姨为首的左邻右舍们把这对母子围在中间,生怕我像之前一样发疯冲上去。
三阿姨有些多虑了,我和小凉被阿婆护在身后,只能听到熙熙攘攘的吵骂。
小凉妈妈的腰又像弹簧一样,上上下下,不过今天这弹簧好像有一点生锈。“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玩闹没有分寸,您不要往心里去了。医药费都我来付,您先让孩子起来吧,地上脏。”
她对面的敌人却像空中低掠而过的蝙蝠,露出尖牙,带着哭腔又阴测测地说,“医药费能解决什么问题,小孩子都吓出病来了呀,你看看他的眼神,我家小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来抵。”
“竖万妈妈,两个小孩子还小,不懂事,往后不让他们出门了,您看行不行?”
“我现在可不敢相信你的保证了,介绍你过来,是看你刚没了丈夫不容易。再仔细想想呀,可别是给你克死了。”
小凉已经连啜泣都忘记了,双眼无神,我似乎又身处荷塘,不晓得是应该浮上岸还是潜入底。 周遭的议论淹没了我,“原来是克死丈夫的。”“没爹教育真不行啊。”“白眼狼,给介绍工作了还要欺负人孩子。”“真晦气,赶紧搬走吧。”……
我抬头看明堂外的天空,夜色渐渐浓起来,交叉的电线中间,有几颗星子闪着冰冷的光。三阿姨开口道:“庙小容不下大佛,你们明天找别的地方吧。”
后来我时常回想那天晚上的场景,在错乱的记忆碎片中,我只记得小凉妈妈和小凉离开了。但我总是忘记很多细节,也总有一些记忆变得模糊和紊乱。譬如竖万他妈妈后来说了些什么,小凉妈妈和小凉去了哪里,我妈回来后是怎么教训我的。
我还记得,三阿姨说完这话,我便提着抓知了的网一路狂奔,踏着夜色又去了那个荷塘,田埂上的蚊群扑面而来,连睁眼都费力。我先是在岸上用知了网打捞,但毫无收获,我只能慢慢下水,一点点摸索。黑暗,只有无边的黑暗。我咬着牙强迫自己行动,在水面上深吸一口气,然后潜下去反复寻找。池底的淤泥柔软得很,偶尔有一些硬物划过我的手心,我不敢用力,只能凭手感轻轻拿出水面。终于,我找到了那个陀螺。沾满水珠的陀螺就像打了一层蜡,月光下的彩虹有种异样的光彩。
我带着陀螺回去找小凉。但屋子已经空了,竹篓里的荷花落了一地腐烂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