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害」
排隊拿餐時,我一直在偷看前面的女孩。她燙著羊毛卷,蓬鬆的棕髮垂到脖頸,瑪蒂爾達的長度。她穿著寬大的皮外套,在肩胛骨位置綴著褪色產生的淺米色的點,魚鱗似的。外套裡面是一件襯衣,遮住了短褲,在這個並不溫暖的季節,黑絲裹著她修長的腿,口罩後的臉看起來精緻小巧,她描了眼線。今天朋友跟我說到開眼角和閉眼角,說她的眼型圓潤畫不了前者那樣嫵媚的妝,而我可以—她仔細打量了我的眼睛後說道。這個女孩就描了那樣的眼線。然後她的女友在她耳邊呢喃了什麼,一邊熟稔地摟摟她的腰,幫她拿了一碟橘子果凍。隊伍停滯不前,無聊的等待中,她開始捏著托盤的邊緣、動作輕柔地左右晃動,欣賞橙色的果凍膠體也開始隨慣性跳舞,平滑的表面跌蕩出令人眼花撩亂的漣漪。
於是我在那一刻想到,我得寫寫雅典的蟲害,那些有著斑馬花紋、指頭長粗的毛毛蟲,它們頭尾相接往前跋涉時,蠕動的頻率和這果凍類似。
暴雪天後復晴的城市,遺留下了滿山被重量壓彎的墨翠松枝。從那裡開始出現白絲絞成的巢穴,它纏繞松果並把它穩穩加固,倒吊在核心的那些生命多了輕盈的盔甲,它的功效也許是抵禦窺探的目光,方便它們密謀詭計。它們在那黏稠外殼之內,在孔隙間若隱若現。綠化工人修剪掉了那些肆無忌憚伸入馬路上空的樹枝,一部分的巢穴便如沒氣的皮球砸在地上,很快便因積水變得疲軟,直至碎裂,暴露出倉皇失措的居民。
罪惡從此開始蔓延,從第一株染病的松樹傳播到哲學院大馬路左邊整一側,再到語言中心,後來我在憲法廣場和衛城的牆角下都看到了被踩扁的毛蟲屍體——我慫恿一個朋友給一條落在隊尾的來了一腳,它柔韌的身體瞬間爆裂開來,溢出沙拉醬/老檸檬汁液相近的黃色流體,可能是血,要更甜膩——罪惡從此開始蔓延,沒有任何地方得以倖免。
刺眼的陽光下,家園傾毀時踩著對方的背—如同螞蟻分食死去昆蟲的型態—擁擠成團的毛蟲,發現自己無處可藏,於是短暫的騷亂過後,逃到潮濕陰暗處的慾望支配了它們的思想。它們自然地形成了長長的一列,頭抵著前面夥伴的尾巴,優雅地、不緊不慢地踏上旅程。這團結的長列時不時就失去一些組成部分:調皮的孩子拿樹枝把中間的幾條蟲扒拉出來,要看它獨自能不能應對外來的危機,它們在地上掙扎翻滾,最後頭抵自己的尾巴,愚蠢地繞起圈圈;有時勇敢過頭的領頭蟲提議往馬路的對面走,卻方向感不佳,從路側走到了中央,然後一整列,都被飛馳的汽車碾成路面貼紙。我想象那從隊尾到頭、或從頭到隊尾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屠戮,沾滿泥漿和柏油氣味的強大車輪,它們依次爆裂的身體,和多米諾骨牌一般淒美的死亡。
我喜歡挑逗我膽子小的朋友,藉著「認購炸雞(我和她去男生家蹭吃,會麻煩他們多買些雞腿雞翅一起炸了,我們「認購」一些交飯錢)的梗,輕鬆地說著「認購可愛毛蟲」的俏皮話。我也怕蟲,又感到好奇,被這些新奇的脆弱生命吸引,總忍不住四處張望,尋找它們的蹤影—爬到哪裡了?傷亡如何?暴雨有覆巢嗎?還在堅強爬行嗎?我大聲地問候它們。問候的重點是讓同行的朋友聽到,克服我面对它們时隱隱的不適、噁心和反胃。那伸縮的斑馬條紋和體表倒立的毛刺,以及數十隻蟲組成的、那一串串每個部位都在蠕動的旅行團。我原本是這樣言詞誇張,積極又激動,一整天都沒能和它們相逢會讓我十分失望—它們並沒有發出聲音,但它們的存在本身便讓我感到一種生命的喧鬧,所以它們不在,哲學院前便是萬籟俱寂,只有我們幾個麻木的書籍奴隸慢悠悠地走,摩挲柏油路面發出燥響。
情況在不久前變得惡劣起來。路面每個半米就有它們凌亂不堪的殘骸,臟器都在體外,斑馬條紋緊緊黏在瀝青顆粒裡,不難想像赴死時飆濺的鮮血。定定地望幾眼,那圖景就把我的魂魄勾走,我感覺自己在天昏地暗的窒息感中,也隨著它們平常不過的犧牲被車輪或鞋底碾成碎片,成群的鴿子路過卻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們都只在意麵包渣),貓狗倒是會嗅嗅我,然後嫌棄又鄙夷地離開。我只好大口喘氣。更多的毛蟲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你的腳邊,稍不留神就會弄髒你的鞋底。可怕的不是它們的屍體,它們的死亡也毫無意義,因為它們的種族根本沒付出什麼代價,它們數量不減,反而越來越多,這些無心的屠戮相當於一種為維持數量穩定必要卻無效的秩序工具。真正可怕的,是從那一灘污跡中散發出的、無形的、深入靈魂的腐臭味,死死纏繞著你,讓你肌膚表面不受控地冒出顫慄的疙瘩。我頻繁地指出我朋友差點踩到的毛蟲對列,她渾身一抖尖叫著跳走,然後踮起腳尖,跟芭蕾舞蹈演員一樣避開各處墳塚。驚悸跟腐臭味一樣遲遲不散。
馬路的右側也出現了毛蟲,活的,和死的。我逐漸關注地面,提防自己踩到它們,活的,和死的。我走路很快,步幅很大,這是我在無數次掐點趕車/上學的經歷中練就的,反而是飯後消食的慢走令我手不是手腳不是腳,鬧邯鄲學步的笑話。我走得太快了,還沒看清前方路況就已邁步,對我來說,下一個落腳點到底有沒有毛蟲成為最無法預料的問題,使我焦灼難安。今天去吃早餐的時候,我在飯堂門口遇見了新的大軍,那是我們可悲人類的最後一道防線,意味著它們已侵入哲學院的領地,很快就會遍佈樓前的走廊,學生們的露天座席,以及閒聊時圍著石桌的桌底,如風散音,如火降臨。沙沙,沙沙,如果有聲音,那將蓋過老師的授課聲;如果它們中有哪一條攜帶了致命的毒菌,那麼我們最後都將不久於人世。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倒霉地踩到它們,我不抱希望,不可能發生任何變化了,我們要適應現狀。
我已經把蟲害變成了文章裡的議題,這讓我很滿意。毛蟲剛剛佔據某棵羸弱低矮的松樹時,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提出解決方案,現在那些墨翠的松樹—雖然如同聖誕樹掛燈籠一樣掛滿了米白絲球,樹幹依然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噴塗殺蟲劑的痕跡。也許那象徵危世的自由,是另一種形式的不戴口罩、談笑風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