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格买提:和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但我有时,分明感受得到,小时候那个怯生生的,极其内向的孩子,他并不是彻底消失了,而是被人为地压缩,揣到了内心深处的某个褶皱里。不然他怎么常常就会在一些关键时刻冒出尖儿来,提醒我,他才是我的本心。而舞台上的那个主持人,是后来按照大人们的意愿捏出来的而已,他可以肆意挥洒热情,他可以偶尔引吭高歌,他也可能总是面带笑容,但心里真正支配着他的,依然是小时候的那个自己。至今所有不自信,略自卑,掩饰不住脆弱的时候,都是他在心内作祟。
如小撒这样的人,他的热烈是由衷的,是骨子里的,他只需要拿出半分,就足以驾驭整个舞台。就算我不全然了解他,也大概能知道他从小就是这出挑的性格,是带着小伙伴闹闹事的孩子王,学校里抢着上讲台的小话痨,他天然就是外向型人格,不做律师就做主持人,当然他也有疲惫和低落的时候,但随时满血复活,血液里就是绽放的、打开的、爆发的基因。
坦白说,遇到这样性格的人,我天生畏惧,和他站在一起,我心里的那个“本我”就被激活了,整个人向里塌缩,不知所措。
连续几年一起录制的科普类节目《加油向未来》,对我是个考验。我指的不是动不动被按在水里、吊到空中、接上电线、挂上风车,也不是时不常被现场几十号科学小天才碾压智商,这些其实都不是事,也不足以让我紧张慌神。考验来自于和强者站在一起,我得使出比平时大得多的劲儿,才能立在那儿。遑论正常主持,仅仅是站在那儿张嘴说几句话,就得突破不小的心理障碍。这绝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陈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便我从事主持人的工作十几年,我依然时常在跟自己的自卑感作斗争。
每当新一季的录制开始,我便又质问自己为什么又答应来这个节目。
我跟身边的伙伴们说,下一季如果再找我,你们一定要帮我记住今天说的话:
“不去。”
他们淡淡地说:“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天旋地转。
还记得去年大概这个时候,刚经历了两三期的折磨,新一期录到一半时我会悄悄问自己,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这不是你,你可以很幽默,你可以有见地,你可以顺畅表达。但现实是,我像是被什么力量扼住喉咙,只会在一边傻笑。于是我反复使用老梗,使劲找各种点,但往往你的使劲儿会显而易见,你的努力会显得刻意。我想这是专属于我的一种心理障碍,姑且叫它“巨人恐惧症”吧。
简而言之,就是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如鱼得水,但遇见强大的伙伴就立刻手足无措。
无药可治,除非将自己投入火狱里锤炼。
这一季既然接了,既然开始了,那就竭尽全力。
直到第二期录完,我才稍稍找到了一点自己适合做的事情。
小撒很锋利,那我就保持柔软;他激发选手的斗志,那我便抚慰他们的痛处;他大步流星向前冲,我闲庭信步垫个背;我卸下负累丢开顾虑,不在意,也许能做得比过去好得多。
以前听陶喆的那首歌,《找自己》,从未想过这原来是人生最重要的命题之一。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找自己,找位置。但自己究竟是谁?我们的位置在哪里?原来答案并不指向唯一。
我们在生命不同的时期,职业的各个阶段,都在面对不同的人。面对巨人,面对大众,面对强者,面对弱势……我们都是不同的人,不将自己约束在同一个形状的模具里,才是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
位置不是别人给你的,而是需要自己去找到并安置的。他们确会给你一个初始位置或说起点,但将这把椅子搬到舞台的哪里,是中心?是侧幕条?是后台?还是观众席里?全靠我自己。找到了,哪怕在不起眼的角落,也能自己发光。
朱军哥曾跟我说:“不必在意舞台上的位置,如果你足够好,你在哪里,哪里就是舞台的中心。”
过去我曾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所有目光和关注都因你的强大而随你的移动而转移。但我现在觉得这句话更深的意味在于:没有谁是中心,运用适合自己的方式方法,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在最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你就是舞台本身,你就是自己的中心。也许你自身并没有多么大的光彩,但你知道自己最恰当的位置,观众就能看到你,记住你,甚至认可你的工作。我心安处,便是舞台。
我逼着自己去享受这一过程,不断告诉自己,只有和他们并肩,你才能真正成长。有时候自信是要像气球一样吹起来的,不吹起来没办法,你正和他们站在同样的平台上,你得对得起旁人的期待。随着成长,随着经历,再不断地往气球里填东西,有一天,它就能殷殷实实地立在那儿,即便气球被扎破,也不会塌缩。我猜成长是有声音的,就像竹子,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它也许真的能听到自己细胞分裂的声音,那种声音很美妙,不知道你有否听到过自己的。
我也逐渐明白了,与其和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做作斗争,不如适时地接受他,与之和解。接纳和拥抱,不去刻意掩盖它的存在。软弱和敏感,应该不是什么缺陷,它是你内心温柔的那一面,它就像一张弹簧床垫,让所有的沉重得以软着陆,让那些尖锐和晦涩被一一柔化。留心观察身边的那些强者,感受他们是如何带着脆弱一步步坚定起来的。每个人都有内心不愿面对的软弱和不堪,真正的强大,是了解自我,敢于正视,与之相处,并肩前行。

有梦别说出来
小时候想做的事太多了,不像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你不做主持人了会做什么?实话实说,这问题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常常问自己,若有一天这个舞台不再需要我了,咱还能干点什么?心里琢磨一番,比照成本,计算风险,估计会去开个餐厅吧,但多久能回本?那就经营一家咖啡馆,但利润是不是太低?什么金融投资就别想了,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写书码字,就我这水平,这病入膏肓的拖延症,长江的金社长都被我拖得没脾气了……
绞尽脑汁,居然连一个哪怕不太靠谱的梦想都说不出。
小时候做过的那些梦呢?那些面对这个问题时,眼睛发着光,脱口而出的答案呢?每一个孩子都有成堆的梦想——科学家、宇航员,医生警察售票员,每一个职业都是孩子心中的英雄,每一个职业你都有充足的理由去拥抱它。长大之后,我们不是应该拥有了更多的超能力、圆梦的机会和条件,更应该敢于做梦不是吗?怎么人一长大,反而没有童年时那么敢想了呢?一直都记得录制第一期《你好生活》时,在天台上关于《小王子》的对话:小时候那些简单的问题,长大之后为什么复杂了?一些单纯的认知明明充满美好的想象力,但多年以后,却变得世故而迂回。
那么你,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我做的第一个梦应该是前文所说的音乐家,然后我就陷入了电子琴万劫不复的牢笼。后来想成为画家,代价是我荒废了休息日背上了沉重的画板。妈妈爱美,喜欢穿漂亮衣服,总找裁缝去做,我用我儿童画的功底给她设计了几件衣服,她当真拿到裁缝那儿,做出来有新意又时尚,妈妈到处夸海口说我将来能成设计师。
我是真敢想,他们是敢帮我圆梦。
就这点来说,我很幸福了,但毕竟追梦的代价有点大,我不大敢说了,全写进日记里。
日记写多了,居然做起小说家的梦来,我写的文章当然被嗅觉灵敏的父母发现,我隐隐感觉又一出戏即将上演。我的爸妈堪称两位戏精,许是当过演员的缘故,尤其是妈妈,特别善于放大情绪。
听我弹出第一个音符,她哭了;看我画的画拿了奖,她哭了;我去上海参加艺术节送我到车站,她哭了;我和老外用英语聊了几句,她远远看着,又哭了。
捧着我写的作文,她又泪流满面,接着给爸看,家里来客人了唤我出来念给他们听,我猜我们家客人的内心活动是:“不是头两年就展示展示画作吗?来两句英文我们也忍了,但让我们坐这儿不动,听二十分钟作文,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因为“圆”了太多梦,其中几个有幸中标,有了点成果。从上海回来后再没消停,又是北京又是云南,录节目、少代会、艺术节,大小舞台、电视广播,唱歌跳舞朗诵报幕,有那么几年好像就没闲下来过。厉害的是,爸妈也完全没让我的学习受到影响。逐渐地,我这履历就越来越长,慢慢被神话了,我这被制造出来的“神童”,在十一二岁时,已经声名在外。
那段时间,经常有电视台记者来我家采访,而我也竟真好意思接受采访。明明就是个被父母逼着学东学西的普通小孩,彼时却像滚雪球似地,不断被附加技能,让外人误以为这孩子真的已经优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到底有多少真本事,我心里还是很清楚,幸而没有飘飘然。
那时候的专题片采访风格我想电视看多了你也清楚,基本一个套路:记者进门拍两次,一次门外,一次门里,敲门开门欢迎欢迎,完全不去担心观众是否奇怪怎么有个摄影师在家里。再摆拍几个我画画的、写作业的、大声朗读英文书的画面,再到院儿里拍几个我背着书包去上学的背影,爸妈在旁辅导的身影,再把哥哥姐姐叫来,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唱歌跳舞,欢聚一堂。导演看到墙上挂着一把都塔尔(维吾尔族传统乐器),说谁能弹一段?我们家没一个会弹的,导演说没事,就比划比划。我爸便拿着都塔尔,装模作样地假装弹了弹,好在那段儿插了背景音乐,弹棉花的声音,观众听不见。连续几个采访都这样,我们一家子演员倒也演得不亦乐乎。
再长大了一些,又有一次采访,导演让我在画板上写下梦想。我不知哪里来的火花,居然赫然写下七个大字:
“我想当个外交官。”
又是一个新的梦想。
那一年,突然在电视里看到外交部的新闻发布会,我被其中一个人,严格地说被一个职业深深吸引了:外交部新闻发言人。我难以理解当时的心情,这个职业的什么吸引了年少的我?它和我此时这报幕员的工作又有几分共通?站在台上,面对人群,口若悬河,对答如流。还比报幕员的工作似乎看起来更“高级”一些,有了这个梦想,是不是还能督促我更努力地学好英语?发言人也是外交官,把环游世界变成工作,还有比这更逍遥的事吗?我对外交部发言人的认识,就到这里了,那个年龄,无法再深入。
那条采访的片子播出时,把我手写的那行字当做了标题。那几个字一个个蹦出来,就像我心里又一个新的梦想,发出了芽。
文章摘自《一夜长大》作者:尼格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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