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观展记CH10:西岸美术馆 陈维 Make me illusory
写这篇观展日记的时候是感到庆幸的。这几天上海疫情肆虐,人心惶惶。 看完展览的翌日,上海各大文化场所相继宣布闭馆,重开日期未定。 没有了观众,大门紧锁的美术馆,真的成了散落在城市中的一个个“白盒子”。
Date:2022-03-09
Address:西岸美术馆
一句话概括:黑白盒子的冲击震撼,现代美术馆的空间思考
推荐程度:四星,工作日观展实在太爽了。

陈维个展是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的首个联合策展项目,艺术家通过影像、声音、多媒体装置及场景,探讨了人与城市的状态。展览标题“Make me illusory”,源自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 《人工智能》的片尾处智能机器小男孩不断重复的一句台词“Please make me real”。 这个机器人小孩大卫一度将自己不被家人所爱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并非真人”
如果说一个AI机器想要变成“real”,是哪些人在尝试变成“fake”或者“illusory”的呢?
今天刷微博时看到一句“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被转了上万次。的确这几年在上海的各大展览中都曾看到艺术家们对于公共卫生危机时代下,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国与国之间的思考和反思。
陈维切入的角度很易于理解,他尝试了弹幕、广告、肖像等元素来描述伴随着数字时代中过虚拟网络的发展,个体与个体、个体与集体之间的交流方式亦于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而疫情的到来更如某种催化剂一般让这种变化浮出水面。
人们终日在海量的繁杂信息中快速拥抱变化,继而日渐麻木。陈维认为,艺术家的职责之一便是梳理并审视当下的生存现状——无论是全球公共卫生境遇之下物理空间上遭遇的阻隔与障碍,还是随之而来的,虚拟空间中愈发高频与沉浸化的数字社交,以及其中那无从辨别的“现实”与“真相”。

与一进入展厅便可关注到的“布洛克球”不同,我先看到了这幅灯箱上的摄影作品—— 《岛屿(红)》 ,岛屿island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另外一个单词,isolated。两个单词享有共同的词根“sol”,取“孤单”、“孤独”之意。无论是隔离还是孤独,都和这幅摄影作品如此契合。
画面中,潮湿的地面上是两把叠起的塑料椅,椅子上及周围散落着若干石块,椅背后是一面波光粼粼的金属板,在地面的水渍中映射出闪烁的光斑——这些现成品均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物件,亦时常被用作隔离物。而由它们组成的这件“雕塑”在黑色的背景中显露出一丝孤独,仿佛成为了某种“关于隔离的符号”,抑或是人们心中的那座“孤岛”。
“岛就是疫情期间我们常用的一些隔离材料,一块石头,一把椅子,放在那里,写上一个牌子:此路不通。一个街区只有某个口子可以进,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它就变成了一个临时性的雕塑,一个新的组合,产生新的作用。在非常时期,政府不会发放专门的隔离工具给你,因为来不及,但是‘临时’就会变成一个‘常态’,很多地方在疫情这一年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椅子和各种各样的石头,这就意味着我们跟这些东西共同生活。我觉得中国人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适应性,我们有一个天生的敏锐度,一看就能分辨出,这是一个隔离的符号,几天下来,我们就能迅速地适应它,把它视作正常,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陈维
我们的目光继续转移到大厅中央的“布洛克(block)球”上。
这件装置作品取材于路面上沉重的隔离球,陈维亦曾为其创作过一件摄影作品。然而相较于摄影作品中的那种真实感,在视觉的处理上,陈维调整了球体的尺寸,以多种低饱和度的色彩营造出一种轻盈而梦幻的氛围,目之所及仿佛一场关于隔离球的轻松游戏。西岸美术馆0号展厅的方正布局令他意识到亟需“一件具有现场性的作品,像舞台一样”,以打破空间的单一性。而正如一直以来他所擅长的舞台装置与情境再造,《布洛克球》仿佛隔离球的舞台,并试图以一种轻松的语气来讲述关乎物理空间阻隔的沉重现实。
这些球上的纹路总让我们能想到街道上那些沉甸甸的大石球,它们或伫立在步行街的入口,或在人行道斑马线的两端,看似圆润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陈维赋予这些球以明媚的颜色,竟也显得莫名可爱和温柔起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凶狠恶煞的角色或许也是家中仁慈的父亲。

陈维曾经走访生产布洛克球的工厂,市政基础建设对于布洛克球的需求极大,在河北的石材厂里,几百平的厂房仓库中,不同尺寸,不同颜色的布洛克球胡乱堆放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当时我拍了很多图片素材,我觉得这太棒了。”
陈维像做鱼皮花生那样做他的布洛克球,最里面是一个透明的亚克力球,球里头装着砂石,好让这颗球具备一定的重量感。在亚克力外面,他敷一层腻子,再包一层石膏,石膏外面用喷绘和手工描画的方法,一点一点模拟出水磨石的质感。对他而言,这是舞台道具,无需动用昂贵的材料,重要的恰恰是廉价、易得、方便搬动,然而极度逼真——“我不追求我的布洛克球一定得是石材的,我还是遵循一个舞台规律,舞台上一切都应该是假的,然后以假为真。”

在《布洛克球》的背后,与《岛屿(红)》相对的,还有一件灯箱摄影作品。
《新广告》是一个还没有安装好的广告灯箱。塑料门帘就这么搭在灯箱上,散落下来,在光影里,被相机定格。
它是新的还是旧的,真实的还是虚拟的,已完工还是半成品?在这里,界线被消除,只留下一张语义不明的照片。
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它是一个地铁换乘站午夜里被人偷拍下来的一角,可能是新款的广告还未完全张贴上,可能是被遗忘的一角,那缕贯穿画面的光我感到熟悉,我曾在无数个下班的黄昏,在上海地铁的3号线——一条几乎全线在高架上穿梭的地铁线,看到过从站台各个角落折射过来的光。
那束光折射的不止是一个未完工的灯箱,还有无数个在城市里穿梭的旅人。


再旁边是一片“银河”。
《故障(繁星)》揭示了这件作品本质——一件故障的LED显示屏,“上面故障的部分,就是那些屏幕上的坏点,像星星一样”。唔!我们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故障繁星,存在于街头巷尾。
有个“心灵鸡汤”般的佛偈:
老和尚问小和尚:如果你跨前一步是死,退后一步是亡,你怎么办?
小和尚毫不犹豫地说:我往旁边去。
这的确是一块瓦特了的显示屏,但总有人看到了星星。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也如是。

与展览引言同侧的墙上是三件录像作品,按陈维的话说,是用了GIF的网络动画格式。
画中人独自枯坐在一个幽闭空间之中,他面前的一方屏幕投出光线,照亮了这个人,人被笼罩和定格在光芒里,似乎是被照耀着。这是被互联网改变的一代,尤其是疫情之中,人们蜗居一室,靠网络与世界相连,并依赖于这种幻觉。
“我拍的其实是一种肖像,本质上是你和你的电子产品的一种合影。我们好像在虚拟世界里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从这个肖像上看来,你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人独自坐着而已。” ——陈维
他想要揭示人的物理属性和生理属性,人似乎被手机或电脑屏幕照亮,但仍身处黑暗之中,现代人在虚拟世界里忘情忘我,也许代价是肉身的加倍孤独。
就像那个枯坐在屏幕前的人,他的面前明明还有一扇窗,但或许对他来说,那扇窗并非“窗”。

“互联网中,大家的距离似乎被拉得非常非常近,但这种亲密却是模糊的,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数字海洋——你面对的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用户,是ID。所以对我来说,这其实是某种’被孤立’的状态。”
原本特性鲜明的个体在互联网中幻化成一个个ID,无法被辨别,无法被认清;诸多情绪被松绑,输出的一切似乎无需背负责任,最终亦都将消散为所谓的数据。然而,个性的丧失似乎也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安全性,令人们得以躲避来自外界的目光,人们亦逐渐接受,并对此产生了某种习惯性的思维定式。
你也曾记得这样的场景吗?
晚间一个人待在公寓中,横躺在床或在沙发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眼前的屏幕。一切都是长时间的静止和昏暗,只有屏幕变换的光点亮一张苍白的脸。
抑或说就是你自己。

当然,展厅的一角还有那面容易被忽视的屏幕,不停地飘着一行行弹幕。
在陈维看来,弹幕所催生的交流模式是奇特的,仿佛往大海中投入一颗石子,接着便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作为弹幕的使用者,一面无需承担交流的压力,而另一面,在宣泄之余,更多的感受或许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它们(弹幕)从屏幕上飘出,像流水一样淌过,而不是固定在屏幕上越积越满。你会感到仿佛有很多人在对你倾诉,有很多人在与你做同样的事情……”而这种动态也产生了某种所谓的“叙事性”:弹幕飘出了屏幕的边界,最终去向了哪里?——陈维时常会有这样的思考,在这样一种“失效的交流”中,它们只是数据流,是一串串数字与代码而已,最终消散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中。
观众的留言触发展厅中的音乐合成器(如下图),于是,转换而成的随机音符回响在空间里,而“消逝”同样也是它们的最终宿命。“所有参与弹幕发送的所谓‘用户’都是曲子的演奏者,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并且可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这件事。”

陈维说,他去做艺术,是因为所有那些他曾经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情:比如写作、音乐、电影……艺术变成他更加综合的表达方式。打通了这些,便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他跟朋友聊天,聊诗歌是什么,突然间他产生一种感觉,看到风正在吹向自己,但又没真正触及,就像一个时代正在扑面而来。“这就是诗,会让你直面生活的瞬间,同时很超然。”在那一瞬间,诗是可视的,能像视觉艺术一样被直观看见。同样的通感也会发生在小说和电影之间,发生在他的摄影和视频之间,“对于电影来说,不管你是拍一个叙事性很强的电影,还是拍一个亚叙事的意识流电影,叙述依然是重要的,跟写小说一样需要经营,才能把观看者卷进去。但艺术作品更像诗歌,跟小说无法等同。摄影也是,照片是去时间性的,即使它体现了某种时间性,也只是时间的散点,要带你回去,却又回不去,它本身是消逝的,是万物无法永恒的一个证据,尤其是数码时代,你拍了大量的照片却不再回看。其实最好的相机是你的眼睛,眼睛能够超越,如果你的眼睛看到的某个影像,会在你脑海中一再发酵、翻腾,引起你探究的好奇心,那么,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就要去做这个东西。”
“展览名像是路标,它做出提示——请走这边,至于看到什么风景,则是开放的。”
1883年《TheChautauquan》杂志抛出这个著名的问题:假如一棵树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倒下,它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呢?当时主流的回答是,声音是由耳朵来定义的,因此没有耳朵听到就没有声音。这如同说某些东西有意义,是因为我们在创造它时赋予的使命得以履行。但当这个使命短暂地停止履行时,它是否会衍生不同的意义,甚至是无意义的意义?
陈维总是在重现一棵树在无人的旷野中倒下来的那一刻,它似乎发出了一种不再被耳朵定义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