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碧纱记·第一章 紫苏
吴澜镇地处桂南,归辖于仙壶市,近山抱海,四通八达,物产极盛。县志有载,此地自宋代便已形成一定聚落,因其扼据要道,南近交趾,更兼得奇山异水,明朝时曾现过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自清朝中后期,吴澜镇才逐渐衰落,已不复当年景象。
镇中心的老街至今仍保留有几处砚台买卖的铺子,经风历雨,苟延残喘。其中一家名唤“涌泉阁”的老铺子,还保留着清道光年间的匾额,“涌泉阁”三个遒劲有力的欧体大字自不用多提,单只上面那处斑驳掉漆,依稀可辨的落款就大有名头,那乃是书香世家吴家祖上一位叫做吴慈仁的举人老爷所题的字。
曾经有一位去越南旅游途经此地的香港商人想出高价买走这块匾额,砚台铺子的陈老板无论如何不肯答应,陈老板当时虽经历着“债务危机”,却还是咬紧牙关,故作轻松,笑嘻嘻地道:“这是祖上基业的象征,可不能让我来当这个不肖子孙哟,百年来多少晴天霹雳,雨打风吹都没能让这块匾烧了柴火,现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正是太平盛世,更不能丢啊。”
“不能丢,不能丢。这手艺不能丢,这店铺不能丢,我们这些嘴刁的食客更不能丢啊。”砚台铺子的陈老板这时已经到了隔壁韦老板的粉店了,听得店主老韦说准备关门不干,着急喊道。
“不行了,人老了,是该享享清福了。”老韦一脸无奈,他也有几分不舍,只是儿子已在仙壶市区买下了一处房产,要接他去住,更兼自己还有个刚满月的孙子要帮忙照顾。
“老韦啊,说实话,你做的桂林米粉有种魔力,我阿陈吃了十几年,可愣是没吃腻,你这会子说要把店关了,我怕我的胃想你。”陈老板说完,又嗦了一口粉,他放了好几勺天灯指天椒酱,一个操作不当,立时呛咳起来。
“不是还有隔壁‘张飞’的粉店吗?”老韦一边拿着大漏勺烫粉一边说。
隔壁张老三,因其人皮肤黝黑,五大三粗,长得颇像电视剧里的张飞,便被镇上的人起了个“张飞”的绰号,也有人解释他的绰号,乃是调侃他的粉店苍蝇乱飞,卫生极差。“张老三?那个黑鬼的苍蝇铺子,味道也就还行,可自打上次我路过他家店,见到他在店外光着膀子抠脚,还时不时闻几下,我可就再不敢了。”陈老板摸了摸鼻子,做出一副嫌弃状。
“老板,来一碗桂林米粉,加脆皮。”这时,一位背着迷彩色旅行包的青年人走了进来,冲老韦喊道。
“好咧,原味十块一碗,加脆皮要两块,香喷喷的桂林米粉,神仙吃了站不稳,小哥,加紫苏不?”老韦说着一口生硬的桂南普通话,很有喜感。
看见每张桌上都坐了人,青年人就选了陈老板这桌,坐在他对面左手边,放包下来,问:“紫苏?老板,我也算是在桂林待过一段时间了,桂林米粉也吃过不下十份,怎么还有加紫苏这种操作?”
老韦被问及此,不由回想往事,笑道:“这说来就有故事了,在我还小的时候,有次感冒,我老豆就在厨房抓上一把香菜再到后院搞来一把紫苏叶给我泡水,说发发汗,感冒就好了,那玩意儿难喝得很,我就跟老豆说,要不生吃得了,你给我加到粉里我或许还能接受,谁能想到紫苏配上桂林米粉,当真天造地设。用曹老先生的话,‘桂林米粉以米粉打底,碳水充足,配上酸菜、酸豆角、酸笋开胃醒脾,促进食欲,几片卤肉补充蛋白,几片脆皮锅烧、花生米、炸黄豆赋予香脆的口感,粉柔皮脆,刚柔相济,浇上十几种芳香燥湿健脾的香料熬煮的卤水,辛温开散,这时候再来上能够发表开胃消食的香菜,散寒解表,行气和胃的紫苏,当真是感受风寒小恙而又没有胃口许久没吃饭的人的良药。’当然,我们平常人吃,加少许紫苏、香菜就够了。”
“那好,我也试试。”
“好咧。”老韦刚刚虽然一边侃侃而谈,手上的的功夫却没闲着,已然将米粉烫软。
陈老板从辣椒的欺凌中缓过劲来,已经大量面前这个青年人好一会儿了,听他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就问道:“小哥哪里人?”
青年人略微迟疑,看眼前人面善,才回答道:“之江人。”
“哎呀,之江好呀,鱼米之乡,有文化的咧,小哥喜欢写字不,毛笔字,欣赏也行。我是隔壁涌泉阁砚台店的老板,也卖些个毛笔、印章、宣纸、镇纸、名家书画帖,待会儿过去看看,来我们吴澜镇,不买上一块吴澜砚收藏收藏真就白来啰。想当年吴澜砚可是岭南文人墨客的最爱,温润如玉,精雕细琢,极具收藏价值。”陈老板不愧是吴澜镇上数得来的推销员,到哪里都不忘了给自己吆喝生意。
“阿陈,你的店也该关了,别整天劝我,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要写字,都是在电脑手机上打的,就算写,也不会用那容易脏手溅自己一身黑墨汁的毛笔。”
“不行,祖上的事业,不能轻易废弃,我们就应该像曹老爷子一样,活到老,工作到老,传承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将古圣先贤们积累下来的东西传承下去,总要有人这么做的,也许会被人视为迂腐不堪,也许时代会……”
阿陈还待要继续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讲,就被青年人插话,“等等,你们说的曹老爷子,是不是曹扶伤老先生?”
“是啊,怎么,你也是外地过来看病的?”老韦问。
“嗯,算是吧。”
陈老板说道:“你是找对人了,曹老爷子医术高超,医德更是没得说,妥妥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那老板,曹扶伤老先生的仙壶扶伤堂该怎么走?”
“喏,沿着这条街一路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朝右拐就是了。”陈老板比划着。
“真是太感谢了。”青年人回道。
“曹老爷子真是天医星下凡,小哥,你有什么毛病,方不方便说?”老韦端来米粉。
“也没什么。”青年人摆摆手。
韦、陈两个老男人深谙世事,见青年人脸色正常,并无不适,以为他有什么“男”言之隐,便不多问,止住了话题。
青年人这时才有功夫看桌前那碗桂林米粉。
圆溜溜的粗大粉线作为铺垫,上面是炸花生、炸黄豆、酸笋、酸菜、酸豆角,几片卤肉、几块脆皮、几片火腿肠,还有就是药食同源的香菜紫苏叶碎,再辅以粘稠香浓的卤水,看着平淡无奇,像是一只天南地北凑在一起的杂牌军。一经搅拌,溃不成军,可是一口吸溜,味蕾中那份咸香,刚柔相济的口感,香菜与紫苏结合迸发的洪荒之力令人上头,恰到好处的是那已铺陈开来的卤水,在舌尖缠绵。这是一碗味道繁多却懂得有序攻击味蕾的粉。
沦陷了。青年人吃完粉,将一旁的葱花汤倒入尚有残汁余碎的大碗中,让舌头从被冲击的麻木中挣脱出来。